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花盛开的季节(上)
一
新年刚过,社中(公社中学,现在已改为乡中)的招生成绩榜就公布了。第一名是北村的一个男孩,第二名是润,我第三。那年我十五岁。
润与我同村、同龄。他父亲与我母亲是同事。不同的是他父亲是校长,而我母亲则是一名普通的小学教师。
从一年级起我们就在一个班,直到初中才分开。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孩,修长的身材,修长的眼睛,长得白白净净,性格却非常腼腆,常常是语未出声脸先红,母亲说他像个大姑娘。他是老师们公认的好学生。在班里他是班长,我是副班长,他数学比我好,而我语文比他强,在学习上总是我们俩争第一。但他赢得时候多。初中时我们去了邻村读书,他在一班任副班长,嘉兰任班长。我则是二班的副班长,李江是班长。
嘉兰与李江同村。李江是个憨厚的男孩,与我们同龄。高个,肉眼泡,微卷的头发,不善言辞,急了说话还有些结巴,人也有些木讷。但他有一副好嗓子,学校组织文艺演出,总少不了我们俩。他的哥哥是村支书,堂兄是村长,他的家族在村里很有势力,村里几乎是他们家族的天下。他的姐姐嫁到了我们村,也当上了管计划生育的妇女主任。
嘉兰长我们三岁,中等个,丹凤眼,长得很丰满,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眉毛很浓,嘴唇上的汗毛也很重,有些像男人。她在学习上不太聪明,成绩中等,但她在人情世故上却非常精明、老练。在老师面前也很会来事,所以老师们都非常待见她。虽然只年长我们三岁,但她却比我们成熟很多。在她的面前我是那么单纯、幼稚,依然是不谙人世的小女孩。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我俩的关系却很好。我没有姐姐,就把她当作姐姐。所以有什么心事不跟母亲说,也要跟她说。在她面前我是个透明人。上高中了,润分在了十七班,我和嘉兰、李江分在了十六班。
社中离我们村有五里地,那时我们走读,每天上下学都是步行。乡下长大的孩子都能吃苦,这点路对我们来说也不算什么。
社中的校址建在离村子很远的一片庄稼地里,四周有围墙圈着。四排瓦房整齐的排列着,西半部是教室,东半部则是教师的办公室及宿舍。中间有一条林荫道隔开。学校的西边有一条农田灌溉渠,渠岸很宽,可两人并行。为了抄近路,我们住在南面村的孩子们,上下学都走渠岸。
每天的上、下学路上看着田园里的花开花落,庄稼赤橙黄绿颜色的变化,又何尝不是在欣赏一道道美丽的风景!
班主任是北村人,是一个四十多岁长得矮矮胖胖的男老师:稀疏的头发、红红的皮肤,黄色的眼珠鼓鼓的,很大,像个外国人。顽皮的男孩子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野牛”,可能脾气不太好吧,他教我们语文。
开学没几天,与新同学尚未熟悉,学校就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卷子发下来,我略微浏览了一眼,便埋头飞快的答了起来。教室里静静的,只听见钢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阿哲!你在做什么!”突然,一声怒吼打破了教室的宁静。同学们“唰”的抬起了头,只见老师怒气冲冲、大步流星的冲向了我右侧的一个男孩——大概他在作弊吧。
男孩见事不妙飞快的抓起卷子,嗖的一下窜到了教室后面,并冲老师做了个鬼脸。全班同学都哄堂大笑了,老师的脸立刻变成了紫茄子,恼羞成怒,前去抓他,谁知男孩机灵的像个猴子,绕了个弯又嗖的一下窜到了讲台上,依旧冲老师做着鬼脸。老师更加气急败坏:“我今天非抓到你不可!”于是师生俩绕着讲台玩起了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同学们的笑声也达到了高潮,就剩掀翻房顶了。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调皮的男孩子,直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从此,我记住了这个名字:阿哲。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悄悄的打量着这个叫阿哲的男孩:他个子不高,长得很墩实。一头浓密的头发又黑又亮,白净的脸上唇红齿白,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漾溢着聪颖与机智,摄人心魂……
二
花开花落,春去夏来,一个学期很快就结束了,第二学期开始了。田野里大片大片的豌豆花盛开了,紫色的花瓣犹如飘然欲飞的蝴蝶,非常漂亮。一对对美丽的蝴蝶飞落在花瓣上,竟然令人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课外活动时,我把收上来的作业送交老师的办公室。老师留下了我,谈起了阿哲的情况:“我与他的父亲是同学,他父亲在北京工作,母亲在乡下。他下面有一对双胞胎弟妹,他母亲身体不太好,这孩子很懂事也很孝顺,早早的就帮母亲干活,别看他岁数不大,在家却是挑大梁的……”我静静的听着老师的讲述,脑海里又清晰的浮现出那双黑亮的眼睛……“上次他父亲回来时,一再嘱咐我叫我好好管管他的学习。这孩子很聪明,就是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太顽皮了,唉……”老师叹了口气,瞅着我道:“你的学习好,性格也柔,你帮帮他吧!”我张大嘴巴望着老师,惊讶的不知说什么好。
走出老师的办公室,我的心还在云里雾里。
校园里满是高高的杨树,碧绿的叶子遮蔽了林荫道,金色的夕阳洒落在墙上、地上,也映照着在操场上奔腾、跳跃的青春少年。歌声、笑声、吵闹声不绝于耳。操场上无论有多少人,那个机灵的影子总会最先进入我的眼帘。
在初中的时候,男女生之间还能彼此说上几句话,上高中后,仿佛神划了一条无形的银河,将男女生隔开了。彼此都默默遵循着不说话的规则。除非特殊情况,否则谁也不敢轻易跨越这个雷池。
班里重新安排了座位,阿哲坐在了我的身边。和素日调皮活泼的他判若两人,仿佛是一个孩子做错了事又当场被人抓着了一般,非常的局促不安,满脸通红,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看他浑身不自在的样子,我心暗生怜悯。我知道造成他不自在的原因只有一个——全班也只有他与女生同桌。
自从调整座位后,前桌的女生阿琴——一个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爱说爱笑的女孩子,却总是有事没事的回过身来与我说话,眼睛却时不时的瞄着阿哲,阿哲却从不抬头看她一眼,甚至很反感的样子。那天自习课上阿琴又要转身与我说话,冷不丁阿哲一撤桌子,阿琴被摔在了地上。同学们都哈哈大笑了,阿琴弄了个没趣,再也不回身与我交谈了。
数学课上,正在讲课的老师突然停了下来,目光直直的盯着我的同桌,我扭头一看:天哪,他在课桌下正埋头看小人书呢。我急忙把他的书抢了过来,藏在了抽斗里,他恼怒的看着我,眉头拧在了一起,刚要发火,一抬头,老师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阿哲,上课好好听讲!别搞小动作!”他脸红了,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课间同学们都陆陆续续的出去玩了,一向在屋里坐不住的他,例外的没有出去。我轻声问他:“你怎么上课不听讲呢?”他脸红了:“我听不懂!”“没事,以后有不会的地方我教你!”他温顺的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在课间或课外活动同学们都出去的时候,我就在教室给他补课。他很聪明,学得也认真,他的学习成绩进步很大。
那天课外活动时,我又在教室给他补课,忽然一个男生跑了进来,看见只有我们俩,就又扭头跑了出去。我没有在意,依旧给阿哲讲着题。
渐渐的同学们中有了些风言风语,我没有理会,依然我行我素。我不知道从几年级起,我就成了谣言中伤的对象。我自幼体弱多病,但非常喜欢唱歌,跳舞,也喜欢画画、看小说。唯一不喜欢的是体育运动。所以体育考试我从来都是不及格。
从小到大,我都是学校的文艺骨干。在初中时,学校组织文艺汇演让我与李江对唱“革命样板戏”选段,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样板戏”和“革命歌曲”,我最爱的是优美抒情的电影插曲,那时我对音乐非常痴迷,一部电影看上三遍,上面的插曲我就全都会了。然而在学校演什么节目是由老师指定的,我们只是为共产党歌功颂德、涂脂抹粉的工具,演什么节目,唱什么歌,我们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因为和李江对唱,所以在一起排练的时候就比较多一些,但他人憨厚,不爱说话,所以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因为老在一起演节目,同学们中就开始流传起我俩的谣言,都是无中生有的无稽之谈。
那天,阿哲上课没带语文书,我就把我的课本放在了课桌的中间,老师看见了,表扬了我们俩,这一下却捅了马蜂窝,关于我俩的流言蜚语立刻就在全校传开了。从此阿哲成了男生们起哄的对象,每次都羞得他满脸通红。从此他再也不敢在课间呆在教室叫我给他补课了。
暑假很快到了。那时乡下的暑假与城里时间不同,是选择在三夏麦收的大忙季节。我们那年放假没有休息,而是到了河边学校的“五・七”农场参加劳动——收麦子。
农场在河西,与大河隔着一片不太宽的防护林。几十亩麦田金浪滚滚。那里没有多余的宿舍,临时腾空了两间大仓房让我们住。没有床,就在地上铺了些稻草打地铺。好在是夏天,倒也无所谓。唯一讨厌的是:因为曾经是仓房,所以里面的老鼠特别多,第一天晚上,老鼠竟猖狂的在我们的脸上、头上爬来窜去,吓得胆小的女生们不停的尖声大叫。所以第一个晚上,我们几乎都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大家就投入了紧张的麦收劳动。一个上午干下来,大家都累坏了,也困坏了。吃过饭,便都躺下睡了。因为我身体孱弱,干活累过了头,就有些发低烧,浑身燥的难受。因为无法入睡,索性拿起一本小说去了河边。
树林里浓荫蔽日,一进去就觉得清凉清凉的,非常舒服,身上的燥热立时消减了许多。洁净的沙地上长满了沙篷和不知名的野花。我信步来到了河边,河面很宽,河水却清清的、浅浅的。周围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树林里的鸟儿在歌唱。我甩掉鞋子,赤脚趟进水里,河面上映出了一个长发飘飘、笑容可掬的紫衣少女。河水凉莘莘的非常惬意。清风徐来,碧波荡漾,芳草萋萋,鲜花芬芳。此情此景,令我情不自禁的展开了歌喉: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
一曲唱毕,我余兴未了,欢笑着将采集的野花抛向了河面…
无意中我一回身,只见几个男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的树林里,正目不转睛的瞅着我,其中有我熟悉的影子。我立刻羞得满脸通红,狼狈的抓起鞋子和书匆忙离去,身后传来了男孩子们的起哄声,他们怪声怪调的叫着“阿哲!”“阿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