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我每次經過大橋,望著滾滾東流的珠江水,心情複雜而沈重,南唐李後主的詩句,不知不覺便浮現心頭:『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五十年代初期,我和戀人曾多次到荔枝灣划小艇,吃艇仔粥,或渡珠江到海角紅樓泳場游水,那時的珠江水是碧綠的,和兩岸四季常青的樹木渾然一色,給人以清新浩淼之感。經過近三十年的折騰,兩岸人口暴增,生活污水和工農業廢水全部注入珠江,地面上的垃圾和人畜屍體,也常漂浮在珠江渾濁的水面上,江水變黃變黑,毒臭薰天。
南海縣的幹部告訴我,文革武鬥期間,南海縣境內的珠江河段,幾乎每天都有屍體從上游漂浮下來。依照上頭指示,發現屍體,立即打撈,就地掩埋。絕不讓一具浮屍漂出珠江口,進入香港水域,以免損害『社會主義優越性』的光輝形象。據說,當地曾經打撈起一宗大小十三具被釘在同一根杉木上的屍體,慘不忍睹,令掩埋的人痛哭失聲,甚至有人神經錯亂。
如果說,武鬥造成珠江浮屍是短期現象,那麼,逃港風造成的珠江浮屍,幾十年來從未間斷過。從這個意義上說,珠江是一條血淚之水,『社會主義新中國優越性』的見證。
珠江三角洲十餘個縣,境內河道縱橫,水渠如網,汽輪或帆船可以直通香港和澳門的出海水道,多達百餘條。港、澳兩地分別屬於英國和葡萄牙的殖民地,但居民都講 『廣府話』,與珠江三角洲的居民,大都有血緣關係,有共同的生活習慣,向來都自由來往。尤其是香港,建成商埠以後,輪船可以從珠江口通往歐洲、美洲各國,對內也可通汕頭、廈門、上海、青島、天津、大連等地,成為華南最重要的港口。一九四九年底珠江三角洲『解放』,一九五○年夏秋之間,土地改革運動和抗美援朝運動興起,國內國外『階級鬥爭』同時展開,接著,與港、澳接壤的珠江邊防線建立起來,民眾間的往來就被隔絕了,被視為『階級敵人』的各式人等,就開始逃亡。官方對這一類行為,統稱『叛國』或『逃港』,僥倖逃出去的,如同漏網之魚,餘悸猶存。如果失敗了,後果不堪設想:一是浮屍江中,二是死於邊防軍槍下,三是抓回來送去勞改。這種『兩死一勞改』的殘酷悲劇,從五十年代一直到八十年代初,三十年如一日,屢演不衰。
『逃港』是珠江最具特色、甚至聞名遐邇的一道風景線。一九五八年開始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所謂『三面紅旗』,一經『高舉』,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眾人高唱的那首流行曲《社會主義好》,立即就改了歌詞,變成:『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吃不飽。』這已經是相當客氣、並有文過飾非之嫌了。實際情況是『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見毛澤東七律二首《送瘟神》)省委書記陶鑄先是提出『三餐大米飯,盡肚子吃飽』的偉大口號,接著狠批民主人士羅翼群 『農民餓死邊緣論』,全省吃了三個月不要錢的公共食堂,各家各戶便斷了炊煙。陶鑄只相信權力,不體察下情,又在全省掀起一場『反瞞產』運動,把老百姓最後一點救命的口糧也挖光了。至此,一場人為的大飢荒,持續了三年之久,出現了赤地千里,餓殍載道的悲慘景象。
迫不得己,陶鑄遂於一九六二年五月下旬,下令將平日封得嚴嚴死死、連蒼蠅都飛不過的中、港邊防線,全部開放,讓內地飢民逃港求生。中方邊防軍接到上級命令,盡最大努力,帶路協助,夜間還施放照明彈指引方向,使飢民能較為順利地攀越梧桐山、燕子岩等險要地段,安全進入九龍新界。港英當局也予以人道援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讓難民『非法入境 』。香港居民則基於血濃於水的同胞情誼,不分晝夜,四面八方,送衣送食,並開車運載難民進入市區,投親靠友。
省委機關報《南方日報》還發布 『開放中、港邊防線』的驚人消息,寶安縣的南頭、蛇口、深圳至鹽田、東莞一帶,近水樓臺,幾乎十室九空。廣州市及周圍各縣,也聞風而動,廣深線火車連日班班爆滿,樟木頭、常平站以南,人群擁街塞道,越境進入香港的人潮,洪水爆發一般,勢不可當。三天下來,成功到達香港的難民,據港方報紙報導,數以萬計。而互相踩踏或墜落懸崖死傷的,更不可勝數。
港英政府迫於形勢過於嚴重,小小香港無法承受,遂改用『抵壘政策』,即已進入市區的難民,不捉不拘,允許居留;剛剛進入邊境的難民,則即捕即遣,並照會中方,要求即刻遏止飢民逃港。中方這才緊急煞車,重新封閉邊防線,恢復『兩死一勞改』的政策,廣東人稱之為『大逃亡』的逃港風潮,才暫告平息。可笑的是省委領導竟然掩耳盜鈴,在內部大力闢謠,否認有過開放邊境的事。
雖然如此,逃港成風,不但不可遏止,反而有增無減,數十年來,歷久不衰。廣東人以千萬條最可寶貴的生命,在珠江上展示出『社會主義』的悲慘境況。逃港偷渡的方式,水陸兼程,帶渡、引渡,也自然成為一種隱形的行業,還產生了一套與逃港偷渡有關的行話術語。爬山越境叫『鉸腳』,游水過岸叫『督卒』(以像棋卒子過河作喻),購船叫 『搵屐』,入山晝伏夜行叫『埋堆』,單獨行動叫『打單炮』,多人一起行動叫『夾埋』,帶路領航者叫『盲公竹』,策劃議價叫『斟盤』,一百元叫『一篙水』,一千元叫『一撇水』,一萬元叫『一盤水』等等。
廣州地區的逃港偷渡者,採取的途徑花樣最多,方式方法層出不窮。買船或偷搭運輸船偷渡出境,雖較快速,但費用大,成功率小,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最普遍的方式是『督卒』和『埋堆』,即從廣州黃沙貨車編列站,偷偷爬入車皮藏匿,隨車到九龍紅磡火車站再伺機逃走,這些方式多數是青壯年才能做到,成功的也最多。珠江三角洲各縣,多數採取用農艇划槳,漏夜闖出珠江口。這種方式均有蛇頭策劃,有領航、帶路、接應,提供食宿,每人要交路費八千至一萬港幣,到港後通知親屬交錢領人,成功率也不低。還有一個方法,是搭乘來往廣州汕頭間的客貨輪,夜間經過香港水域,伺機跳海泅渡登島。而渡海溺斃、或被沙魚所害、或半途發生意外死亡、失蹤的,無從計算。
一九六四年經濟生活開始有些好轉,又大規範地開展『四清運動』。城市鄉鎮,結合『社會主義教育』,大批『香風臭氣』,大批香港是『臭港』,大反『偷渡逃港』,大查『海外關係』,更多的人被批判,更多的人被送去勞改場。因而更多的人對『社會主義』失去信心,甚至完全絕望,更多的人拚死偷渡,逃港風潮,一波勝似一波。
在大反『香風臭氣』運動中,廣深客運列車的乘務二組,被當局譽為『拒腐蝕,永別沾』的社會主義標兵。報紙電臺天天吹,『廣深二組』的女乘務員,守住『社會主義前沿陣地』,天天與香港乃至海外的資本主義勢力作不妥協鬥爭的英勇事跡,鋪天蓋地,充斥人們視聽。但是,民眾的口頭議論,卻是另外一種景象。
內地全面飢荒以來,香港同胞給內地親戚朋友輸送食物,肩挑揹負,經年曠日,從未止息。海外華僑也多以香港作為中傳站,大批食物,源源不絕地輸送給大陸各地親友,成為災民渡荒活命的生命線。我的六哥在泰國曼谷做生意,一知道家鄉鬧飢荒,就通過香港的親戚,購買大批食物,主要有大米、麵粉、花生油、糖、臘肉、魚脯等,船運至家鄉港口,再用汽車、腳踏車送到家裡。家人也有親友鄰居,甚至平日作威作福的黨支部書記、大隊小隊的生產隊長,都分享到救命的食物。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一展開,香港及海外的救濟物品,全都成了『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骨肉親情,又成了『帝國主義反動派的武器』。凡是有親人在香港或海外的,一律嚴查嚴批,強制劃清『海外關係』。以致文革期間,海外關係斷絕,僑鄉百姓,又陷入飢寒交迫、水深火熱之中。
許多有親眷在香港的內地民眾,不敢或不肯冒險偷渡,就只好向公安機關申請『赴港證』,以合法的身份赴港與親人團聚。不過,這類申請能獲得批准的,不到萬分之一。通常的理由是:申請的人太多,有先有後總要排隊嘛。排隊排到驢年馬月,只有天知道,無不心急如焚。有的專管『出境』的公安幹部,就利用這種『心急如焚』的心理狀態,斂財獵色,貪污腐化。為了求得一紙出境證,有人不得不私下行賄,從財物到房產,甚至『陪睡』,無奇不有。一些婦女到了香港以後,恨不過,請人寫信向黨政領導人揭發自己被姦污慘事。當局為了黨和國家的光輝形象,官官相護,都以『查無實據』為由,草草了事。
文革初期,北京的紅衛兵一把火燒了英國駐北京代辦處,香港的左派聞風而動,掀起一場開埠以來最酷烈的『反英暴亂』。而受害最大最深的,卻是以『血濃於水』著稱的香港同胞。許多商店被搶被砸,許多人被揪被打。著名武俠小說作家金庸被迫逃亡西歐,他的一位助手被『紅色暴徒』活活燒死。香港是個法治的國際大都市,豈能容許紅衛兵在轄區內無法無天,暴亂造反?於是,警察全面出動,在市民支持下,很快就平息了這場風波。香港的中共地下黨,又將暴亂的骨幹撤退回到廣州,或治傷,或休養,還受到廣州造反派公開慰勞。有個藝術團體,更在友誼劇院演出新編歌舞活報劇《反英抗暴》,把向英女王伊麗沙白銅像噴灑黑漆油,當街潑汽油把人活活燒死等暴行,在舞台上一一搬演,藉以表彰這批暴亂英雄。港英政府為了報復,立即宣布,從大陸偷渡到港的人,一律給予居留權,或轉交聯合國救濟總署,安排到美國去。
差不多這個時候,另一件最轟動、影響最大的事,莫過於北京中央音樂學院世界著名小提琴家馬思聰偷渡香港成功,並在報端著文描述秘密越境的經歷。文章很快就傳到廣州,一時間就成為街頭巷尾、茶樓食店談論不休的話題。紅衛兵到處打、砸、搶、操、抓,牛鬼蛇神、黑五類、黑七類、臭老九紛紛挨打挨鬥,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迫使許多人想法逃命。馬思聰逃港成功的消息,極大地刺激並鼓舞了偷渡逃港的風潮。許多地、富、反、壞分子的後代,尤其是右派份子的子女,都冒著生命危險,採取各式各樣的途徑,向境外逃生。
七十年代初的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又迫使大批青少年學生前仆後繼,偷渡出境。這一波新的逃港高潮中,浮屍珠江水面的,都是十幾歲的孩子!珠江口兩岸居民,不論內地人還是香港人,每打撈上來一具孩子的屍體,都忍不住痛哭流淚,無不詛天咒地。
一位中學生逃港的經歷,令人唏噓。七二年十二月冬至前,一條小農艇離開廣州長堤一處小碼頭,沿著珠江東行,時行時泊。因為廣州附近農民,多用這種小農艇作為交通工具,隨處可見,並不特別引人注意。小農艇原先只有兩三個人,逐漸增加到十幾個人,男男女女擁擠不堪,只能側臥,無法翻身,這就叫做『屈蛇』。抵達增城縣臨江的新塘鎮,艇面上鋪蓋了一層瓦片,偽裝成載運建築材料,避過崗哨檢查,於暮色蒼茫中緩緩劃出虎門。
當日天氣回暖,刮起大南風,小艇逆風而行,速度大慢,入夜才過珠江口的南沙。艙裡狹小,燠熱異常,衣杉全被汗水濕透了。有人內急,實在忍不住,也顧不得羞恥,當眾方便,再將盛著穢物的膠袋扔下水去。如此尷尬的事,實在出於無奈,大家都能諒解。過了南沙不久,風向由西南轉為東北,風力也由二三級逐漸增強至五六級。艇家將篷面的瓦片拋棄下海,大家才見天空彤雲密佈,疏疏落落下起雨來。海面上除了漂蕩著導航的燈標,四顧渺茫,一片漆黑。
小艇無帆,只能藉助水流和風力,以槳作舵,控制航向和速度。風勢漸見增大,小艇像半邊花生殼,在風浪中顛簸,載浮載沉,漂出珠江口,進入內伶仃洋海面。大家無不暗暗竊喜,以為『香港在望』,很快就可登岸了。
不想小農艇,並不比『雙溪蚱蜢舟』大多少,載得了十幾個人,卻抵不住洋麵如此猛烈的狂風巨浪。艇外風急浪高,浪花不時打進艙來,隨時有翻側的危險,艙內開始有人嘔吐,相繼多人條件反射,甚至大小便失禁,橫七豎八,男女雜陳。為了躲避邊防軍,先前強行灌服安眠藥的小童,這時也甦醒過來,嚇得高聲啼哭,全艇秩序失控。艇家奮力導正航向,用力過猛,一連折斷三支木槳,小艇陀螺似地,原處打轉,上不著天,下不著岸,月黑風高,浪濤翻滾,還能有什麼辦法,只好聽天由命了。
大家苦苦掙扎,大約午夜過後,隱約可見東南方天空出現一片紅光,心想離香港大概不遠了。只是天公不作美,東北風增強為七八級,小艇完全失控,偏離航道,離那片紅光越來越遠。有人忍不住,問艇家離香港還有多遠。艇家長長嘆了一口氣,答道:『不瞞大家說午,若能不死已是萬幸,到港絕對無望了。』話音剛落,一個巨浪打來,小艇被拋到礁石上,撞成碎片,眾人紛紛落水。辛好海水不深,大家連爬帶滾,向怪石嶙峋的岸邊逃命。
天寒地凍,飢寒交困,大家只得相互擠擁成團,蜷伏石堆間,奄奄待斃。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走過來一隊解放軍巡邏兵,拿槍指著喝道:『站起來!舉手,不許動!』後來才知道,這裡是中國管轄的伶仃島,按照邊防軍的規矩,一條粗麻繩將大家串在一起,拖到軍營前,列隊清點人數,搜身、問話、登記姓名、年齡、籍貫、戶口地址等,這時,才知道這群偷渡者的確實人數是三十二人,男女參半,最老的六十歲,最小的才三歲。然後,給一大桶開水,又把搜去的錢換些餅乾,每人發一份充飢。當天中午,一艘高速炮艇把這批『犯人』移交西岸珠海唐家灣公安機關,再押往中山縣石歧收容所。沿途一些軍屬孩童,對著『犯人』丟石頭,揮竹鞭,高聲叫罵:『打死偷渡犯!文化大革命萬歲!』
收容所不是監獄,但比監獄還糟得多。不足十平方米的囚室,竟關押二三十人,斷臂折腿的,滿身疥瘡的,遭受嚴刑吊打的,臥地呻吟不起的,簡直是人間地獄。五天後,這位偷渡失敗的中學生,和其他人犯一起,兩人合戴一副手銬,押上前往廣州的夜航花尾渡。幸好中學生的手銬很寬鬆,船到廣州大沙頭碼頭,準備乘車押去天河收容總所,趁公車站乘客擁擠,脫出半邊手銬,混入人群,逃之夭夭。這位中學生後來還是偷渡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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