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第十三章 再教育, 1969-70(6)
(據李怡楷口述)"嘿,還不是老螃蟹的主意嘛。他說老李上合肥了,車子靠在公房,你想嚐嚐外國車的味道嗎?我說咋不想,車子鎖上了吧。他說那怕啥,鎯頭一砸不就開了嘛。你請我喝兩次酒,買魚蝦少要點錢,車子就歸你騎。我想好在你也不用 "
"我現在要用啦。車子呢 ?"
"就靠在那邊牆上。老李,真是好車 。"
我走到他身後。我的自行車被砸得面目全非。我氣極了,掉轉身來質問他:"老馮,你怎麼把我的自行車毀成這個樣子?"
"我帶著我奶們子騎到小堡,上坡時車子壞了,把我們摔了下來。老李,你真運氣,我們倆都沒受傷,要不你有責任啊,因為車子是你的 。我看車子沒什麼大毛病。你可以把它放在我這裡,等我慢慢找人修修。他媽的外國貨,街上修車的都沒辦法。你可以等,你也可以推回家,找人修。也許你需要它。"
我嚥下滿腔怒火,把我殘廢的自行車推回家。這是它第二次為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做貢獻。
響應"復課鬧革命"的最新最高指示,中學和大學停課三年之後又上起課來了。與此同時,千百萬初、高中畢業生都到邊遠地區"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大學畢業生被分配到公社和工廠。知識份子被貶為"臭老九",子女升學和就業都受歧視,有路子的父母把子女送去參軍、加入體操隊或雜技團。這些都是我做不到也不理解的,我決心讓孩子繼續上學,儘管當時學校非常混亂。一丁在香泉中學上了幾個星期之後,轉學到新成立的孫堡初中,離家只有三里路。現在他放學後可以幫我幹點家務活,特別是從前塘挑水。一毛上公社的小學。一村上本大隊的初級小學。這個小學只有一間屋子,老師的講臺後面的一個角上有一個燒草的大灶,在講課休息時老師在灶上燒午飯,滿屋子都是煙。陸老師是一個回族中年人,本來是挑貨郎擔的,他教給學生的東西少得可憐,一村後來需要拋棄的不多。後來他乾脆不幹了,因為付給他的錢少得可憐,他又重新挑起貨郎擔走村串戶去了。這時候,一村也跟著姐姐上孫堡小學了。
我們的臨時住處只放得下一張雙人床,我們母子四個都睡在這張床上。"人多熱氣大,"一丁繃著臉引了一句毛主席語錄。一村只說:"人越多越熱鬧!"沒料到小孩子的話竟然是未卜先知。一個下雪天的下午,鄰村的下放幹部老陳突然光臨。老陳是省血吸蟲病防治所的技師,她的愛人是和縣醫院的藥劑師,像寧坤一樣是"摘帽右派",也還沒解除專政。我們經常在規定的政治學習時見面。除了我們的處境大同小異,我們倆都是天津人,確確實實有"共同語言"。我的三個孩子也愛陳阿姨,因為她心直口快,跟孩子們也說得上話。
一村看到陳阿姨突然從紛紛揚揚的雪花中來臨,興奮地說:"陳阿姨,雪這麼大,你回不去。你得和我們住一起。""我沒準兒真住下,小村村。"
"你怎麼在這大雪中跑出來,老陳?"我焦急地問她,已經意識到出了什麼事。
"我真的無家可歸了。你知道我是借人家一間屋子住的。今天上午房東來找我,說要收回屋子,因為春節期間她兒子要結婚。我去找隊長,他說他唯一能提供給我的是生產隊的牛棚。他可以把它收拾一下給我住。等我配給的木料來到,他可以蓋一個新牛棚。"
"這真是豈有此理!"一丁幾乎大叫了。
"但這是現實,孩子們。不光這樣,他還說我連牛棚也不能住,除非我先同意他的安排。我說他盡可以留住他的牛棚,從他家走了出來。我又去找大隊書記,他正忙著準備過節,等過完春節再研究。我要堅持用配給我的木料蓋一間小茅屋。但是,目前我無家可歸。"
"老陳,我們這屋子只放得下這張雙人床。不過床相當大,又是冬天。我們擠一擠沒問題。孩子們太高興了。"三個孩子同聲唱道:"歡迎!歡迎陳阿姨!"陳阿姨感動得要流眼淚。"陳阿姨給你們包餃子吃好不好?"
她是包餃子的能手。當晚我們就吃上了餃子。晚飯後,大人孩子都開動腦筋,研究五個人睡一張床的最佳方案。最後決定,老陳和我各把一邊,兩個小的夾在我們倆當中。一丁橫臥在我們腳下。這個安排一直維持到過完春節,孩子們歡送陳阿姨去另一位女下放幹部處投宿。
皖南春來早。該是給下放幹部蓋房子的時候了,按人口每人配給0.30立方米木料。老螃蟹親自出馬,帶了兩名親信,前往縣城木材場領取我們四口人的1.20立方米的木料。他在縣城吃飽喝足之後,押著由兩個小夥子拉著裝木料的平板車,把十幾根又粗又長的木料拉到後高莊,整齊地堆在自家的屋檐下。
"老李,有這麼多好木料,我給你蓋一座大房子。你放心,交給我辦好啦。"反正我也不懂怎麼蓋房子,他既願意包辦,也只有讓他辦了。他決定給我蓋一座四架間的房子,木架、土墼牆、茅草頂,我說聽上去不錯。新房子要蓋在工房附近的地基上,可是打房架的主要工程卻不在這裡進行,而是由木匠帶著徒弟和打下手的社員在老螃蟹家門口乾。等梁、椽、柱、門等等都加工好了,再運到前高莊在新房址裝配。後來才明白他的心計。全村的勞動力都參加蓋牆和上房頂。全部費用由政府撥給我蓋房用的專款開支,公社把錢交給隊長掌握。老螃蟹讓我買一條好煙,兩瓶白酒,表示對他和其它生產隊幹部的謝意。
蓋好的房子一頭有一間屋子,各用一堵竹子和泥巴的牆隔開,中間留下一片空地,一個角上有一個燒草的大灶。兩間屋子都沒有門。"你要門幹啥?浪費好木料。"老螃蟹回答我提出的問題。也沒有窗戶。為了遷就我,他讓瓦工在我屋子正面牆上留下一個洞,那就是我的窗戶。大門關不上。"那又該怎麼樣?哪家也不關門的。"他一揮手就抹殺了我的意見。
"老李,你真該感謝共產黨和毛主席給你這座多好的新房子。你比舊社會的地主老財還闊。你還拿五十七塊一個月,五十七塊!"我說,我當然感謝黨和毛主席,我也感謝他領導下的高莊貧下中農。
總的說來,這次搬家,從老鼠窩到一座乾淨的新茅屋,幾乎是一樁喜事。一村跟我睡一間屋子,一毛睡在另一間屋子,一丁睡在中間"堂屋"。一丁發表意見,他認為大門關不緊在設計上有一個技術性的理由:他和煤球爐睡在一起,這麼樣的一扇門可免他煤氣中毒。他又說:"我相信爸爸一定會支持我的理論。"一毛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多希望爸爸現在回家和我們一起享受新房子!我在合肥病得快死了,他都不能來看我一下。"
我們搬進新家的歡樂很快就被人破壞了。一天半夜,我們早就睡覺了,一幫窮凶極惡的傢伙突然間衝了進來。起初我以為是一場惡夢,但很快我就面對著十來個真人,有男有女,手裡都揮動著晃眼的大電棒。
"我們是大隊民兵營突擊隊。全國在凌晨兩點開始統一行動,進行政治大清查,深挖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這是一場新的政治運動。"一個為首的年輕人鄭重宣稱。"你是李怡楷嗎?"
"我是啊,安徽大學下放幹部。"
"你家幾口人?"
"五個人。不過這裡只有四個,我和三個孩子。我愛人還在烏 江。"
"他為什麼不和你在一起?"
"安大沒派他下來。"
"你敢保證你家裡沒有藏壞人嗎?"
"我敢肯定。"
我被帶隊的訊問時,其餘的人用大電棒到處探照。隨後一個女民兵來向他報告:"在一個屋裡找到一個小男孩,另一個屋裡有一個小姑娘,堂屋裡有個大男孩。"
"你們在床底下照了嗎?"
"我們照了。有個大箱子。"
"拉出來,打開檢查。"
他們打開箱子,打開一看,裡面放著寧坤的手提打字機,盒蓋上是李政道用白漆寫的 "北京燕京大學巫寧坤"幾個大字。
"啊,這是什麼東西?"帶隊的睜大了眼睛。
"英文打字機。我是打字員。"
"你現在不打字了,留著它幹啥?"
"給孩子當玩具吧。"
"你敢保證這不是發報機 ?"
"別開玩笑!"
"李怡楷,你能保證你家裡沒有暗藏的反革命嗎?"
"當然沒有。"
不速之客魚貫而出。我知道孩子們都醒了,嚇得不敢出聲。我趕快先去看一毛,再去看一丁,最後看一村,對每人說:"別害怕。快睡覺。天快亮了。"什麼時候在夜晚我的孩子才能安然入睡?我再也睡不著了,天剛亮就起床,想出去吸點新鮮空氣。一開門,嚇我一跳,那幫男女都坐在門前地上和水溝邊上,身旁還亂七八糟放著棍棒。我"哦"了一聲,他們抬起頭看看。過了一會兒,帶隊的下令收兵。我說了一聲:"辛苦啦!"
第二天早晨,我把一村送到大隊小學上課之後,就去大隊部,希望能為夜間發生的怪事找個解釋。這時候碰到另一個下放幹部、俄語老師老張。他劈口就問我:"昨天夜裡有人到你家來嗎?"我告訴他昨夜的情況。他透露道:"這個行動是兩天以前在這間辦公室策劃的,我也在場。兩家被選作主要對象:一家是你,另一家是地主李善柱。大隊民兵在李善柱家挖地三尺,據說是找暗藏的田契和金銀珠寶。當然什麼也沒找到。"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在政治上和大隊唯一活著的地主平等。只是他們沒有挖我新房子的土地。
但願我知道這場惡夢什麼時候完結!
(第十三章 再教育, 1969-7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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