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先以為他問的是一個人,聽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想弄明白的,是那個曾經紅遍全國的泥塑群雕,那個幾乎每一個曾經在在五丶六十年代生活過的中國人想不知道都不行的"階級鬥爭教育課",那個對川西大地主劉文彩"殘酷剝削貧農"最為"生動有力"的控訴--《收租院》。
但老先生怎麼會問起這個呢?固然法蘭克福已對中國公費和自費的遊客開放,大略知道少年哥特和浮士德的中國人一撥接一撥地到他那裡瀏覽丶拍照,他小小的博物館也特別印製了中文說明,難道他對中國的意識形態灌輸史有研究?對《收租院》如何擔綱"階級鬥爭前哨陣地"丶如何為文化革命的旗手江青--那位剿滅一切封資修殘存的女皇--所青睞外加欽定,從而懷有好奇甚至警惕:這是我從他向我打問的眼神裡讀出來的。
回答這疑問,從哪裡入手呢?我剛想問他知不知道毛澤東丶劉少奇和這兩位戰友開始結仇的中共八大,以及那次改變了中國命運的中共八屆三中全會,休息時間已過。但歌德博物館的老先生關心《收租院》,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有可能向一位德國非"中國學"的學者說清:正是在這次會上,毛澤東看出了劉丶周丶鄧等人"搶班奪權"之端倪,堅決否定了他們"妄圖將中國引向另一條道路"的圖謀,提出兩個階級丶兩條道路的著名論斷--"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從此成為橫亙中國接下來三十年的主旋律?但他怎麼會知道這段直到今天仍然不許說透的歷史丶並且對《收租院》有興趣呢?謎底的解開已經是第三天散會之後了。在我們幾個人登機之前匆匆走上法蘭克福大街,來到它著名的"羅馬人廣場",看到那幅有臨街樓房那麼高的中國參展宣傳畫的時候,終於知道,作為"毛主席文藝思想的偉大勝利"之典範丶表現"上層建築一定要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之楷模的大型泥塑《收租院》,就要以"新中國成立以來雕塑經典",在法蘭克福書展期間亮身德國了。
可以想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作為書展的主賓國,當局當然想把具有驚人視覺效果的好東西,作為讓世界瞭解中國之"軟實力"的一部分,展示給數十萬參觀者。無奈張藝謀那套目炫色迷的假大空,已經難於投合愛書人的口味。於是有人想起《收租院》,想起那套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大型泥塑群雕,那套歷時半個世紀,曾經經過蠟鑄模型丶泥塑丶玻璃鋼丶銅鑄,走出大邑丶走出四川丶走進北京上海丶並在一片讚揚丶嘲諷丶搞笑丶叱罵丶討伐聲中走出過國門並獲獎的"控訴舊社會階級剝削和壓迫"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
沒有人能無視《收租院》的存在,正如沒有人能無視中國如今快速崛起,以及它曾經有過的以權力壓榨工人丶盤剝農民丶剿滅思想異端丶綁架精神產品創造者的昨天。
《收租院》作為"中國藝術史上空前絕後的場景雕塑"即將閃亮登場法蘭克福。當組織者以300萬歐元之運費和保險費將這一百多具"交租 - 驗租 - 風谷 - 過斗 - 算賬 - 逼租 - 怒火"群像,這組"革命浪漫主義與革命現實主義完美結合"置於曾經有過德皇丶有過納粹丶有過希特勒和戈培爾的德國,僅僅一句"俱往矣"丶一句"應該以一種包容的眼光......對特定時期的藝術前輩們的創作活動給予深入理解"就完了?別說歌德博物館的老先生,就是我和我的同代人:在《收租院》當紅的十多年間(筆者正值17歲到30郎當歲),生生給"造就"成"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無產階級鬥爭工具,是絕難認同此類輕飄敷衍的。
德國人,作為世界上最驕傲最肯上進的民族,對第三帝國之崛起的歷史,有過深刻丶痛苦乃至決絕的反省。這就是為什麼老先生如此關切丶如此擔憂的緣故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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