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中旬,辛灝年先生應多家社團的邀請,來到澳洲進行《誰是新中國》的巡迴演講,藉此機會,我有幸對辛先生進行了專訪。台下的辛灝年,熱情謙遜,可親可敬,真誠豪爽。關於辛灝年著書《誰是新中國》前後的故事已廣為人知了,在這次採訪中,我們主要把重點放在了他的成長過程中。
書香世家
辛灝年,原名高爾品。1947年,出生在南京。父親是民國時頗有名氣的大學教授,在國民黨統治時期曾解救過多名共產黨員。49年國民黨敗退到臺灣時,父親拒絕了已經買好的機票,執意留在了大陸。因為他自信「我一輩子教書,沒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我不在乎。」。可是,57年由於他說了一句話「共產黨不太懂教育」被劃成了大右派,高爾品也就成了大右派的小狗崽子。他的背後被同學寫過「小右派」,上課的時候曾被老師喝問「小右派高爾品,你是不是又去勞改農場看你反革命父親去了?」那時,父親被關在勞改場一關幾年,母親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備受歧視。雖然如此,在知書達理的家庭熏陶下,小高爾品不但沒有因不公而自暴自棄,反而養成了他忍辱負重的性格。
長在紅旗下,泡在苦水裡的一代
有人說,與「共和國」同齡的一代人,是被犧牲掉的一代。這一代人經歷了太多的不幸:成長的時候沒飯吃;求學的時候被取消了讀書的資格上山下鄉;人到中年下崗,面臨被社會淘汰。
安徽餓死的人數約等於悉尼和墨爾本人口總和
辛灝年說:「我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挨餓,我從豬的嘴巴裡和它搶過糠餅,吃過豬的飼料-浮萍,吃過樹葉做的饅頭,明明嚥不下去還要說好吃真好吃,餓肚子一直到了初中。」
他一輩子永遠不能忘記一個詩人寫的一首詩。60年他13歲,餓著肚子晚上看書,看到這位詩人寫道:1959年12月到1960年的元月,詩人走在凡昌縣到蕪湖縣的路上,寫下了一首歌唱黨和社會主義農村的詩歌。「十里桃花,十里楊柳,十里紅旗風裡抖。江南春暖濃似酒,坡上挂翠,田裡流油,喜報貼在大陸口。」二十年後,當辛灝年在安徽省文聯又翻到了他的詩集,又讀到了這首詩的時候,辛灝年內心的厭惡難以言述。因為就是那個時候,他親眼見到農民一個一個地撲倒在地上,他親眼見到在蕪湖市的大街上,從農村裡來要飯的農民,有些人,你只要從後面輕輕推他一掌,就倒在地上永遠不能起來。他親眼看見,一個農民搶了一碗滾燙的麵條,被人活活打死在飯店的門口,這就是60年的真實。
辛灝年說「那個年代真是不堪回首,有些事情我都不願意講,因為太恐怖。在共產黨所說的三年自然災害裡,安徽餓死了700萬人,可1979年後,我成了作家,專程拜訪過國家氣象局,他們告訴我,那三年,全國都是風調雨順。所以說人民對共產黨很擁護,人民在餓肚子的時候還在喊共產黨好,這不是真話,只是共產黨太殘酷。過去歷朝歷代,遇到災荒之年,皇帝都要地方官開倉放糧,可是安徽的一個副省委書記,他在安徽著名的糧倉無為縣看到全縣140萬人餓死了90萬時,決定效仿古代清官開倉放糧,可是他被抓起來,判了二十年,在牢房裡度過了二十個春秋。八十年代我見到他時,他已經是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他對我說『不能講假話呀,一輩子都不能講假話呀。』這就是真正中國人的脊樑」。
在「毛主席萬歲」的呼喊聲中,多少人間慘劇
高三結束,大學預備考時,辛灝年考了全校第一,雖然知道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他不可能上大學,可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他仍然沒日沒夜地讀書,直到1966年6月18日中央宣布推遲高考半年,最後乾脆取消了這個「修正主義」的考試制度,他的求學夢徹底成為泡影。
8 月後,毛主席又號召全國中學生大串聯,團支書叫全班同學步行到北京去見毛主席。他們正趕上8月31日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第二次接見五十萬紅衛兵。辛灝年說 「我當時就坐在五星紅旗的旗座下。我親眼看見毛澤東、林彪、賀龍坐在吉普車上從我們前面經過。在紅旗浩瀚的天安門廣場上,在年輕人確實發自內心的「毛主席萬歲」的呼喊聲中,我也不是不激動,可我也真激動不起來。我看到毛澤東就像一個沒有表情的菩薩,真的沒有什麼激動,可是我的眼淚就出來了。在一個特殊的紅旗的海洋裡面,在一個特殊的瘋狂的萬歲聲中,不知不覺的也不知道這眼淚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在這個環境當中,恐怖控制了你,可這個恐怖是以歡樂的形式表達出來的,是以眼淚的方式表達出來的。是廣場上歡呼的瘋狂的恐怖氣氛讓我流下了眼淚。要知道在這歡呼聲中多少家庭支離破碎,在暗中流淚,這就是毛澤東時代。
8 月31日毛接見後,我們回到住處,團支書突然宣布本班有35個狗崽子,只有4個成分好的。我們這35個人被勒令滾出北京。第二天早上,一到北京火車站,我們就傻了:北京火車站前面是一片花頭的男男女女帶著一群想哭不敢哭的孩子們。那就是北京的地富反壞右分子的家屬遣返原籍。就在我們走進火車站大廳的時候,忽然聽見一片 「龍生龍鳳生鳳,老子反動兒混蛋」那樣的歌聲。看見一隊女紅衛兵,腰上繫著很寬的皮帶,戴著軍帽穿著軍裝,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根皮鞭子。威武雄壯的向這邊走。突然站在一位挽著髻的七十來歲的老太太面前,問她「你從哪來?」「……廣東來」「來幹什麼?」「看兒子」「什麼成分?!」「……資本家」家字還沒說完,一個女紅衛兵就用皮帶辟頭打下來,這位老人頓時鮮血直迸撲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我們三十幾個人都毛骨悚然倒抽一口冷氣,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直到那隊女紅衛兵又繼續高歌著離開都沒敢再看那老太太的屍體一眼。」
動亂年代中的奇蹟
少年高爾品不但學習成績年年全級第一,為學校爭得了不少獎狀,而且拉得一手好二胡,他的書法和乒乓球在當地也都頗有名氣。對於這樣一個品學兼優卻出身不好的孩子,許多善良的人們都生出了憐惜之心,命運之神的眷顧,下放過程中的陰差陽錯,忍讓、低調、自重、仗義的性格,使他沒有被淹沒在巨大的社會災難之中,這不能不說是動亂年代中的奇蹟。
文革中,沒有參加過任何造反隊的高爾品沒有浪費光陰,文革十年,他讀書讀了十年,拉二胡拉了十年。他的造反派同學抄家燒圖書館抄回來的書,他總央他們給他留幾本。在全社會狠批封資修的年代,他閱讀了西方的思想哲學巨作,全文背下了《文心雕龍》。這樣,在許許多多中學生下鄉種田,接受 「再教育」的時候,他被村幹部推薦到了地區文工團拉二胡,68年恢復中學生招工以後,他成為了小學的一名代課教師,他與吞噬全民族的巨大浩劫幾乎是擦邊而過。
多年以後,在舊金山的一次講演會上,一位很有名望的民運人士說「在我們這個時代,像他這樣有這種思想的人,不是進了監牢,就是已經被人間所拋棄了。可是他不但存在了,還存在了他的思想,而且還研究了他想研究的東西。並且保留到了現在,辛灝年算個特例。」
對此,辛灝年感嘆道「我雖然沒有信仰,但我確確實實感覺到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在看護著我。那種寫大字報沒有根據,可以隨便地罵別人的父母、抄別人的家、隨便地打人的行為,我從來沒有做過。我身上少了一點流氓氣,那種我們那個年代所錘煉出來的,共產黨黨文化所培養出來的那種習氣。在那個培養不出書卷氣的知識份子的年代,我是一個特例。而且我還學會了忍讓,學會了在根本沒有希望的情況下,努力學習。」
天生的反叛精神
雖然家庭成分不好,高爾品處處低頭做人,可是他好像天生就有一股反叛的精神,在共產黨一教統天下的紅色恐怖中,這個少年犀利的鋒芒被壓制了,但從來沒有磨滅過。
上初中的時候,一個共產黨員老師,因為一個學生上課遲到了,就指著他罵「我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你這個勞改犯的兒子」高爾品挺身而出「你這樣說是不對的,你不是也出身不好嗎?」並和這位老師吵了整整45分鐘,那時的高爾品就顯示出了一股敢於挑戰權威的精神。
62 年後毛主席又號召「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學校給每人發了一本紅寶書,年少氣盛的高爾品就說「紅寶書放在口袋裡,刀槍不入,那我們還要軍隊幹什麼?子彈碰到紅寶書都得彈回去。」為了這句話,他被批鬥了一個下午,他回憶「如果不是校長老師都很喜歡我,肯定已經送到少管所去了」。
初中三年級的時候,他跟同學學會了組裝礦石收音機,「那天晚上,我真的聽到了美國之音。第二天我悄悄和我爸講「爸,我昨天晚上收到美國之音了」我那個剛從勞改農場提前放回來的右派父親,居然把手中的鍋鏟狠狠地敲打了一下「你怎麼可以聽美國之音?你是一個少年,你怎麼可以不要求進步?」我當時就傻掉了。我的父親是個大學教授,是個非常正直的人,可是在共產黨的洗腦下他居然可以這樣訓斥自己的兒子,認為新中國的少年不應該聽美國之音,可見共產黨是用什麼樣的手段控制了我們幾代人的靈魂,靠的就是階級鬥爭和殘酷鎮壓」
可是當他考上安徽省最好的高中--蕪湖市一中後,那一點少年的自尊、膽量,那一點「不懂事」的勇氣就完全被壓垮了,他再也不敢說話了。一入學,校方就要學生擺階級鬥爭在身上的反映,擺反動家庭的父母是怎樣影響你的,要在自己心裏尋找反動的根源。 「到後來,我真的也懷疑自己是反革命了,我從一個敢說話敢於向老師提意見的少年,變成了一個外號叫「小老頭」的高中生。」
第一部小說--《春瀾》
我們都知道,在撰寫《誰是新中國》一書時,為了防範共產黨的覺察和加害,辛灝年每寫好一頁就連忙鎖進抽屜,每寫好一節或一章,即燒燬或撕毀,有時一連燒、撕五、六次,以至自己幾乎達到了可以全文背誦的程度。為了把書稿帶出國外,辛先生把它寫在幾本厚書的天頭、地腳、中縫和頁邊當作眉批註腳、甚至當作禮品的包裝紙,以防被海關查獲。辛灝年所承擔的風險和壓力是一般人無法承受的,辛灝年的意志和堅忍也是非一般人所能比擬的。而他的這種性格與他在少年時代的經歷不無關係。
高中以後,雖然高爾品已經被壓抑成為一個「小老頭」,「可是當真那個少年高爾品就死掉了嗎?沒有。有時候深更半夜我做完題目後,我會寫一首詩,發泄一下心裏的感覺,寫完以後馬上燒掉,絕不留到第二天早上。」他曾寫過一首《1965年的月亮》「面對著清冷的月亮,用我冰冷的笑聲向他告別」,當然這篇少年詩作,早已不在人世。
在創作出許多「地下」詩歌以後,高爾品開始了更豐滿的文學形式的創作。他寫出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28萬字的《春瀾》,書中敘述了那一代青年人的苦悶和彷徨,還有在上山下鄉的過程中,終於朦朧起來的愛情是怎樣活生生被那個時代所扼殺。寫完後,他的三個同學工工整整地幫他抄了三大本。只有小范圍的幾個同學看過,大家都激動得不得了,高爾品也非常開心,這畢竟是他的處女作。「可是1970年的一個晚上,一打三反,我的一個聾子音樂老師,我們經常我拉二胡時,她就彈著一架破風琴幫我伴奏。可就在這一天,她匆匆趕來告訴我「高爾品高爾品,你的那本小說一定要燒掉,我的兒子在專政隊,今天晚上全市大搜查。如果被搜出來,你就不得了。」我不願意燒,她就不走,不回家,一直逼我逼到晚上十點鐘,在專政隊開始行動那一刻,逼我把它燒掉了,燒了一個多小時……剛剛燒完不久,專政隊就上門了,我真的非常感謝我的這位聾子媽媽,後來我為她寫了很多首詩。」
看淡得失走自己的路
辛灝年的成長故事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在那個狂龍肆虐的歲月裡,許多人有著共同的命運,可是在經過苦難的歷練之後,有的人就此沉淪下去了,沒有了自我,而有的人卻從中升華出來,找到了人生的真諦。
在採訪結束時,辛灝年寄語年青朋友們「不要有太多的得失感。我這一生可以分為兩個階段:35歲前是一個階段。不管生活多麼殘酷,壓力多麼巨大,命運多麼悲慘,我的願望從來沒有死過,並且在追求這些願望的過程中我沒有用過歪門邪道,我都是老老實實去做。而且在願望有了一定的滿足後,千萬不要有太多的得失感,因為得失感會使一個人,他的才華被委屈,也使自己的人格在不知不覺中被埋沒掉了。
在我85、86年研究出一點成果之後,我對自己說「不要想得太多,就這樣研究下去。如果我做的是對的,我不枉此生,如果我做的是不對的,也不要認為自己是冤枉了此生,因為人生不是說每個人都能得到所謂正果的。有了這種思想以後,我曾經對國內一個在學問之外表現得很突出的名作家朋友說:這些年來我的一個最大的進步是,我從看不慣你到有點嫉妒你到心裏不平衡,因為我認為實際上你的水平不如我。可是現在我認為什麼也不要說,各人走各人的路。我祝你成功,希望你也祝我不要失敗,你修今生,我修來世。」
大紀元記者蕭勤墨爾本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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