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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前缘(4)(图)

 2019-03-21 00:30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1

苏州古典园林。(摄影:李云飞/看中国)
苏州古典园林。(摄影:李云飞/看中国)

接续:小说连载:前缘(3)

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个一团和气的父亲,滑稽而冷漠地把一家妻女逼上绝路。然而,看着他那懦弱的神情,怎么也让人恨不起来,怒不起来。只觉得他可怜!天下第一可怜人!他心里头苦极了,豪赌排遣一下,能把他怎么样呢?

她母亲一直忙得头头是道,终年在看衣料,请裁缝,换厨子和乐师,为父亲还了赌债,她总是会哭闹一场,然而不妨碍梳头娘子来给她梳头,洗好脸,下楼接着去忙,每天的日程很满,她还忙得有条有理,长长的一天让她过得有声有色。她在这长板桥打开门来讨生活,把两个亲生的女儿也先后推进了火坑,饶是如此,家里依然欠了无数的债,女儿的一生都让她断送了,然而,能怨她吗?她是被谁断送呢?这恩恩怨怨里,她们要打发的不过是这个肉身,这一生的光阴。

她也闹过,自己雇了船,将自己的一份家当搬上船,搬到苏州去,住在山塘街的河房边。她喜欢苏州,枕河人家,烟波横塘路,那一领一领的石拱桥下,苏州的河水是天底下最文气的水。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满目的桃花流水人家,还有人世的鲜艳繁华,也是一种方便。她喜欢。住不了多久,妹妹便找来了,妹妹来了,娘自然也找过来。不几天,爹也默默地,出现在厨房里。他们一个一个单独出现的时候,个个都是她要抱头痛哭的骨肉亲人,合在一起,日子便是浆糊,怎么都脱不开身。

“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公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演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回,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而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疁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闻之惨然。及抵阊门,水涩舟胶,去游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会者,赝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相视而笑回:“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感子慇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赠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简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统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复登岸。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坚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回:“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余笑回:“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于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昆堂上画锦旋。”余答曰:“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

归历秋冬,奔驰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毗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谢陈姬。盖残冬屡趋余,皆未及答。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动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是晚壹郁,因与觅舟去虎疁夜游。明日,遣人至襄阳,便解维归里。

秦淮河边的女子,冒襄最不能忘怀的,是陈姬圆圆。订下的盟约,在兵荒马乱自身难保的岁月里,脆弱得像浮冰或露珠一样,并不曾有过兑现的可能性。只是,她如“孤鸾之在烟霞”的韵致,在他的记忆里,永远曼妙,随着岁月的流逝,改朝换代的巨变里,再回首时,自是沉痛至极。

秦淮河边的歌舞管弦,那些繁花似锦的女儿们都保不住了,自然,大明朝也是彻彻底底地亡了。山河易主,“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陈圆圆却成了乱世里的传奇,冒襄离去后,陈圆圆再次被崇祯朝的国丈田弘遇强行掳走,送往京城,原打算去讨好他曾经的女婿崇祯皇帝,以此巩固女儿去世后的田府依然能拥有昔日的地位和恩宠。不知他怎样看待自己女儿的死,大抵他的悲伤还比不上皇帝的伤痛吧。而他心里对这个焦头烂额国事缠身的皇帝女婿的看法,不外如自己一样,是个好色的男人。陈圆圆在京城,辗转流落到吴三桂的府邸,好事者一直传说,是因为她被掳走,吴三桂才引来清兵入关,歼灭了李自成军队。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吴伟业的圆圆曲,字字句句,都是体己懂得,都是哀戚和负疚。乱世里,百无一用是书生。长板桥的女子们,都是这般流落他乡,余生凄凉。并不曾有一个书生护得住她们。

当初,是冒襄拒绝了她,辜负了她。不然,往后的世事当不至于如此罢。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那是他余生里的一个咒符,他从来不曾说出过,然而,没有那当日不曾践约的光福香雪海,也不会有如皋冒府的影梅庵吧。每年冷风雪里,梅花开的时候,都在回应陈圆圆当日的那一句邀约-----“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越旦偕我游否?”

天下大乱后,长板桥不复再是温柔乡。陈圆圆被豪强抢入京城,美人王月生被张献忠生生杀死。她急煎煎投奔冒辟疆,冒公子推三阻四,让她晾在那里。理由自然是怕麻烦,她身份在籍,家中欠债许多,情急心切之下,撞到的都是冒公子的冷面冷心。她派了父亲去如皋冒家,一趟一趟地去,多数是碰不上他,也有能碰上他的时候,然而,这个瘦小的畏缩的老仆人,面对冒襄以及他家的森严门第,怯懦到话也说不成句。他在冒府受到何等的待遇,如何面见冒襄的情景,回到家里,并不曾说个详细。不知为何,小宛竟然也没有力气去问个究竟。她能感受到的,便是深深的难堪与羞耻。她知道,冒襄对这位说起来也攀附得上是岳丈的老人,不会有什么情份与礼数。然而,乱世里,她只是一心一意要嫁到冒家来。冒襄一次次辞别她,从前辞别陈圆圆,理由都是一个孝子的理由。他的父亲在襄阳做官,围困于乱兵之中。他需要去拯救父亲,而这种风月之所的誓盟,怎能和父亲大人相提并论呢?他看见那枯瘦老者,大抵想不起来,董姬也会有父亲。

是钱老夫子,二三天里将这些冒襄眼里天大的难处,一一克化,为她还了债,退出乐籍。又张罗一只船,披挂红纱,装了她的嫁奁,从苏州出发,送到江东如皋。

冒襄对着这位宗伯,自然是拱手作揖,口中千恩万谢的,还能怎么样呢?他不可能不收下这份盛情,尤其是钱虞山的美意,只是,老不死的钱谦益的那些风流行径,他不是不知道,大抵秦淮河的女人,长的幼的,年轻的年老的,上下几辈人,莫不和这个风流教主有点过从。他嫌恶这些,且,秦淮河的好女子,他心头当首推陈姬圆圆。辗转兵难战火之中,流落强人之手的陈圆圆,他最喜欢的女子。若是那个风度出彩,歌喉婉转,宜嗔宜笑的女子,在这偏安一隅的水绘园里自由自在,与他朝夕相见,白头到老,这个乱世,也并非一无是处的。每每念及于此,他只看到自己生为男儿的种种无能,只觉得万种心灰意懒,对这送上门来的董氏,自然也转了颜色,没有好声气,连行动也隔绝起来。董姬进门的那几个月,他只由着家中的妻子,三姑六婆折腾,每日里只淹滞书房,重门深锁,嘱咐书僮,外客莫入。当然,一日里远远近近的文人士绅们来访,他还是要打开门来,桃李春风地相见。他唯一的不想见,只是家里的小妾董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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