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談生滅與無生,漫把心神與物爭。
陶器一藏松樹下,緣苔芳草自縱橫。
(宋.智圓)
第二章
孟馨不知道應該覺得失望還是鬆了一口氣,因為潘家對復健計畫沒有意見,對復健的費用也沒有意見。
那是一筆龐大的費用。因為潘立剛在美國沒有醫療保險,每一分一毫的支出,都得由潘家自己支付。不過,這筆錢對於已經累積三代財富的潘家來說,只是九牛一毛。如果能夠讓潘立剛回覆到原來的那個潘立剛,相信即使是傾家蕩産,潘家也會願意。
在她的個人辦公室裡,美麗的林蕾莎姿態優雅的端坐在她面前。
「這是Levin每週的行事歷,每個星期我們會召開二次團隊會議,檢討進展的情形。如果沒有特殊的情況,原則上每個月我們才會調整一次行事歷。」孟馨把行事歷交給林蕾莎。
「妳可以看到這個行事歷的安排,有點像學校的課程表,從每天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中午可以在醫院裡的餐廳點餐,交通的部分,雖然他有駕照,但他現在的情況還不適合開車,如果妳方便……」孟馨突然停下她的發言看著林蕾莎。
林蕾莎清清喉嚨。「我下個星期就必須回臺灣。立剛在這裡的生活,會有一位與他同住的朋友Leo照顧。立剛的爸媽已經簽了授權書給Leo,如果有任何緊急的事件,他都可以做主。」
她扭扭不太自然的姿勢,在椅子上調整到比較舒服的角度。「我在臺灣的工作放不掉。」
孟馨直視著林蕾莎。「他現在的情況,非常需要親人的支持。與親人的互動會讓他恢復得更快,同時能夠減低他的不安。」
孟馨知道潘父與潘母已經先行回臺灣,現在連這位未婚妻也要離開他!?她們不是很在意他嗎?他當初在臺灣進行的復健,難道也沒有人陪伴?
「等他好一些,我會再來看他。」她避開孟馨的眼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孟馨注意到林蕾莎左手上的那個閃亮的婚戒,禁不住想著,人們結婚究竟是為了什麽?
孟馨不想改變林蕾莎的計畫,也無意責備她。每個人都是獨立的生命,即使她已與潘立剛訂婚,但還不是他的妻,沒有理由讓她做到不離不棄丶生死相隨。
孟馨只是為了讓自己病人的復原著想。如果潘立剛的親人都不參與他在此地復健的過程,那麽他每天「下課」之後直到睡前的那段時間,以及原本並未排入行事歷的週六週日。現在她也許該把這段時間也列入行事歷內。
在這些時間裏,孟馨可以再加上一些溫和的運動,並且給他一些文章閱讀或是影片觀看,甚至教他打坐。這都是有助於他加速復原的方法。
孟馨想要更專注於自己的思索,因此開口送客。
「麻煩妳在離開之前,先到隔壁505室找護士做一份問卷,都是有關Levin的一些資料。完成後妳可以帶他回家,那位護士會協助妳完成手續。」
孟馨站起身來交給林蕾莎一份行事歷。「這個行事歷,醫院這邊會從後天開始執行。所以後天早上八點鐘,請妳安排人送他到北大樓三樓,復健部門。」
林蕾莎接過行事歷之後不發一語,起身離開孟馨的辦公室。
孟馨的心情莫名地有些低落。
轉身打開自己放在窗臺邊的音響,貝多芬的快樂頌永遠可以拉高她低落的情緒。
從小跳級就讀,提早進入大學與研究所的孟馨,雖然被稱為天才兒童,卻一直是學校裡的邊緣人。
她思考問題與解決問題的方法,都是自己發展出來的。因為即使是在美國,也沒有「天才教育」這回事,她所接受的所有課程都是正規教育的內容,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她只是提早了丶跳過了一些被認為是不必要的課程罷了。
而她的母親,原本應該在她心情低落時安慰她的人,卻因為父親的背叛而把自己鎖在悲傷的世界裡。
音樂一直是孟馨心靈的安慰劑,幸好有音樂,否則這個娑婆世界對她來說就不會是佛家所說的「堪忍」,而是徹頭徹尾的讓人難以忍受。
潘立剛……孟馨的思緒轉回到她的病人身上。
任何人看到潘立剛的第一眼,絕對會被他的外貌所吸引。即使他現在因為腦部受傷而智力受損,那副英挺的外貌還是讓人很難不多看上幾眼。
孟馨不是「外貌協會」的擁護者,但她不會否認潘立剛的確有一副吸引女性眼光的好皮相。但身為他的主治醫師,她更重視的是這個皮相之下,他的腦袋的問題。
對於一個因為腦部受傷而無法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成年男子,人們很難決定該把他當成孩子或者當作成人來對待。按常理,一個成年人之所以是成年人,除了智力已經發展完全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有歲月累積而來的經驗,讓他可以依據這些經驗來行動。
一個在正常環境成長的人,他所累積的經驗教導他如何與其它人有禮的交談丶應對,並且避免危險。一個具有成熟經驗的人被視為成人,一個不具有成熟經驗的人則被視為孩子。
一般來說,人們的成熟度與年齡相符,但也有不相符合的──有那種老氣橫秋的小孩,也有那種孩子氣的成年人。
以潘立剛目前的情況來說,他既是孩子,也是成人。因為他的記憶與經驗,就像一個滿是抽屜的圖書館,有些抽屜打不開,有些可以。他只能從打得開的抽屜裡,拿出已儲存的知識來使用,至於那些目前打不開的抽屜,有些他還有機會可以打開,有些則永遠不會有機會了。
這種支離破碎的思緒,使他對外在刺激的反應,有時看似個孩子,有時則是個成年人,難以統一。
不管立剛腦袋裡那些打不開的抽屜裡究竟有些什麽。她的工作將集中在找出有什麽樣必須的知識與經驗是他所欠缺的,然後幫他做新的抽屜,儲存入新的經驗與記憶。
因為一個成年人的腦子,據信有百分之九十七以上根本沒有被開發。或者說是被鎖上了。現代醫學已經證明,人腦不曾開發的部分可以被開始啟用,同時替代受傷或者是老化的區塊。
從孟馨與立剛接觸的判斷,要讓他恢復到受傷前的生活能力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只要那些必要的片段被補充好;但是她同時也顧慮著,復原後,這世界上或許會有一個全新的潘立剛!
理論上是同一個人,靈魂也應該是同一個靈魂,不是什麽借屍還魂或什麽時空穿越的借體事件,但由於他運用的腦部區塊會有重大變化,加上曾經闖過的生死關,這些都足以使他的性格丕變。那麽,將來他思考與處理問題的方法也可能會隨之改變。
孟馨希望立剛的親人能夠多陪伴他的原因之一是,如果他的親人在這個過程中日日跟在他身邊,那麽他的改變將比較容易被家人所接受。甚至有機會在互動的過程中,最大限度發展出他的家人所期待的個性。但是現在……希望將來潘家人不要指責她換了另一個靈魂到潘立剛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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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潘立剛在華府的生活正式展開。陪伴他的是他大學時期的死黨──Leo,劉紹梁。
劉紹梁是個自由攝影師,來自新加坡,是個崇尚自由的人。他頗有一點家底,但自認為是個閒人,拒絕朝九晚五的工作。如今好友有難,他便二話不說飛來華府,打算陪伴立剛一年。
當孟馨走進復健室時,潘立剛正在跟復健師說話,劉紹梁則坐在半個人高的窗沿上靜靜地看著好友與復健師的互動。
「初次見面,您好!Dr. Chao是吧!」劉紹梁臉上掛著開朗的笑容,從窗沿上站直身來。
孟馨在看到這個陽光男孩的第一時間就瞭解,他的確是潘立剛可以信賴的好朋友。劉紹梁身高約一米七五,一頭自然微卷的頭髮。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真誠的陽光笑容以及乾淨的眼神。他穿著一身休閑服,看起來就像個還在學校讀書的研究生。
孟馨伸出手與他握手:「您好!您手上有Levin的行事歷吧!」
劉紹梁點點頭。「請叫我Leo吧!被稱呼為『您』讓我頗不自在的。」
孟馨笑笑,名字只是個代號,她從不要求別人稱呼她醫師,因此她點點頭:「你可以叫我Michelle,或者和我的朋友一樣稱呼我Mimi!」
「那就叫妳Mimi了!」除了行事歷上交待的事情,我還需要注意哪些事情?」劉紹梁主動提問。
「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會扼殺腦力,每天你送他來醫院時,請儘可能的更換路綫。」她要求劉紹梁配合一些照顧潘立剛的細節。
「我懂了,我會問他每天路上有什麽聲音丶哪種味道丶哪種風景。」這些事情看似不重要,卻涉及潘立剛與整個環境互動的能力。
孟馨接著說:「晚上的時間,我已經給他一本中英對照的《聖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陪他閱讀,並為他解答看不懂的部分──字義部分。如果你願意與他討論內容,那是最好不過了。」
「我可以請問為什麽要讀《聖經》嗎?」劉紹梁挑起一側眉頭,充滿好奇。
他直視著孟馨晶亮美麗的眼睛。從攝影師挑剔的眼光來看,孟馨長得很漂亮,但還算不上拔尖的美人。可是她那雙靈動的眼睛,卻讓人忍不住盯著不放。
劉紹梁自認是個「不可知論者」。他對《聖經》沒有特殊的偏好或排斥,《聖經》對他來說就像是神話故事書,也像是一本耶和華與耶穌父子二人的傳記。
他只是好奇,難道孟馨在傳教嗎?
孟馨笑笑。「西方社會文明離不開基督教思想,閱讀舊約與新約有助於Levin在極短的時間裏,把腦中遺失的西方文明拼圖找回來。我本身不是教徒,我知道Levin也不是教徒,所以把《聖經》拿來當教材,不會有心理障礙。」
「再說,《聖經》裡的中文與英文,用字非常的簡潔高雅,純就文學上來說,也是相當好的讀物。」她還想藉由聖經協助他重建心中的道德標準,但解釋起來太複雜。
劉紹梁緩緩地點點頭。「還有什麽是我幫得上忙的嗎?」
「喔!」她想了想。「在家裡的時候盡量放著音樂,有歌詞或沒有歌詞都好。但他靜坐時間要放緩和的古典音樂或者是梵樂,沒有歌詞的那種。」
「週末我並沒有排任何活動給他,如果可以,請你每週末帶著他到不同的餐館吃飯,盡量讓他嘗試新滋味,讓感官經驗多元。如果他有任何問題,耐心解釋到他明白;如果他不發問,請不要逼他開口。」
二人看著潘立剛在暖身後,開始做重力訓練。復健師正在調整左右兩邊的啞鈴重量。「他每天的行程都很規律,跟著幾天之後,你可能會覺得無聊。」孟馨對他說話,可是眼睛仍是看著潘立剛。
「不會的。我想先陪著他幾天,之後我會安排自己的活動。」只要把接送他往返醫院與家裡的時間掌握好。他是個攝影師,華府有許多題材可以拍。
「那就好。」頓了一下孟馨接著說:「你們是很好的朋友。」在現代社會,很難找到這樣一個願意放下一切,無條件陪伴丶照顧你一整年的朋友。
「我以做為他的朋友為榮。」劉紹梁認真的說道。
孟馨看看他再轉頭看看潘立剛。「我還有門診,先失陪了。」
劉紹梁目送她離去。這一年,將會是很特別的一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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