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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我的右派朋友李玉滋

作者:林鵬  2007-02-28 03:58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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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團拜會上,華而實告訴我說,李玉滋作古了。我心中一驚,怎麼回事?他說,心臟病突發,死在深圳。我一時難過之極。李玉滋前不久給我打電話,說畫了不少畫,自己很滿意,頗有心得,他說,「我要在北京的中國美術館搞個展覽,並且有一整套的創作經驗給大家介紹。」我一聽,大不以為然,在電話上就同他爭論起來。藝術創作哪裡有什麼經驗可言,完全是憑靈感,憑才氣,完全是偶然,偶然中的偶然,莊子所謂循斯須而已……什麼理論,都是胡說八道;什麼經驗,都是瞎吹。我不客氣地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畫畫,少胡吹!道可道非常道,可道者非道也。」前幾年李玉滋懶得要命,一提畫畫他的反抗性就來了,後來我想盡辦法勸他畫畫,現在居然畫了好多張,卻要介紹什麼創作經驗。我大喊道:「你過了頭了!展覽可以搞,預祝你成功,但絕對不能介紹什麼創作經驗,千萬千萬,沉默是金。」如今,他還沒有辦畫展就突然故去了,哀哉!

十幾年前,王瑩去世後,我寫了一篇《回憶王瑩》,發表出來朋友們看了都說好。李玉滋對我說,「我死了你也給我寫一篇,說定了,記住了!」我說,這種事還能預約?一笑置之。這種往事,如今想來心中一片悵然。1958年,我轉業山西,結識了三個右派份子,孫功炎、王瑩、李玉滋,過往甚密。1959年廬山會議後,山西省人事局就揪住了我,說我同右派份子臭味相投,說我是漏網右派……等等,全局大會批判我12次。剛轉業就遇上這,真過癮啊。我急了。我氣急敗壞,在大會上我突然冒出一句十分反動的話來,我說,「希特勒說,即使世界上沒有猶太人,我也會把他製造出來。」我的意思是廬山會議後,憑空控造了一個右傾……這話是非常惡毒的,說過我就後悔了。就是退一步說,我在當時,至少還不認為毛就是希特勒。但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聽天由命吧。誰知人事局的老左們竟然沒有發現我這話的意思。我每次挨整,我愛人都非常清楚,只有這次反右傾,整了半年,她全然不知道。人生在世,有時候當個兩面派,看來也是必要的。此類被批鬥之事,對三位右派,我也從未提起過,提它作甚,無聊。現在,事情已經過了48 年,當年的左的右的也都死得差不多了,說說也無妨 了。

我比李玉滋馬齒稍長。我是一事無成,李玉滋是一流的大畫家。一個終生以繪畫為職業的大畫家,忽然厭惡繪畫,十幾年後重回人間,就像迴光返照一樣,在生命的盡頭,畫了很多好畫,自己非常滿意的精品,這肯定是一個超級的藝術大師,這是不言而喻的。他是東北魯藝畢業的,畢業分配山西,不久就打成了右派。把他打成右派,起了關鍵作用的,是我的老戰友王某。在李玉滋下放期間,我的印象上,王某對他是很關心的,等到1979年給李玉滋改正時,他卻一反常態,說不行。王某兩口子異口同聲說,別人可以改正,李玉滋不能改正,李玉滋是真正的右派。我聽說後就找王某談這事,我說「你怎麼忽然把老布爾什維克的盡頭拿出來了?中國的布爾什維克們能承認你是布爾什維克嗎?恐怕不一定吧。說著說著你就來勁兒了!」我這人愛著急,我同他猛烈地爭論了一番。我大喊道:「你才是真正的右派!」說過我又覺得不合適,我怕傷害了老戰友。等情緒緩和下來,我說,「你好好想想吧,1957年的反右鬥爭是錯誤的,並且是非法的,純粹是陰謀,大陰謀,政治陰謀。」後來他態度轉變過來,同意給李玉滋平反,並且出具了證明材料。一個李玉滋,鬧得我和幾十年的老戰友不和……回想起來,怨我,是我不會說話。

李玉滋創造了一種新的繪畫語言,他的畫滿紙斑剝,古色古香,實在是妙絕。他送我一幅畫,就是臨摹永樂宮的「猴神」,美極了!古典藝術的美是典雅的美,那才是真正的美。其實在藝術上用不著刻意求新,求新創新,新而又新,唯新是從……狗熊掰棒子,隨得隨失,最後是兩手空空……這種話不合時宜,它永遠不合時宜。保守主義是文化的根,卻是革命的死敵。從前,我認為山西特別左,文藝方面尤甚。改革開放以後,我任中國書協評委多年,有機會各地走走,才知道山西和全國一樣,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左是時代造成的,是一種時代病,或者乾脆說那就是一個病態的時代。我們生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中,能說什麼?有人說「生不逢時」,也有人說「生正逢時」,都一樣,沒法說,不能說。李玉滋介紹我認識了袁毓明,袁毓明對我說,「孔子曰,不能說。」孔子是曰,不能說孔子說。他著了急就是這句話:「孔子曰,不能說。」袁毓明後來成了我的好朋友,他原是大公報主編,打成右派下放山西,摘帽後安排在省文聯任副秘書長,30年前就去世了,眾人給他的評價是一輩子沒說過硬話,一輩子沒做過軟事。李玉滋也是這樣,沒說過硬話,沒幹過軟事。李玉滋是巴黎沙龍美展的金獎得主……又能怎樣?沒法說,他到了也未能去巴黎領這個獎。

李玉滋後來厭惡繪畫,一提畫畫,心中就反感。他女兒在深圳,老兩口常去深圳住。有一次李玉滋回到太原,到了我家,一坐就是8個多鐘頭,吃了兩頓飯還不想走,說呀說呀,一會哭一會笑……後來我體會到,在深圳沒談心的人。他說到張一非對他怎麼好,說著落下淚來。他說到一個叫陳志明(大概是這麼個名字,我不認識)的右派,他們一塊兒燒鍋爐,在掏爐坑裡的灰時,灰煙嗆鼻子,陳志明說,「李玉滋你上來,我下去……這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說到這裡嚎啕大哭。又說到另一個右派,老婆和他離了婚,後來領導和他談話說,「全家下放,明天走。」他說,「明天走,就我一個。我已經離婚。」到1979年這右派落實的政策回到機關,他老婆帶著孩子來跟他復婚。有人說,這老婆不好……這右派老婆說道:「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眾人啞口無言……說到這裡李玉滋眼淚汪汪地笑著。那次閑談,令我終生難忘。李玉滋說,有個右派,下放農村,生活苦,農活重,都不用說,受不盡的污辱,實在活不下去了,決心自殺。晚上來了一位貧下中農,看上他的被子了,手摸著他的被子說,「活著沒意思,實在沒意思啊……」這右派聽清他的意思了,決定不自殺了,活下去,看著!李玉滋說,「作家們編造各種故事,其實用不著編,誰能把這些真事寫出來,我就佩服。」我想是,我們生活在這樣的時代,有一肚子的話,能跟誰說。喬羽的歌詞說,「你像一隻蝴蝶」,主持人反覆問,「你」 是誰?喬羽就是不說,給人印象,彷彿那是喬羽的情人,其實這就是一個下放幹部,突然整隊走了,不知去向,兩年後一個人突然回來,三言兩語後又匆匆離去。詩人寫出優雅的詩句,音樂家譜成娓娓的曲調,歌唱家唱出動人的歌聲……在一片荒涼的廢墟上,開出來一朵藍色的小花。我們這個時代太偉大了,所以無法理解,不好理解,它超出我們的理解力之外。

我今年虛歲八十了,我現在淚流滿面地為比我年輕的人寫悼念文章,我的心情之沈重,自不待言。李玉滋就像一棵小樹,他們都是稚嫩的小樹,迎風招展的可愛的小樹,一棒打下去,打彎了他們的腰,他們一直彎到地上,多年以後他們才抬起頭來,高高地揚著頭,開出了他們所能開的花,並且結出豐碩果實。我由衷地為他們感到慶幸。我老家的後山上有一棵矮小的柿子樹,秋天,在它瘦小殘缺的肢體上結滿了金黃的大柿子,十分好看,我一見非常高興,我歡呼著,後來我落了淚。在昨天的團拜會上,我看見了李銳,看見了胡績偉,看到了許多老年人,他們都講了話,很好,我很高興。我在內心中祈禱著,好好活著吧,活著,看著,有看頭。

2007年.2月.13日 於藍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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