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旗 : 血光----《血路----1989》(之五)


十、
凌晨1時15分,廣場正南方向槍炮聲大作,珠市口一帶曳光彈交織成網,把天都打紅了。我急向前門移動,想要目擊第一輪軍人開槍殺人的情景。殊不知才到美資肯塔基家鄉雞飯店門前即與軍隊迎頭撞上,望去是空軍系統的兵,以衝鋒槍鳴槍開路。和早先西南路那隊野戰軍相比,正南方向的道路非常狹窄,且城南一向聚居。

文化水準偏低的低層民眾,性格剽悍又易於衝動,抵抗應很激烈。這支空軍部隊怎會在珠市口開槍不到15分鐘就抵前門?

血腥的場面就在我眼前發生了。它解釋了一切。空軍前鋒通過十字路口,迎面正是嚴陣以待的學生與市民──保衛天安門廣場的最後一道防線。軍隊沒有絲毫猶豫,端槍就是一輪猛射。我的感覺是朝天開的,儘管不少人驚惶走避。防線散而複合,軍人第二輪亂槍朝腳下打,,路面錚然火星亂迸,得到的響應是一陣汽水瓶夾雜著石頭(前門一帶售飲料的攤檔特別多,玻璃瓶就成了民眾的主要「武器」)。軍人當即端槍平射,混亂中多人仆倒,慘號聲撕心裂肺,最靠近我的是美資快餐店停車場崗亭,子彈穿過雙層鋁合金亭子,玻璃窗鏗鏘碎落。我身邊空曠,只好彎腰躲到這個僅有的「掩體」後面,正好看見亭子裡一位看更老伯腦袋被射開了瓢,腦漿和鮮血濺滿了亭子,另一人在地上抽搐,不知死活。防線已崩潰,不畏死的市民仍追擲這支軍隊,但已無法阻止他們前進。士兵進入廣場仍不停放槍威脅群眾,但只要沒擋道的,兵們只朝人頭頂和腳下打。

這是第一支挺進廣場的外圍部隊。其速度之疾猛,正在於冷血和凶悍。大兵們進入大會堂東門前,還一輪亂槍向集中在紀念碑下靜坐的學生頭頂射去,多系曳光彈,彈頭射到紀念碑上,宛如火柴頭在磷片上劃燃一般,迸出耀眼的閃光。

十一、
「問,這個過程中,天安門廣場響槍沒有? 
答;沒有響槍。 
問;當天夜裡,天安門廣場是不是整夜都沒有響槍? 
答;那不是,東長安街1點50以前12點以後有槍聲。 
問;廣場上響過槍沒有?     
答:廣場上沒有響槍。
……
問;那天夜裡過後,我聽說有一些人打電話問你當時天安門廣場的情況,你是怎樣回答的? 
答:……當時我說,沒有這種情況,確實在清場這個過程中,也就是說從1點50
分至6點00分的過程中,沒有出現流血事件,也沒有出現槍聲。……」
──《一位目擊者談6月4日凌晨天安門廣場清場情況》
載《北京日報》1989年6月10日

這是經新華社轉發全國及致全世界的一篇奇文。當我讀到它時,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北京日報》加按語:「為保護被採訪人的安全」,「省略了」他的「姓名和單位」。只說這「目擊者」在廣場東側路一間商店,如真有此人,他說的就不是人話! 如說的是實情,他在刺刀下才真正是沒有「安全」。 

既無人性,還要誠信來做什麼! 學生和人民還向其「請願」,欲與之「對話」。真是與虎謀皮!

十二、
隨著這支空軍部隊的開入,潛伏於歷史博物館多時的軍人也紛沓出動。但我望不見廣場東邊的情況,已知氣氛緊張至極。政府設在人民大會堂頂上的高功率廣播自1時30分起反覆播出最新《緊急通告》:「首都今晚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這是北京人初次聽到這駭人聽聞的「判決詞」。然而它的威懾已遠抵不上眼前腥紅的血跡和尖嘯的子彈。

倒是有一個幾乎被所有人忽略的細節。這由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發出的《緊急通告》指出「暴亂」發生的時間是「今晚」(儘管首播時已是次日凌晨)。而第二天的《解放軍報》社論和北京市長陳希同後來的講話卻又將「暴亂」的發生時限提前到「6月3日凌晨」。這是忙亂中的口不擇言抑或是儘可能使殺戮行動多少「合法化」一點點?

只有小部分人聽從《緊急通告》離開廣場。卻有更多被槍炮聲驚動的市民趕到。人力單薄的廣場逐漸充實至幾萬人。在最危急的關頭,北京的老百姓站到了最外圍,,用胸膛護衛舍生取義的年輕子弟。場面殊為悲壯。 

這時,我在學生的廣播裡聽到柴玲那略帶沙啞的聲音:「同學們,最後的時刻到了。」這句話她一氣重複了幾遍。每個字眼都如重錘撞擊著我劇跳的心,不覺間淚流滿面。學生聽從廣場總指揮柴玲的召喚,集中到紀念碑幾層台階上坐下,一遍又─遍地唱著《國際歌》。 

不斷有傷者被抬進廣場救護站。不斷有學生和市民跑來報告長安街上慘烈的戰況。滿城槍聲連成片,分不清遠近和方向。先前那支空軍部隊進入大會堂東門,但大概裡頭軍隊已太多,有相當多的官兵在門外台階上佈陣,,不時衝下來鳴槍嚇唬群眾,,卻未有大動作。至於我望不見的東邊廣場,只聽見柴玲在廣播中說軍隊已架起了機關鎗,但看來也未有行動。過了很久,廣場末見有新的軍隊進入,氣氛倒沉悶下來。我意識到這裡己成了風暴眼。東南西方向已部署就緒,唯獨廣場北邊的長安大街東西兩頭都未見大部隊殺至,也足見十里長街的殊死肉搏是何等的驚天地、泣鬼神!

十三、
只在這沉寂的片段,我離開了廣場約15分鐘。原因是我驀地念及自己穿的是一件紅色T恤,萬一中彈,紛亂中不易被人發現血跡,難免救護遲緩。我才進家,妻子一下抱住我驚恐得不住抖索。她沒睡,一直在窗前眺望廣場。我匆匆換了件白色T恤,妻子結結巴巴地告我,整夜電話響個不停,都是我的同行和朋友從不同城區打來,詢問廣場情況。我陡地覺得多了一份歷史責任感。數遍同行,沒一個住得比我更近廣場的了。我無暇一一覆電,只撥給城西那至交。他接電話一張口,竟沒問我這邊的動向,才講兩句就嗚咽起來。他要告訴我他樓前的人間慘劇,然他太悲慟,我無法聽清連貫的意思,只大概知曉木樨地一帶滿街伏屍,,軍隊掃射人牆又追殺平民,還對兩邊居民樓亂槍濫射,他樓裡已─死兩傷,他說誰家裡人在自己房中無端被射殺。我沒聽清楚名字,可能我認識,他那座樓我有很多熟人。我無言以對,又急欲返廣場,便挂斷電話。

我沒敢告訴妻子城西血腥戰況,然窗外情景已說明一切,她依然流著淚,只提醒我把腳下涼鞋換成運動鞋,有事跑起來快些。 

十四、
再返廣場,局勢仍僵持著,只是長安街的槍聲近了好多,不斷有中槍者直接往廣場送。西單、六部口─帶火光燭天。很多市民從飲料售賣亭搬出一箱箱空瓶子,準備作背水一戰,一些學生則拆去帳篷,抽出木棍竹棒作「抵抗武器」,旋被廣播站勸止,我想,那是侯德健的聲音。他還請求靜坐於紀念碑下的個別學生將戴著的鋼盔摘下。

「某師副師長佟喜剛大校和某部裝甲兵副部長謝雙喜大校,乘坐首長車率裝甲車隊向天安門廣場開進,因後面車輛受阻,他們單車英勇前進,先期抵達廣場,對暴亂分子起了震撼作用。在調轉車頭準備接應後續部隊時,裝甲車熄火,暴徒蜂擁而上,有的砸車,,有的點火,,這兩位領導幹部先後下車,宣傳群眾,揭露暴徒,慘遭毒打,身負重傷。」

──《「共和國衛士」精神永放光彩》
《人民日報》1989年8月29日

我沒看見這輛裝甲車的覆滅。當這頭鋼鐵怪獸燃著火光,我才遠遠望見它的猙獰輪廓。但我其後清楚無誤地目睹幾個學生手拉手圍戒保護圈,將三名坦克手送向廣場救護站方向。三名軍人上身都是便裝,看去行走無礙,絕無「重傷」之狀。如果佟、謝兩大校真的身負重傷,那麼,他們尚有天良的話,就永不應忘記誰是他們的救命恩人。而他們「單車英勇前進」所獲得的勛章,正是履帶上的鮮血鑄成。

其時,廣場西北角也騰起火光,長安街上不止一輛大型巴士被點著了。槍聲大作,一群群浴血抵抗者潰退入廣場。此刻,使命感促我冒死趨前,要親眼見證殺戮而來的西路軍突進天安門的歷史瞬間。豈料才在長安街上探頭,子彈呼嘯而來,人行道的鐵欄跳躍著串串火星,一瞥間整條大街煙火濃烈,路兩邊死傷枕藉,軍人影影綽綽在火光中蠕動,似在整隊。

我才退回廣場西面,成排重型坦克已開到天安門城樓下,又是一輪密集槍聲,想是在肅清死守天安門的民眾。東長安街那頭的部隊隨之掩殺而至,實現會師。

鐵壁合圍之勢已最後完成。

(待續)

作者為中國作家,現居美國

---《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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