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辛亥革命大都督和他多灾多难的儿孙(组图)
【看中国2014年10月30日讯】编者按:本网站专栏作家、81岁的老作家铁流先生,9月13日在北京以“寻衅滋事”的罪名被中共警方带走并遭非法刑事拘留。1957年他曾被中共划为右派遭劳改关押,蒙冤受屈长达23年。他也是本网站《往事微痕》栏目的创始人与主要撰稿人之一,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文革等运动中亲历、亲见的事件。现将他此前投稿给本站的部份文章整理后陆续重新发表,以飨读者。
题记:1957年的“反右斗争”所毁灭的不仅仅是中国55万知识精英,更重要的是,它毁灭了五千年中华民族的正直与善良,信仰和追求,也彻底毁灭了中共自身。至使今日中国一天阴霾,一地污水,难以为继啊!
提起辛亥革命百年,70岁以上的老成都人没有不知道斩杀满清重臣四川督抚赵尔丰的大都督尹昌衡将军。可是近六十年来谁还知道他的大名?不知是史家忘却了还是当局故意掩盖。不过,历史终归是历史。
据四川史学家胡跃先先生介绍:尹昌衡,字硕权,1884年出生于成都彭州市,1953年卒于重庆。他是辛亥革命时期在全国较有影响的共和英雄,其知名度可与蔡锷、阎锡山同埒。他是一位传奇将军,曾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但他的一生又是很孤寂的,充满了矛盾和困惑,让人唏嘘不已。
没有想到中共建政后六十年错综复杂的政治,不分是非善恶的“阶级斗争”,竟使我这个出生贫苦的穷孩子和尹家有了联系,与大都督的孙儿尹俊华成了朋友,奇怪不奇怪?
尹俊骅的父亲尹绍尧是尹昌衡的二儿子,很有才华,是个财经专家。1950年东北财经招聘团来重庆招聘人才,失业在家的尹绍尧应聘受招,不久偕夫人廖士桂女士带着大大小小几个孩子北上,到辽宁大学任教。他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任劳任怨执教鞭于课堂,没想到在1957年“反右斗争”中被划为“极右分子”。究其原因是大官僚的儿子,后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再后逮捕判刑囚于凌源监狱,1960年活活饿死于牢中。
我2008年主办民刊《往事微痕》,经人介绍认识了尹俊骅。他是个才华峥嵘的“右二代”,言及此段往事,他十分愤慨地说:1957年的“反右斗争”,是一场由国家机器人为制造的有史以来最大的群体冤案,号称为“阳谋”。由诚恳邀请知识界帮助执政党“整风”开始,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谁能知道这是事先周密设计好的一个圈套,叫做“引蛇出洞”。结果,所有相信了这番话的善良的知识分子几乎无一例外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右派”是个历史上的新名词,是为整知识精英而专门发明的。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就意味着你是敌人,成为了专政对象。
中共辽宁省专政机关,为了执行毛泽东扑灭知识分子的罪恶指示,在1958年将所有被划为“极右派”的人员,集中送去“劳教”,又于1959年将他们送往距离沈阳300多公里、三省交界的贫困山区凌源县“劳改”。让文弱的知识分子去干常人都无法忍受的重体力劳动,挖矿,让他们在那里反复“检讨、认罪”,让他们无休止地啃噬自己原本高尚清白的灵魂,让他们再互相揭发,互相残杀。那种非人的折磨加之饥荒时期,一顿饭只给一个窝头,零下20多度睡在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帐篷里,致使数以千计的知识精英葬身荒野。尹昌衡大都督的二儿绍尧就是这样被活活饿死冻死在凌源,时间是1960年12月15日。而且死后没有棺木收殓,更无单独坟园,十人几十人埋在一起,后连尸体也找不到。
天杀地剐的“阶级斗争”祸及家人,自此他们成了人民的另类。读书没有学校收,求职没有单位要。尹俊骅母亲廖士桂是四川大学法律系高材生,为八个子女前途计,含恨饮泪离开东北去了杭州,隐姓埋名进入浙江大学教书。节衣缩食教养无父亲的八个子女,在她1987年辞世时,将八个子女叫到病榻前吩咐说:记住中国这段悲惨的历史,我们国家包括我们一家经历如此巨大的灾难,都是毛泽东一手造成的,一定要揭露他,把他残害人民的罪恶写出来。
尹俊骅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博学多闻,能力过人,和我一样同是中共干部,官至浙江省人民政府计委处长。“改革开放”年代毅然辞去公职“下海”,打拼商界终成一方富人。富了的他不忘本,立志做两件大事:一为爷爷立祠扬威,还原历史真相;二为父亲昭雪冤枉,展示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罪恶事实。他每来北京我们都有接触交流,成了忘年之友。
为重塑爷爷英雄形象,宣传孙中山先生倡导的共和与三民主义,三年前他斥资500万元人民币说动彭县(今彭州市人民政府)划出36亩土地,在他爷爷出生地四川彭县升平乡,修建了一座气势雄伟的尹昌衡故居纪念馆。在故居落成开馆那天,我巧好在成都省亲,被邀请出席。这一天,参加开馆仪式的除有省市县乡四级政府官员外,还有当地父老乡亲多达四五千人,很是热闹隆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主馆厅堂那间大屋子里有尹绍尧大幅照片,标出他被划为“极右分子”以及劳教、劳改与活活饿死的事实,让人十分感慨和唏嘘,也展示出尹昌衡儿孙们的勇气。行前我留下贺诗一首:都督英名在,辛亥一将军,共和成往事,后继总有人。
在我离开纪念馆时,尹俊骅先生庄重地向我表示:他做完这件事后,即将做第二件事,为父亲尹绍尧正屈,将从劳改局取得的有关父亲尹绍尧的36卷档案资料,在适当时候公诸于世,让世人彻底了解毛泽东发动的“反右斗争”祸害整个中华民族的罪恶。他说,一定要彻底否定“反右斗争”,不然社会永远缺失公正。
在此(2007年)之前,为了寻找父亲的遗骨,他数度去到凌源,通过朋友和当地政府的努力,在离县城30公里的哈叭气村荒山头上乱葬坟中,只找到了荒山岗上埋葬父亲的大致位置(约20平方米之内),挖地半尺白骨遍野,惨不忍睹。他不忍惊动其他冤魂,站在父亲的埋葬地誓曰:父亲,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我们所有的兄弟姊妹无论在天涯海角,都到这里祭奠父亲。
为了实现这个惦父之愿,在“反右斗争”50年的日子,尹家七姊妹(除“英年早逝的二姐俊玲”),于2007年4月5日清明节那一天,从海外异国之邦、从祖国各地,齐聚于辽宁沈阳,来到了凌源这块永记不忘、这块那场无耻疯狂的运动夺走他们至爱至亲的父亲生命的土地哭跪拜祭。七姊妹各写了一篇祭文,都写得至真至切动人肺腑,有声有泪天地动容,是对“反右斗争”的控诉,是对毛泽东罪行的鞭挞!字字是泪,声声是悲,文情并茂,不失为千古好文。现附几篇于后:
大姐俊熙的祭文:
我们的先父,你在我们心中永远是伟大光明!
我们的先父,我们最亲爱的父亲,我们今天庄严的祭奠你,你在我们心中永远是伟大的国家和民族的精英。一个为民请命的经济学家,一个正直无私的学者,一个心中装着国家和民族的志士仁人。
在50年前那场民族的灾难中右派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残害了你,你就是这段悲惨历史的受害者。
为了一个真理,为了中国农村正确的经济政策。为了呼吁提高农村的收购价,为了一个正确的经济规律,为了国家的发展,民族的兴旺,为那些在贫穷中挣扎的农民,你为民请命,最后,付出了自己40岁年轻的生命。几亿苦难的农民弟兄知道,你在为他们呐喊,为他们抗争,无数个苦难的心捧着你那高洁的灵魂,在为你祈祷,无数个苦难的心,一直在想念你,向着你。
亲爱的父亲,历史已经证明了你的英明。你提出的是正确的农村的经济策略,在今天人们意识到要给农民减低赋税,提高农产品价格时,我们亲爱的父亲,你可以安息了。人们在怀着崇敬的心情对你说,你是个有远见的学者,英明的经济学家;人民会记着你们,你们承受的一切,你们的英明,你们的爱民之心,会刻在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上。
亲爱的父亲,你出身名门,我们的祖父,辛亥革命的一代英雄,你和英雄爷爷一样,一身正气,刚直不阿。在我们的记忆中,你心中翻滚着的波澜,是那样的忧伤。眼中闪烁着的骄傲与正直是那么灿烂。你闪光的眼神,你浓密的头发,高大伟岸的身材,是那样的英俊。你的高洁精神,你的无畏胆略,你的浩然之气,一直在激励我们,也将与世长存。
你是为正义在斗争,正义是不会丢失的。你是为真理在斗争,真理会带着异彩,把你代表的光明交给人民。难以想象的是为了她,使你走进了一个无穷苦难的深渊,那里没有法律,那里没有平等,那里没有人权,那里没有天理!有的是野蛮的折磨,无情的打击。在那段悲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使多少优秀的学者失去了生命,真理被埋入地狱,错误带来的灾难接踵而至。马寅初的悲伤的眼睛,在注视着中国,看着人口在猛增。梁思成抱着被拆下的古城之砖,在哀叹,叹息北京古城在中国人自己的手中泯灭。最后自己也在毁灭文化的浩劫中失去了生命。
爸爸,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一个忠实的爱国者,你们看到日本的铁蹄践踏祖国,看到军阀混战,蹂躏国家,你无限的期待祖国的强大,愿为中国,找到救世主。结果,你相信了共产党能救中国。初解放(小编注:实为中共非法建政)时,有多少人劝你带着我们离开中国,到香港,到美国,到台湾。蒋介石送给爷爷的机票就在你的手边,你却劝爷爷留下。自己舍去了香港的财产,毅然留在了中国。站在讲台上,开始了你的事业。你著书、立说,把你的心血和知识无私的向下一代浇灌。你对新中国的未来充满希望,为我们描绘着美好的明天。你那样乐天的对待当时极其艰苦的生活,没有一丝怨言。最后,你相信的党——共产党的错误却吞食你的一切,学识,理想,为国为民的志向和你年轻的生命。吞食了一代精英,吞食了精英们提出的远见卓识,使国家和民族蒙受难以估量的损失。也让我们失去了最亲爱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我们的年轻的父亲,50年过去了,你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们。你那温柔的手,总是在轻轻的抚摸着我们;你那无比温情的眼神,带着无限的期待,含着泪水总是在注视着我们;你那充满深情的嘴唇,总是在亲吻着我们,印在我心中的,是世界上最美的亲情。
在我们的一生中,每时每刻你那双手都在牵着我们,使我们勇敢,使我们奋进;你那双期待的眼神一直在关注着我们,使我们清醒,使我们坚定。
你的父爱的温情,总弥漫在我们一生的睡梦中,给我们父爱的温馨。你一直活在我们心中,没有离开我们。你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坚强,最无畏的人,你是我们心中最伟大的父亲。
亲爱的父亲,你的爱子俊骅,在友人的帮助下,找到了你离开这个悲惨世界的地方,这里的苦难,真是哀天地,泣鬼神,天地山川,都在为你们落泪,你听到了吗?那饱含悲愤和泪水的呼唤,填平了大海山峦!
亲爱的父亲,你的所有的优秀都遗传给了我们,在最黑暗的时候,你的最爱的妻子,我们最伟大的母亲带着我们,挺过来了;你的儿女们,在今天,都是有自己事业的成功者;你的孙辈,都成功的留学海外,他们的事业正在蓬勃开始,他们一定会继承你的志向成为有为的一代人。
父亲啊!你知道吗?1979年,这场灾难的发起者,承认了错误,还给了你们被无情剥夺的一切,然而,那无数精英被剥夺的生命,问谁去讨还!
在这个寒冷的北国,看到土地下无数的亡灵,我的心中激起的千层波涛,如海啸,如狂风,如霹雳,但他们顿时凝固了,变成了一个伟大的雕像。不,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群雕像。他们带着不同的忧虑和悲愤,离开了人间。这个群雕像让我们看到,你们的精神永远在闪光。世世代代照耀我们!
佛祖啊!听听我们虔诚的祈祷吧!
引领我们的父亲,引领这些善良的人们,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引领父亲一心向佛,虔诚修炼,愿父亲永生西方极乐世界。
愿祖国如父亲的愿望繁荣昌盛!
大哥俊龙的祭文:
我们的父亲,出身将门,英俊潇洒,生性乐天,至真至善。
父亲是真理的追求者。他诞生在风云变幻的1920年。军阀混战、中日战争、国共战争,把人民推到垂死的边缘。至今在都督府的后花园,还回响着口琴队美妙的旋律。这是爸爸和赵时英等地下党员,他们在探索解除民族苦难的途径。
战争的硝烟,掩盖不住父亲的经营才华、金融天才。您把德士古油行经营成西南油仓.金融运作赚得满斗满缸。
父亲是幸福的追求者。怀着"有志者事竟成"的理念,追求"西南联大",众多校花中的"花中之皇"---我的母亲。你们组成了幸福的家庭,享受着子孙绕膝的幸福。您那颗博爱的心,沁润着我们八个子女的心。您热爱生活,1956年第一次到大连,第一次看到浩瀚的大海,惊叹之余,马上想到要带夫人和孩子到海边,拥抱大自然。
1951年,父亲带着我和大姐来到东北。您敲在我们碗里的带壳蛋,融进了您对子女无限的爱。有一次我和大姐吵了架,至真至善的父亲啊,气得一天没有吃饭。
父亲是知识渊博的学者。至今我还珍藏着您等身著作的手稿。听父亲讲故事,是我们的最爱。您嚼著"驴三件",呷著老白干,给我们说"三国",讲"说岳传",一直讲到科幻故事---"海底五千里"。
父亲是我心中的巨人,那一年凌晨,我们去接三爹。天寒地冻,外面是深邃漆黑的苍穹,使我感到恐惧无穷,父亲伸出大手拉着我的小手,跨开大步,哼著进行曲,恐惧消失了,我感到:“有了爸爸什么都不怕”。
亲爱的爸爸,如今,您大的几个子女已年过了花甲。你最小的儿子也过了“知天命之年”,但是,我们的心永远生活在与您在一起的
童年。您给了我们旺盛的的斗志,不老的童心。
万恶的政治运动,简直是一台绞杀人民的绞肉机,无论哪个阶层,无论党内党外,无论你是一介草民,还是共和国主席,一旦卷入这台机器,就会遭到灭顶之灾。
父亲因"莫须有"的罪名遭到迫害,而父亲说的全是精忠报国的良言。您被流放到长城之外的蛮荒之地。饥饿、寒冷、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外,还有精神上的摧残。那部绞肉机把人变成了豺狼,让扭曲灵魂的人们相互撕咬,致使父亲于1960年12月15日10点16分,被活活整死,抛尸荒野。这时,您才刚满40岁啊!荒野上埋葬著无数个迫害致死的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死后竞连一点点标记都不留下。这种对人性、对生命的漠视,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在乱葬坟中,遍地白骨,真是: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怨旧鬼哭,天森雨湿声啾啾………
“天赋人权”这铿铿锵锵的四个字,奠定了人类进步的基石。那种对人权的践踏,对生命的漠视,是对历史的奸污,是对人类的犯罪。
失去父亲已经是我们家庭最悲痛的灾难。更可恶的是那部绞肉机,还装上了"株连九族"的配件,还要剥夺这些精英子女的人权,践踏他们的家庭。这更是历史的倒退,人类的耻辱。
几十个字的"平反通知书",怎能挽回那无数怨死的生命?怎么能还我们活生生的父亲?聊聊几十个字,不仅是把生命当儿戏,简直是在戏弄人类的智慧,嘲弄历史的尊严!
我见父亲最后一面,是在1959年上半年,在沈阳五中的操场上。父亲、母亲给我们送来了棉被。从此阴阳两茫茫。以后,接到过"死亡通知书',但是我一直不相信那是真的!我天天期盼,月月期盼,年年在期盼,盼著爸爸奇迹般的出现。爸爸回来了,爸爸回家了!我要拥入您的怀里,我亲爱的爸爸啊!
47年的期盼,47年的挂念,今天终于知道了,亲爱的爸爸回不来了,您再也回不来了!生我养我的爸爸啊,你死得惨!死得冤!
对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描写,唤醒了人类的良知!谁来描写这个惨无人道的右派集中营?呼唤人类,不再让这段罪恶的历史重演!把人类的罪人押上国际法庭,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安息吧!父亲。您的苦难磨砺了我们,使我们明白了什么是政治。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最高的政治。判断一个政权、一个政党的唯一标准,就是它是否给人民带来福利。如果亏待了人民,剩下的只是政客的把戏,法西斯主义!从此之后,我们不再轻信。不是吗?纳粹党党魁希特勒,扯起的也是"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的旗帜。
安息吧,父亲!您的生命在延续。值得告慰您的是,您已经有了重孙。您的血脉在代代相传。当'小哥儿'找到您埋葬地的那一天,您的重孙第一次发出"爸爸"的音。呼唤爸爸,是人的本能,呼唤至亲的爱、至深的情。爸爸这个词无比的神圣,爸爸和我们骨肉相连,血脉相承。我热拥著您的重孙,听他爸爸、爸爸的哼,寄托着我们对爸爸深深的情,不忘的恩!
青山苍苍,绿水泱泱,慈父恩泽,山高水长!
把浸透您骨血的泥土紧紧捧在胸前,我们的心永远相连!
安息吧,父亲!天地有灵,天外有天。让阳光笼罩着您登上那幸福的彼岸;让彩霞伴随着您去到那最美好的地方;让鲜花环绕着您,我们永远在您的身旁!
父亲大人永垂不朽!
大咪俊文的祭文:
在俊骅的努力和他好友的大力帮助下,终得机缘成熟,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踏上埋葬爸爸遗骨地方,圆了我们几十年来,想了却,而难以了却的未了心愿。
爸爸离开我们的时候才38岁,在我脑海里永远定格的是,他那张清秀俊朗的脸上透出的忧虑。我万万没有想到,爸爸和妈妈在我初中一年级,到学校来看我们的那一次,竟是和爸爸的最后一次见面,成了永别。
当时只有11岁的我还不太懂事,根本不可能把死和爸爸连在一起,更不会感到你就此会不回来了。你会回来,就像你以往到外面出差一样,我们会听到你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就是爸爸,大家一起拥上,爸爸回到我们中间。
是的,爸爸,有一天你是回来了。那天二姐在家,她清楚地听到了你的敲门声,你说:“我可把你们找到了!”二姐兴奋地向你扑过去,你摇摇手,连忙躲开,还说:“不要靠近我,你们是阳间,我是阴间。”
爸爸,你是回来了,你的魂魄回来了,你的心灵意识回来了。你是多么牵挂我们,多么放心不下从此成为寡妇的妻子,带着这一大群尚未成年的孩子,日子怎么过?往事不堪回首,至今想起让人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我们有一个多么优秀的爸爸,你一米八二的个头,高大挺拔,帅气俊朗。博学多才的你在辽大的讲台上讲起课来语如钟声,教研室里挂满了给你的奖状,要知道这些奖状包含了你多少辛劳。记得外婆刚把我送回家时,爸爸对我呵护有加,吃饭的时候总是把最好吃的夹到我碗里。爸爸还带着我这个久未回家的孩子睡觉,每当我一觉醒来已是深夜,看到你总在台灯下备课,你的辛劳得到了学生的赞扬,至今也是女儿心中的骄傲。
豁达善良的爸爸,每次读到你遗留下来的书信,里面渗透出来的全是一个爱字,你深爱着你的妻子,我们可怜的妈妈,信中你对妈妈的依恋,让孩儿看了心酸。你深爱着你的孩子们,在你眼里,个个孩子都是宝,都是那么可爱,都是那么乖,让孩儿看了心痛,你深爱着你的事业,正在为自己的事业拼搏,正在着书立说,想多挣点钱,带着妻儿到海边看大海。你对生活充满信心,憧憬着美好未来。
不幸的是,那个没有王法、丧失人性的疯狂年代,被我们碰上了;荒唐的是,几张大字报就要了你的命,那一条湖蓝色的醒目大字“右派分子谭宗尧的大将尹绍尧”像恶魔的索命绳,套到了你的脖子上,从此以后我们的爸爸被沉入了万劫不复的人间地狱,残遭迫害。你才38岁,就被迫永远离开你深爱的妻子、儿女,一年多以后便离开了人世。你正当壮年,活力四射,死时却已骨瘦如柴,遍体鳞伤。这是何等的惨烈!
悲辛无尽。再多的眼泪也无法表达女儿痛彻心灵的悲,再多的语言无法述说在剧烈极苦的浩劫中爸爸的冤。人生之大痛苦莫过于幼年丧父,而爸爸的惨死更使女儿的心痛上加痛。你是在饥寒交迫、孤独无助、忧苦万端的情况下离开人世间的,而我们连给你送终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光阴似箭,一刹那间四十九年过去了,爸爸,离开你那时只有十一岁的咪子现在已经鬓发斑白,今天站在埋葬你遗骨的土地上,追思你的音容笑貌,表达女儿对你的万般思念,寄托儿女们的无限哀思。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集善之家必有余庆,爸爸,你的儿女们个个都很好。但是,在无常的世道间,我们深知这里善少恶多,饮苦食毒,未尝宁息。在这五浊恶世,我们的一家经历了如此深重的磨难,它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震撼着我的灵魂。
病久方知身之苦,魔多反使道心坚。爸爸,我们都闻道了佛法,这是我们一生最大的福气。不仅如此,我们还将身体力行,发无上菩提心,成就无量功德,正得无上菩提果。佛说“一子成佛,七祖升天”,敬爱的爸爸,善良的爸爸,让我们在庄严、清净、平等的极乐世界见面吧!
南无阿弥陀佛!
尹俊骅的祭文以散文诗写成,题目是《爸爸,我梦想到你回来!》
爸爸,我梦想到你回来,你的八个子女多么想围绕在你身边再叫一声“爸爸”,46年来我只是在梦中呼喊爸爸,你离开我们已经太久太久了啊,爸爸!
爸爸,我梦想到你回来,你与我们分离在腥风苦雨的年代。五十年代末,大地布满阴霾,你要去凌源劳改那天,汽车将发动,妈妈为你准备好了行装,女儿为你烙好了面饼,我们在场的四个子女送别你远去、远去……想不到从此阴阳两隔。这时候最大的姐姐才十五岁,最小的弟弟只有五岁,我也才十岁啊!
爸爸,我梦想到你回来,我们又围着你听你吹口琴。百花盛开的日子,全家围坐在北陵公园草坪,寒风凛冽中你带领一队孩子在雪地中行军。温暖的家中你给我们讲“说岳传”,开心的日子跟你学唱“空城计”。推开门缝你在全神贯注地写讲稿,教师台上你滔滔不绝、神采飞扬。
辽宁大学的一字楼和东楼有我们最美好的记忆,你讲学的大白楼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
爸爸,我梦想到你回来,你是中国的慈父典型。你关心我们的功课,看到我们的五分总是微笑嘉许;你注重我们的品质,要我们疾恶如仇、伟岸正直;你塑造我们的身体,放手让我们到江河湖海中锻炼;你培养我们的意志,把我们从跌倒一次次扶起。你天生的乐观也感染了我们,家中永远欢声笑语。你总是不忘带个点心或玩具给你最爱的小么儿,你总是自然地把爱心和呵护给予最弱的小女儿。爸爸,现在我明白了,你就是善良和爱心的化身,你就是真诚与正义的回归。
爸爸,我梦想到你回来,1959年我们离开东北时妈妈与你一样才三十多岁,她背负的不但是“右派家属”,更有八个年幼待哺的孩子。残酷的争斗中她孤立无援,漫漫的长夜里她惦念亲人。政治上无情打压,经济上一贫如洗,精神上非人折磨,物质上剥夺殆尽。这时候妈妈多么需要你啊,多少个黑夜,她睁眼到天明。爸爸,你一定感到骄傲,你有这样一个妻子,我们伟大的母亲!她担负起母亲和父亲的双重重担,带着我们八个年幼的子女度过了那段空前灾难、人间浩劫。在那无数“黑五类”子女被摧残伤害到无以复加的岁月,你的孩子们却个个身心健康,豪气如虹!是妈妈把尹门和廖家的英雄气概,浩然正气,把父亲的善良诚实,母亲的聪慧坚强保留在我们的灵魂里,融化在我们血液中。
爸爸,我梦想到你回来,恶魔消亡,春回大地。时隔46年,千里寻父我来到了凌源。就在这片蛮荒之地你含冤忍辱,被活活饿死在荒原。
站在这黄土荒坡上,你的儿子怎么能不痛彻肺腑?!儿子在想要是我当年更大一点,我会到这里来找你,就像那年到大洼农村去找你一样,睡在你的被窝筒里,贴着你坚实的后背。但是,即便这样难道可以挽救你的生命吗?那342页案卷记录了中国历史上一桩最荒唐无耻的冤案。历史已经证明,当年网罗给你七点八条“右派罪状”,全都是真知灼见。他们可以“翻手为云”,什么“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他们也能“覆手为雨”,什么“向党进攻”,什么“阳谋”,无非要消灭舆论自由,垄断思想。他们以言定罪,杀鸡儆猴;从此指鹿为马,知识分子集体失声。却为大跃进、公社化、大饥荒、反右倾,直至文化大革命等更大的灾难埋下伏笔。
爸爸,你并不是这场浩劫的唯一受害者,和平时期中国居然有七千万人非正常死亡,光一个“反右”就残害了百万中国知识精英,株连了几千万家庭成员。小小凌源竟有数万饿殍,包括辽宁省四分之一的“右派分子”。那接二连三的运动就是一场场迫害和屠宰,善良的你,怎么抵挡得住那个疯狂的罪恶场?那是个什么“思想”?让斗争与仇恨充斥生活,让人民互相撕咬,互相残杀。真善美在这片大地上泯灭,人性中最丑恶的一面统统都被发扬光大。正如希特勒掀起民族歇斯底里一样,那是一场人为掀起的阶级歇斯底里。你所生活的中国大陆活脱脱一个人间地狱!今天,“右派”这个无耻的文字狱代名词,最终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历史迟早要清算灾难的始作俑者!
爸爸,我梦想到你回来,历史恢复了你的清白,沉冤得到了昭雪。但历史也在这里沉思:为什么中华民族遭受如此巨大的灾难?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宿命还是其他?二十世纪下半叶,是爸爸妈妈一代最好的年华,全世界都在洗刷二战创伤建设新家园,亚洲的日本和“四小龙”正是那个时候开始崛起,惟独中华大地却在遭受比战争更加痛苦的大倒退。民主、自由、博爱荡然无存。中华民族吃尽了“大救星”的苦头,受够了“领袖”独裁的糟蹋。一个善于忘却的民族是个没有希望的民族,一个不总结历史教训的民族是个败落的民族。爸爸,爷爷和你所热爱的中华民族决不是那样的民族!儿子向你发誓——为子孙不再遭受你们那样的痛苦,为国家和民族不再重蹈那种灾难,愿贡献自己的所有力量。
爸爸,每当我看到我的女儿,你的小孙女,天真烂漫、如花似玉,我就梦想到你回来,梦想到你和妈妈跟我们在一起,我们的家该多美满……而今,我只有将你想给予我们而无法给予我们的深沉父爱,把你对下一代的情感,把你的品行思想精神,留传给他们。爸爸,尽管儿子知道这个梦永远只是梦,但是还是要做这个梦,我梦想到你回来!
六女俊萼的祭文:
亲爱的父亲:我们来了!你日夜牵挂的儿女们全来祭拜你,看你来了,这一天你等了那么久,我们也等了那么久啊!
永远也忘不了在你临行前,你的六女急急忙忙为你烙了半斤苞米面饼给送行,怎么能想到这竟是女儿最后能给你做的一件事情?我清晰地记得当我抱着5岁的弟弟,你最宠爱的小么儿和你告别时,你还从口袋里摸出了五角钱给了弟弟。无情的大巴就这样载着你远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头……这一幅场景就成了我和你锥心的永别!
多少年我们魂牵梦绕地思念着你,寻找你是我们始终不忘的愿望,多少次我想来找你,可是茫茫荒野,当乌云还没有散去的时候我们做不到啊!去年你的“小哥儿”终于在朋友和好心人的帮助下找到了你和你的一切!看见你那苦难的卷宗,我们的心口在滴血!你的六女为你请了高僧寻你、找你,在高僧送走你的那些日子里,我知道你和我的心灵在交融,女儿几乎不敢触碰父亲两个字,每天只要一想起就会泪如泉涌.至今都是写多少个字就有多少行泪!我知道那是女儿的泪也是父亲你的泪啊!
心,是这样的痛!!几年前爷爷在天上告诉我们你在这里,去年高僧也告诉我们你还在这里。46年了!父亲:你一个人的孤魂坚守在这不肯离去是为什么?我知道那是你一直在等,你想不通,你记挂,你有冤,你有怨啊!……
你出身在一个骄傲的家庭,自己原本有个幸福的家,有一个貌若天仙的聪慧贤良的妻子,有一群聪明伶俐的儿女,分别时8个子女最大的15岁,最小的才5岁!你是那样深深地爱着他们、牵挂着他们。为了你的“娃儿”们你忍辱负重!
你从来不想过问和参与政治,只想好好做学问为社会和人民做点事情,在家庭做个好丈夫好爸爸。你聪明绝顶、善良仁厚,你有卓越的经济天才,又有大丈夫的胆魄!任何时候把你放在任何地方,你都是杰出的人才,可最后你却成了这个国家政治家阴谋家的政治靶子!你纯洁的心,哪里能够想象得出一个国家,会从国家的机器中发出暗箭来伤害他自己的优秀子民?他们把你们的知识和决心撕得粉碎,践踏在地,再将你们抛在荒山野地,用饥饿和寒冷加上重体力劳动来折磨你们的尊严,践踏你们的人格!在漫漫的黑暗里,他们鼓励在绝望中的人们互相撕咬,他们不断地要求你们揭发,无止境地让你们检讨、认罪!!
你们说的每一句话,哪一句不是掷地有声的真理?你们献上的每一个主张,哪一个不是肺腑忠言?那一句句分明是一条条治国救民的良策,你们何罪之有?!为国为民,孩儿至今都能感受到你那满腔的热血和那颗滚烫的心!可是父亲,我们至善至良的父亲啊!最终却成为了这黑暗的牺牲品!什么是心痛,什么叫心在滴血,想你念你的孩儿才有这刻骨铭心至深的体验!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四日,中共辽宁大学委员会,给我们发来了一纸通知书,他告诉我们他们搞错了,他告诉我们经他们会议讨论批准:予以改正。他们给你平反了,恢复了你原来的一切待遇。可是我们的父亲,你在哪里?他们能再还我们一个活着的父亲吗?荒唐啊!我们踌躇满志、慈祥的父亲,我们聪慧英俊、快乐的父亲,走时是那么的年轻,满腹经纶、一腔抱负还没有来得及施展,不到两年的时间,他们却要了你的命!让你空留下多少遗憾!所以你想不通!是啊!为什么可以这么草芥人命?为什么可以如此轻率地毁掉一个又一个家庭?为什么可以由此葬送了一个又一个子女的前途?两张纸就这样随便交代了一个个精英的毁灭!我们难道不可以状告他们,他们难道不应该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买单吗?这是一场飘不尽的六月雪啊!
亲爱的父亲.值得告慰你的是:光明总是会战胜黑暗,历史和人民早已经还给了你们“高洁”!你们是苦难的,但却永远是令人尊敬的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因为你们是正义和才华的化身!
亲爱的父亲:更值得你告慰的是,你日夜牵挂的孩儿们,我们没有被摧垮。是的,我们曾被压到了生活的最底层,但是在我们伟大母亲,你亲爱的妻子的教育呵护下,除了二姐英年早逝,其余的七个儿女全部响当当地立足于天地间!知道这一切,看见这一切,你一定会含笑九天的!只可惜啊,孩儿多想绕膝在你周围好好孝敬你老人家,多想陪你喝一盅,可是天人永隔,这是孩儿们心中永远的痛!
我们来了,来祭奠你。很想在这里栽上一些树,为你修个精致的墓园,让青松翠柏伴你安息。可是有一天我忽然读懂了你,这是一块让你受尽屈辱的地方,你要永远离开它!你是那么地思念家、想回家。父亲:我们来了,来接你回家了!带着这熔化了你骨血的泥土和着今天孩儿们的眼泪和我们一起回家吧!父亲,你没有离开过我们,你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七女奶仙俊贤的祭文:
亲爱的爸爸:大爱无声,大恨无痕。爱国、爱家、爱苍生;爱妻、爱子、爱黎民。但在那万劫不复的时代,你的爱心被阿修罗的铁蹄碾得粉碎。虽然如此,最最亲爱的爸爸,我深知道你要告诉我的,你要让我带回的,你要让我传播的,就是对人民的爱。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将努力实现您大爱的心愿,用我微薄的力量去温暖、去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让大爱永驻人间!
亲爱的爸爸安息!
么儿小弟俊春的祭文:
爸爸我们来了。我们追寻你的足迹终于来到这里,来到你最后离开我们的地方。爸爸,你从这块土地上离开我们至今,已有47年了。47年前我们想来看你,却来不了。你被剥夺了亲人探视你的权利,我们还太小。等我们长大了,想来找你,却又找不到。一张不能再简单、再草率的死亡通知书,仅告诉我们,你已和我们阴阳两隔。我们在冥冥中感到你魂归故里,却不知道你尸骨安在?你的尸骨,躺在寒寂苍凉的荒山野外,一直在等着我们来收敛,已经苦苦地盼了47年。爸爸,你知道吗,这锥心的痛,也刺在我们心中整整47年啊!
苍天有眼,在小哥的努力下,在善良朋友的帮助下,我们总算来到这里。爸爸,你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这里的蓝天,最后一次呼吸的是这里的空气。我们站在这里,就好像真切听到,你在这里最后一次用绝望的声音,声嘶力竭地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妈妈和我们每个人的名字。这撕心裂肺的呼喊声,47年前,就凄惨地回荡在这里。
47年前的一切,仿佛在这里被凝固。在这里,我们依稀看到47年前的腥风血雨。年仅四十岁的父亲,在寒冷荒漠的异乡,被活活折磨至死,抛尸荒野,至今尸骨无存。
世上最荒唐的罪名是莫须有。清朝时的文字狱,已是登峰造极。可你遇到的荒唐超过文字狱百倍。文字狱,至少还与避讳的文字有点牵连,而在所谓的反右的斗争中,只要想整你,任何一句话,都可以是置你于死地的罪名。看了当年的反右材料,我才最清楚地知道,当年整人是多么的荒谬。“共产党犯罪也要判刑”。就是这一句最普通的话,是谁都会说的一句常识性的话,竟然是恶毒攻击共产党的主要言论,是被打成右派的最大罪名。简直荒唐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世上最冤是窦娥,可你比窦娥还要冤。窦娥起码还敢叫冤,敢申诉。你怀着巨大的冤屈,到临死前,还只得一遍又一遍的检讨,口口声声违心地说,自己有罪,罪有应得。难道你不清楚,自己何罪之有?百分之一千的冤狱,你却连为自己喊冤叫屈的心思都不敢动。更何谈击鼓鸣冤了。整人的恶魔,不仅要在肉体上折磨你,还要在精神上让你更加痛苦不堪。因为他们知道,对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精神的凌辱与灵魂的折磨,比肉体折磨更让人难以忍受。
人们说世上最惨无人道的地方是纳粹集中营,可你受到的虐待比纳粹集中营还残忍。每天只有一顿饭一个窝窝头,每天却要干十六个小时的重体力活,在北风呼啸的荒野,在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中,却睡在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单薄的帐篷中。活脱脱的一个人间地狱!一个硕壮的中年汉子,仅三个月,就被折磨成骨瘦如材,形同骷髅,不人不鬼,奄奄一息;在极端的饥饿、寒冷、恐惧、绝望、痛苦中走向死亡,如同被抛在冰冷的荒野中,任饿狼撕咬、吞噬。
世上最凶狠的是豺狼,可你身边的同类比豺狼还凶残。豺狼虽狠,却不咬死同类。他们是人,却毫不犹豫地对同类下毒手。发动整人运动的同类有之;奉命在人群中找替罪羊的同类有之;为保全自己恶毒攻击朋友的同类有之;把无辜的人们赶去劳改的同类有之;让你在荒野的刺骨的寒风中瑟瑟颤抖、在饥饿中不给口粮、在极端疲惫中强逼继续干超负荷的重体力活,无情地折磨人,直折磨到你咽下最后一口气而无动于衷的同类有之。可怜的父亲,只是在毫不知情中,落入同类为他设下的一个又一个的圈套,钻入了同类为他挖下的一个又一个的陷阱。
虽然,历史已经翻过了这黑暗、耻辱的一页。抹去岁月的风尘,留下的却仍是一连串的疑问。我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悲惨的遭遇会落到你的头上?为什么让你受尽了人间最大的苦难?是谁一步又一步地把你引向地狱的深渊?是谁在人类文明时代,却造出这人间地狱?当时发生的这一系列人间悲剧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为国家的安危,为了人民的利益?为什么他们要拿无辜、善良的知识分子开刀?为什么要让人民付出这样血腥的代价?为什么要这么多善良、淳厚的子民们,莫名其妙地成为政治斗争的陪葬品?
爸爸,你真是生不逢时。在政治泛滥的时代,你却不懂政治的复杂和险恶,结果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在讲真话就会遭劫难的时代,你却太真诚,结果为真诚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需要凶悍才能保全自己的时代,你却太诚实,结果受尽恶人甚至昔日朋友的欺凌;在需要尔虞我诈才能度过危难的时代,你却太耿直,结果被背上越来越多的罪名;在需要对同事朋友残酷斗争、你死我活的时代,你却太仁厚,结果你还在为朋友着想时,却遭到朋友背信弃义的攻击;在知识被贬值的时代,你却满腹经纶,结果英才遭嫉,却由此而引祸缠身;在人性最丑恶的一面被充分激发出来的时代,你却太善良,结果你被比动物还凶残的同类,咬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直至命丧黄泉。
爸爸,虽然你为真诚、诚实、善良、仁厚、耿直和才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们也因此而受到牵累。但是,我们非但对你没有丝毫的怨言,反而对你充满崇敬,更为有你这样的父亲而感到自豪。随着我们逐渐地长大,对你和你所处的时代的更加了解,对你的爱和崇敬也与日俱深。
历史不能假设,个人的命运更不可能推倒重来。但是,这点我们坚信,如果你能生活在和平、健康的时代,凭你的智慧和才能,你一定能建功立业,既对社会做出贡献,也能够使我们的家庭美满幸福,笑语声声。可惜的是,这一切本来应当属于你,属于我们共同的幸福生活,却成为我们永远无法圆的梦。
爸爸,我离开你时只有五岁。由于当时年龄还太小,对爸爸的印象,只是片段零星的记忆。见你最后的一面,是在学校的门口,送你上车。六姐带着我,看着从车窗中探出头来的爸爸,与爸爸招手告别。爸爸还最后给了我们五角零钱。这就是与爸爸的诀别。
之后,我们随母亲去了遥远的南方。在幼小的心灵中,对父亲的思念似乎含有淡淡的忧伤和期盼。只知道父亲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我们家会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火车鸣镝声。每听到这个声音,我就会特别思念父亲。这个声音好像从父亲住的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能把我带到在远方的父亲的身旁。这声音在空旷的夜空中长鸣,总带着几分思念的愁怅与凄楚,又有几分期盼与遐想。心中默默在期盼,父亲有一天会突然回到家中,给我们全家带来意外的惊喜。但父亲的死讯,把藏在我心中的希望彻底打破了。从此,我再也不愿听到,甚至讨厌听到远处传来的火车鸣镝声。因为,这个声音中,再也没有任何期盼和梦想,剩下的只是让人心碎的悲凉!
爸爸,你和妈妈分开后的日日夜夜,妈妈每天带着我睡。每天夜晚妈妈在悄悄地叹息和流泪,我知道妈妈是在想你。在思念你的痛苦中忍受着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妈妈每次跟我谈到你时,总是沉浸在无比温暖与甜蜜的回忆中。尤其是妈妈无数次给我描述你见到我时,高兴得连声音都变了的情景。我知道妈妈是在尽量让我感受到你对我们的爱。爸爸,我每次听后,都被慈祥的父爱温暖周身,就更加想你,更渴望你突然回到家中,我们举家欢腾。在株连九族的时代,妈妈为了我们的前途被迫表面上与你离婚。我至今仍清晰的记得,妈妈拿到判决书时,眼泪夺眶而出和那痛苦万状的表情。我知道妈妈眼中流着泪,心中还在淌着血。明明是最爱的亲人,却要忍痛离异。扭曲的时代,把一切都扭曲了。但唯一没被扭曲的,是妈妈和我们对你深深的爱,是你对我们无尽的牵挂和深情。
亲爱的爸爸,我们心中流着你的血,我们身上附着你的魂。我们之间的缘,永远不会尽。我们从心灵中发出的呼唤,也一定能上达天庭。爸爸,我们来接你回家,妈妈正在家中等你。爸爸,我们终于一起回家了。虽然,我们现在阴阳两隔,但我们仍能彼此相通。如果有来世,你还是我们的好父亲,在你的羽翼下,我们共享天伦!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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