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階級鬥爭也隨著升溫。一天早晨出工前,紅衛兵頭目宣布所有牛鬼必須在右臂佩戴臂章,一律用四寸寬的新白布縫製,用毛筆黑墨寫上本人姓名和罪名,當天下午出工前檢查。怡楷翻了所有的抽屜,也找不到一張布票,一片新白布。想不出別的辦法,她就從我的一件舊白襯衣撕下一塊,再用手把邊縫好,然後用她清秀的書法寫上我的大名和"頭銜"。她嘆了一口氣說:"我希望這個能對付。這些紅衛兵好像忘掉他們‘紅司令'經常掛在嘴上的‘節約鬧革命'。"下午,值班紅衛兵檢查,別人都沒問題,一看我的臂章他就扯了下來,扔在地上。
"巫寧坤,這是什麼玩意?你是在找麻煩嗎?"他對我嚷嚷。"難道你不知道必須用新布嗎?難道你不知道邊必須用縫紉機縫嗎?"
"我們家沒布票了。我們從來沒有縫紉機。再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節約鬧革命。""你不要囂張,巫寧坤!"他對我大吼。"明天你戴個新的來,要不你等著瞧!"
收工回家,沒戴臂章,怡楷一看就明白了。她硬著頭皮向鄰居借了五寸布票,急忙到學校商店花了她一分一分省下來的錢買了五寸白布,又在鄰居的縫紉機上縫了邊。第二天一早離家去勞改,我亮出嶄新的臂章,上面是怡楷手書的"極右份子"四個大字。出門前,我跟她說:"真對不起又給你找了那麼多麻煩。不過我真希望他們讓我保存那個舊布做的就好了。可以進博物館的。"黨員領導幹部的臂章上寫的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副校長年青時入黨以前被國民黨逮捕過,臂章上寫著"狗叛徒",俄語教師吳老的臂章上有他用工整的顏體寫的"狗叛徒"三個大字。歸國留學生分別戴的是"美帝特務"丶"日本特務"丶"德國特務",如此等等。
安大的牛鬼隊伍迅速擴大到一百幾十人,上自校長,下至掏糞工人,彷彿也有點"大聯合"的味道。浩浩蕩蕩的"牛鬼大隊"正式成立,由化學系摘帽右派姓王的助教任大隊長,"狗叛徒"吳老任副大隊長。勞改隊有這麼一位1922年的老黨員領導,我感到十分榮幸,又十分滑稽。由老教授丶老黨員丶老幹部組成的勞改大軍,每天清早八點整在水泥球場集合,按軍事編製排列。值班紅衛兵首先批判我們的種種罪行,再下達當天勞動任務,然後由王大隊長給各小組分配具體任務。
有一段時間,我被分配到大隊長本人領導的"重體力勞動"小組。組內其它成員包括張校長丶教工工會林主席丶體育教研室蔣主任。我們在烈日之下拚命踩水車,從附近的小河把河水車到校農場澆灌乾裂的農田。我們每天輪流把一條龍似的水車扛到河邊,彷彿我們是一些原始部族的居民,在履行什麼古老的儀式,來驅除一個惡魔。我經過勞改的磨練,對幹這苦活本身並不太介意。但是我真不忍看著全省的頭號大學的校長被貶成一名苦力,扛著一架原始的水車穿過校園,而不是領導全體教師教育青年學生學習文化和現代科學技術。
更糟糕的是,有時我們被派去幹毫無意義的活兒。合肥的八月天氣酷熱,有一天我們的任務是開發校園一個偏僻角落的荒地。地硬得像石頭,我用鐵鍬挖了一上午才翻了幾尺見方的一小塊。我的右手磨出了血泡,我的嘴巴乾得冒煙。終於熬到午飯時間回家,我恨不得馬上先吃一塊西瓜。進門一聽怡楷輕輕地說:"跑了一早也沒找到西瓜,真對不起,"我就像小孩一樣哭開了。拖著腳步進了廚房,我打開水龍頭,大口猛喝不乾不淨的生水,直到怡楷過來關上水龍頭。突然間我感到無地自容。即便在最好的時候,生活也從來不是一次有許多西瓜可吃的野餐。奧地利詩人裡爾克不是寫過:"生活比所有事物的沈重還要重"?那年我在獄中餓以待斃時,我睿智的岳母不是給我帶話教我耐心忍受嗎?如果我乾渴得沒有一塊西瓜就受不了,那我怎麼能錘煉自己去面對明天的不測風雲?
在校農場,場長當了牛鬼,監督我們勞改的工人鄭彪是一名復員大兵,彪形大漢,橫眉怒目,活像招貼畫上的"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他突然掌握了專政大權,得意忘形,對一百多名高級知識份子任意嘲弄,任意懲罰,任意延長烈日下的勞改時間。酷暑勞改,固然是牛馬不如。更加怵目驚心的卻是沒完沒了的殘酷鬥爭。勞改工間休息時,鄭彪經常在工地召開批鬥會。他揪出一個牛鬼,再勒令其他牛鬼群起而攻之。這一天被揪鬥的是中文系一位研究《紅樓夢》的老講師,外號"瀋瞎子",因為他左眼失明,右眼也快瞎了,拄根枴杖走起路來也趔趔趄趄的。他被扣上國民黨特務的帽子,大會小會批鬥,挨罵挨打,卻一直矢口否認。一有時間,他就伏在書桌上,眼睛緊貼紙面,用他優美的書法反駁對他的誣賴。然後他就把寫好的申訴貼在公共場所,並寄給本地法院。鄭彪自告奮勇,揚言非打垮他的反動氣焰,整得他低頭認罪不可。
"瀋瞎子,你以為你裝瞎就能矇混過關嗎?"鄭彪聲勢洶洶地質問道。"沒門兒,老狗!都寫在你的自傳裡頭,你還想抵賴?1937年,干了什麼反革命勾當?"
"當時我是個流亡中學生。為了生活,我在一個國民黨部隊的電臺當了三個月的報務員。"
"你敢否認你幹的不是軍事情報嗎?連我這個大老粗也明白你一定參加過特務組織。你想糊弄誰?"審問者得意洋洋地譏笑道。
"我從未參加過特務組織。"瀋瞎子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從沒參加過?你敢再說一遍?"
"我從未"
沒等他說完,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就把弱不禁風的《紅樓夢》專家打翻在地了。緊接著又揪著他的頭髮把他提了起來。
"跪下,低頭認罪,你這老瘋狗!"
瀋瞎子跪下了,一點也不像瘋狗,倒像一座古墓旁有眼無珠的翁仲。
"我從未參加過任何特務組織,"他又說了一遍,聲音微弱,但毫不含糊。鄭彪惱羞成怒,暴跳如雷,對瞎子拳打腳踢,倒活像一條瘋狗。
"你馬上坦白認罪,否則"
瞎子默不作聲。鄭彪眼看威脅無效,大吼一聲:"你這瞎狗,你是自找苦吃!"話音剛落,他那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猛然捅進瀋瞎子還剩下一點視力的右眼。鮮血沿著他的面頰淌下來。我自己的眼睛本能地閉上了,我的嗓子堵住了。我身上一陣顫慄,汗流浹背,我的眼睛疼痛。天哪,他還不如承認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嘛。儘管根據我自己當過流亡學生的經驗,我相信他的話。等我再睜開眼時,只見兩名紅衛兵半拖半拉地把瞎子押走了。
"你們大家親眼看見了,這狗特務多麼頑固不化!但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把他打垮了!"勝利者耀武揚威地揮動著鐵拳對我們吼叫。"這是給你們大家上一課。我們對你們牛鬼蛇神太寬大了。可是你們別忘了,無產階級專政不是吃素的。流幾滴血嚇不住我們。老老實實交代你們的全部反革命罪行,膽敢頑抗,無產階級的鐵拳就把你打得粉粉碎!現在回去勞動,多干一小時,補上給老瞎狗浪費的時間。"
四
牛鬼分大丶小兩等。小的分別由各系紅衛兵管制,每天勞改丶批鬥後還可以回家。大的從九月起關進"牛棚",由校紅衛兵總部集中管制。牛棚設在一座男生宿舍底層,四十來人分成六個小組,男的每組六丶七人,領銜的是張校長兼黨委書記,其餘人選包括黨委副書記丶副校長丶宣傳部長丶總務處長丶保衛科長丶系主任丶老教授等等。女的只有四人,編為一組,領銜的是校長夫人丶物理系黨總支張書記。我這個小小臨時工也忝列"校管專政對象",而且榮任小組長,真有點"受寵若驚"。每間宿舍有四張雙層床,由小組長分配床位。進"棚"以後,首先佈置環境,在室內牆壁上貼滿標語,無非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丶"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丶"頑抗到底,死路一條"丶"低頭認罪,重新做人",如此等等 。
隨後,六位小組長奉命起草一份集體"認罪書",組長中包括黨委宣傳部黃部長,大家當然推他執筆。他義不容辭,駕輕就熟,奮筆疾書,初稿又經全體組長集體討論修改,字斟句酌,定稿後送請紅衛兵頭目審定。一群高級知識份子挖空心思杜撰的"奇文"大致如下:
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
是十惡不赦的反革命分子,我們狗膽包天,竟敢反對偉
大領袖,反對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反對毛主席的光
輝革命路線,真是死有餘辜。感謝您的英明偉大,您親
自發動丶親自指揮的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
命已經觸動了我們的靈魂。我們莊嚴地宣誓:我們一定
用毛澤東思想的顯微鏡深入檢查個人的罪惡歷史和反動
思想,盡一切努力棄舊圖新,盡快回到您的光輝路線上
來。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中國人民的大救星萬歲!戰
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毛主席的光輝革命路線萬歲!
這篇集體智慧的結晶發給全體罪人死記硬背,然後每天清早頭等大事就是在過道內集合,全體肅立,面向偉人石膏胸像,齊聲朗誦,向毛主席請罪。
牛棚生活常規是白天勞改,晚間在小組會上交代問題,或大會上接受批鬥。這時候,全校的青年學子都忙於鬧革命,工人階級忙於領導革命,一切髒活丶累活,從掏糞到車水,順理成章統統成為這一百多名男女牛鬼的專業。我因為有北大荒三年苦役的熬煉,在一群老弱書生之中,當仁不讓當上了主要勞動力。合肥的夏天往往烈日當空,不但無雨,而且難得有風,氣溫經常在攝氏四十度上下。從早到晚,或是拉著滿滿的一板車紅磚,奔來跑去,或是在校農場車水抗旱,日復一日,才真正體會"度日如年"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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