漂浮著屍體殘骸和人類恥辱的瀟水河
1967年夏末,湖南道縣。那是暴雨驟來的前夕。沉悶的空氣中顫慄著緊張和惶恐。橫貫道州盆地的瀟水河,已失去往日的明淨與輕快,不堪重負似地喘息著緩緩向前爬去。河流上漂浮的不是漁舟,也不是裸露著古銅色皮膚的排客佬,而是一具具浮腫的屍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赤裸著,有的僅剩下絲絲縷縷掛在身上;有的被鐵絲反綁著雙手,有的骨骼折裂,肢體殘缺,飢餓的魚群已把他們曾經生動的臉啃得亂七八糟。河面浮動著一層暗紅色的油膩。
河水流經縣城道江鎮。寇公樓旁,當年北宋賢相寇准曾經吟詠「野水無人渡,孤舟竟日橫」詩句的古城牆頭,一群孩子競相點數著河面的屍體,比試眼力。突然,他們看見一具女屍漂過來,懷裡還緊緊抱著個尺來長的嬰兒……孩子們「轟」地一聲嚇散了。
到處是「斬盡殺絕黑四類,永保江山萬代紅」的口號,到處是「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的殺人佈告,整個道縣以及周邊地區完全處於紅色恐怖之中。
在城郊鄉下,村口渡頭,一切行人過往的地方,崗哨密佈。荷槍實彈或扛著土製武器的民兵,日夜盤查。稍有動靜,他們便攥緊大刀或拉動槍栓,喝問:「幹什麼的?」「什麼成份?」於是查看路條、搜身、盤問,稍有嫌疑便捆起刑訊。
道縣電業局工人陳某,因查線路來到城郊公社,遇上民兵厲聲喝問,嚇得說話結結巴巴,馬上被認定為逃亡的四類分子,拖進被殺的地富及子女行列,準備第二天一早處死。幸虧一名農村基層幹部認出了他,才倖免於難。陳某被釋放後,連夜逃出了道縣,一去不肯再返鄉。
湖南大學機械系學生蔣曉初,時年22歲,因學校停課鬧革命,而從長沙回到家鄉審章塘公社黃土壩大隊暫避亂世。誰知這個年輕的學子卻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蔣曉初的父親叫蔣勛,1942年畢業於湖南大學歷史系,1949年後在道縣當教師,並曾擔任過道縣一中的校長,因出身不好成份高的緣故,被開除回家。這時已同幾十個地富分子及子女一起被關押在大隊部,其二兒子蔣曉中也關押在裡面。蔣曉初太幼稚了,竟然跑去大隊部宣傳毛澤東思想,「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試圖說服哪些喪失了理智的基層幹部。結果被關起來,與其父親和幾十個地富及子女一同殺掉。
那是怎樣一幅殘忍的畫面:半夜時分,蔣曉初和他的弟弟被大隊「最高法院」的劊子手們叫出來,五花大綁押往河邊。黑暗中鳥銃響了。蔣曉初身上射滿了鐵砂。但他沒有倒下,仍然在高聲朗誦毛主席語錄:「『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同志們,你們這樣做要犯錯誤的呀!」
可是,誰是他的同志,又有誰聽他的呢?這個不識時務的青年知識份子。顯然,民兵聶某某不耐煩了,衝上前,手起刀落,砍下了蔣曉初的頭顱。接著,蔣曉中也被同樣的方式處死。兄弟倆的屍首被踢進了河中。
還有許多在外地工作的道縣人,或因出身不好,或因家裡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即被一張「母病速歸」之類的電報騙回鄉,其結果與蔣曉初一樣。
縣城道江鎮雖然沒像農村那樣公開殺戮無辜,但氣氛已經緊張到了極點。學校停課,商店關門,工廠停工。人們上街行走,或到街頭看大字報,只要一陣旋風刮起,吹起幾片紙屑和塵沙,或者某人碰翻了一隻洋鐵桶,所有人立即驚呼著抱頭鼠竄。當地人把這種現象叫作「發地皮瘋」。人們的心弦已繃緊到一碰即斷的程度。每到黃昏,道江鎮便成了一座死城。人們龜縮到家中,把門拴緊、抵牢。頭上的橫樑上鋪著棉絮棉衣之類,擔心亂飛的流彈從天而降,一面眼巴巴地盼著黎明的到來。
喝慣了清清河中水的道縣人,已無人再敢飲用被屍體污染的河水了。縣城裡僅有的五口水井頓時身價百倍。在五星街的戚家井旁,每日凌晨就出現排隊汲水的長龍。水鄉澤國的道縣發生了水荒,為井水而引起的糾紛時有發生。
道縣人平常愛吃豆腐,縣城的豆腐店多開在河邊,無非為著就近取水。如今河水不敢用了,全都被迫改行做米豆腐。仍然無人問津。店家只好挑著米豆腐,沿街叫賣:「井水米豆腐!井水米豆腐哦!」
街上貼出了「為革命吃河水」的大字報。一些革命闖將現身說法,帶頭飲用河水。這就是1967年夏末發生在湖南道縣的駭人聽聞的現象。養育了世代湘南兒女的瀟水河,被拋棄遺忘了。她抽泣著舔著遍體傷口,默默地流過顫慄的道州盆地,將這段沈重的歷史牢牢沉澱於心底。她那蜿蜒扭動的身子,又如一個個巨大的問號,曲曲地向前延伸,詢問著這腥風瀰漫的大地。回答的是黑夜中孤兒的飢啼、還有散落於河畔讓河水溫柔拍打的一具具殘骸……
翻開這頁血腥的歷史既需要勇氣,更需要良知
歷史一直在等待著答案,等待著當權者和大大小小的歷史學家對這場屠殺向我們的社會和人民、向我們的後代有一個明確的交代。然而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以至三十年過去了,我們的社會卻一直驚人地保持著沉默,似乎什麼都沒發生,一切只不過是一個遙遠的傳說。
我們的民族經歷過太多的災難和殺戮,我們已經習慣了災難和血腥,甚至我們已經習慣了麻木和遺忘。1986年7月,當筆者來到湖南道縣這個二十年來一直縈繞於魂夢之中的道州盆地時,現實中的她與相像中的她已是天壤之別。道縣縣城與中國任何地方一樣,到處是花花綠綠的個體攤檔、人聲喧囔的農貿集市、刺耳的迪斯科舞曲;瀟水河倒映著專治陽萎不舉的廣告,以及堅決打擊破壞計畫生育壞人壞事的標語……
我們幾乎懷疑自己的聽力和視覺。僅僅過去還不到二十年!
零陵地委的朋友說了這麼一段故事:1980年12月22日,胡耀邦在其就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前夕,視察中南五省,專程來到湖南零陵地區,聽取零陵地委關於道縣殺人事件的匯報。聽著聽著,胡耀邦坐不住了,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他似乎要怒吼幾聲,但他不知道衝著誰去。他坐了下來,指示道:「沒有處理完的要處理完,主要是要對受害者要安置好。」但這樣的事是不能宣揚出去的。
1982年春,時任中共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的江華回故鄉探親。零陵地委書記向他匯報「文革」道縣濫殺無辜的情況時,江華突然問道:「你們道縣到底有多少和尚?」
這位地位書記沒有想到首長有這樣幽默,老老實實答道:「沒有哇,沒聽說過道縣有和尚。」
「還沒有和尚?」江華的語調一下提高了八度,氣憤地說,「殺了那麼多人,無發(法)無天!」中國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的堂弟,就是在那次大屠殺中被無辜殺害的。
通過朋友的關係,我們秘密採訪了零陵地區「處理文革殺人遺留問題工作組」的一些人員。該工作組成立於1984年5月,陸續抽調了1389名幹部,進行清查、處理、安置工作,但從未對外公開。我們是心驚肉跳,或者淚流滿面地讀完那些記錄、數據和調查報告的。那些駭人聽聞的細節,筆者將在後面的篇章寫到。這裡,讓我們先從有關數據中摘錄一些數字,對那場殺人運動的「成果」作一個簡要的概述:
道縣殺人事件……從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歷時66天,涉及10個區,36個公社,468個大隊,1590個生產隊,2778戶,共死亡4519人,其中被殺4193人,逼迫自殺326人……
受道縣殺人事件影響,全地區其餘10個縣市也在不同程度上殺了人。全地區(含道縣)文革期間非正常死亡1093人,其中被殺7696人,逼迫自殺1397人;另外,致傷致殘2146人。死亡人員按當時的階級成份劃分:四類分子3576人,四類分子子女4057人,貧下中農1049人(大多數有不同程度的歷史問題),其它成份411人。其中未成年人825人。被殺人中,年紀最大的78歲,最小的才10天。
與殺人事件有直接牽連的有14,000多人。
殺人手段可基本歸納為10種:
1、槍殺(含步槍、獵槍、鳥銃、三眼炮等)。
2、刀殺(含馬刀、大刀、柴刀、梭鏢等)。
3、沉水(沉潭和沉河,沉河又稱「放排」)。
4、炸死(又稱「坐土飛機」)。
5、丟岩洞(一般都輔以刀殺)。
6、活埋(基本上是埋在廢窖裡,故又稱「下窖」)。
7、棍棒打死(含鋤頭、鐵耙、扁擔等)。
8、繩勒(含勒死和吊死)。
9、火燒(含熏死)。
10、摔死(主要用於未成年的孩子)。
任何一個善良的人,看到這些數字,都會在心靈深處受到強烈震撼。這真是一場朗朗乾坤下血腥的噩夢!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殺人者如此喪盡天良,他們與被殺者之間又有什麼不可化解的仇恨呢?
30多年後的今天,我們當然無法理解這場血腥的殺戮;然而,任何事情在事發當時應該說均有其理由和歷史背景。筆者不想就此一一分析探討,因為在這篇調查報告裡,我們只想揭開厚重的歷史面紗,讓世界看到一個基本的事實求求它發生過,的的確確發生過。
我們也知道,揭開這個業已被歷史的厚重煙雲包裹住的民族傷疤,是不為當政者所見容的,甚至不為一些「愛國」的國民所接受。畢竟這「有損」於一個歷史悠久的文化古國的民族形象。然而,那些無辜的慘死者,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的一部分,我們的手足同胞!
這場血腥的大屠殺的深層原因是什麼?為什麼道縣尤為慘烈?誰是這場大屠殺的真正凶手?這不能用「文化大革命動亂」、「法制遭到嚴重破壞」等含混的詞句搪塞過去的。
然而我們能做的只是儘可能地記錄下這段歷史,並期以給那些無辜慘遭迫害和慘死於屠刀之下的同胞討個說法,警醒我們這個樂於健忘的政府和善於遺忘的國民。
一位工作組的朋友告訴我們這樣一件事,1985年春,他在詢問一個殺人凶手的殺人動機時,這個凶手理直氣壯地回答:「他們是剝削過我們的階級敵人。」
「他們的子女並沒有參加剝削呀?」
「人在心不死,遲早要復辟的。毛主席說的哪裡會錯?」另一個凶手回答得更簡單:「上頭要我殺我就殺,要是現在上頭又要我殺,我也會殺!」不知中國今天的當政者聽了這話作何感想?
道縣「八五會議」,向農村發出製造紅色恐怖的信號
1967年……真是一個多事之秋啊!整個中國已處於一片瘋狂的混亂之中。湘南邊陲的這個小縣城也不例外,街頭巷尾觸目儘是「北京來電」和「特大喜訊」;人們手捧紅寶書,高舉語錄牌,敲鑼打鼓湧上街頭,歡呼毛澤東的最高最新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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