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悲惨家乡,灾难空前
可笑荒谬的忆苦思甜运动,变成对1959年大饥荒的控诉
所有的灾难,无论是当年的太平天国长毛动乱(因为解开头发,不扎清朝人的辫子,感觉头发很长,因而得名),还是日本鬼子进中国、还是国民党共产党内战、还是闹土匪、还是之后的文化大革命,对我们家和我们村造成的灾难,都无法与1959年的大饥荒相比。这是一个共识,甚至是无法类比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曾有一段时间要求大家提意见,结果我们那提的意见,全部集中在这一个问题上,甚至发了最大洪水决堤破圩的1954年,也很少人提起,可见1959年的饿死人灾难,绝对是空前惨烈的。“解放前”,我们的村庄虽然也是穷困,但是很大程度上是传统的乡村自治,无论谁统治,也没有大面积的群死群伤。只有1959年,永久性地改变了我们的家乡——金河埂村。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那时候要求农民搞“忆苦思甜”,典型的歌曲就是“月亮在白云花般的云雾里穿行,我们坐在高高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然后就是想想现在的好日子,回忆“解放前”的苦日子,要感谢党和政府。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是怎么开展这个活动的。但是在金河埂村,忆苦思甜总是变味,将“解放前”变成了1959年,农民一开口就是“那时候那能吃上饭啊,连汤(稀饭)都没得喝,饿死好多人啊……”,结果队长和支部书记赶快打断,别说了别说了。忆苦思甜在我们那总是开展不了,不了了之。由于经历了1959年的惨烈,我们那的人对文化大革命的宣传很不感冒,反而没有其他地方那么激进。我想单干(土地联产承包)的政策之所以从我们那附近最早试点施行,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江西文革比较激进,闹的较凶,很多人集体上去打批斗对象,又有人要告我爸爸是富农身份,于是我爸爸连吓带怕,又从江西折返回安徽。
1959年大饥荒我村非正常死亡数字,约60-80人,凄惨案例,不忍卒读
按照我父亲的口述,我们金河埂村1958年大约有180人,饿饭之后还剩下80多人,跑掉了大约20多人,也就是说大约60-80人左右非正常死亡(精确数字有待考证)。严格地将,多数不是直接饿死,而是极度缺乏营养,最后患上浮肿病而死,或者因为拉不出粗糠、体质太虚而死,或者因为由此导致的各种疾病,抵抗力下降而死,部分是在“反瞒产私分”的过程中拒交粮食被打死,部分是偷公社的粮食(藕、蚕豆、秧苗、麦苗等)被打致死,也有部分活不下去自杀的,还有个别的是长期没饭吃,春节突然发粮食,身体承受不住吃多了撑死等。用专门研究者的分类,这些就是非正常死亡,我们老家人一概说成饿饭饿死。由于我爸爸前期去修路开矿(那虽然饿不死人,但是也吃不饱,一样挨饿),后期直接跑到江西,很多我爸爸的说法,来自村里面的人,如胡合金等。一些经历过饿饭的人,经常做同一个梦,就是醒来床边就有一碗白米饭,扭头就吃了一口。这个梦如此简单,如此卑微,但是就是那时候很多人唯一的梦想,这个梦想是如此遥远,很多人直到饿死,也没有实现这个梦。他们在饥荒时,说如果那天不饿饭了,就总要装碗饭放床边,要随时可以吃。结果真正大饥荒过去了,也没有人这么做。凭着我父亲的记忆,可以直接记录的非常死亡案例有:
金华均家,死绝户,包含夫妻2个和儿子。
陈正云家,死绝户,包含4人。
胡保炳家,死绝户,儿子胡合银,“解放前”胡保炳在芜湖码头扛包(重体力活),苦把苦挣赚钱买了20亩田。曾经夸口说:我不干活,20亩田,也不会饿死。结果不但自己饿死,儿子也饿死。
胡合江家,死绝户包含夫妻2个和儿子。这个胡合江和我爸爸同名,不是我家。一个村庄,大量同名,是因为那时候取名有固定格式,即“姓+辈分+名”,实际上只有后面一个字可以取,农村人没文化,就在“海、江、河、山、福、禄、寿、喜、金、银、铜、铁”等吉利字眼转来转去,造成大量重名。
胡太根,这是我祖爷爷的亲兄弟,靠着亲戚从芜湖带来的轮船上的饭票,吃了很长时间,但是最后依旧饿死。
胡合山家,胡合山先饿死了。他的老婆去偷藕,被发现追到家中,她将藕藏在马桶中,上面盖上屎,每次都这样,人走了在拿出来洗洗吃,也就蒙混过关了。这样他的儿子二宝子也就没有饿死。很多人因为饥饿过度,眼睛发花,在偷藕的时候,在泥水田边,一头栽下去,就永远没起来。
王开青家死绝,王开青是王开山的哥,王开山仍在。
不朽动人传奇:为救娘家单丁,姥姥王瑞芳终身未嫁
王开胜家,小名二牛子,他的奶奶、爸爸、妈妈、伯伯、姐姐等等全部饿死。王开胜的爸爸自幼养尊处优,吃不了水草,将水草中的米粒漂出来吃,最后还是饿死。王开胜的妈妈偷藕给他吃,结果被抓到,拖到食堂暴打,后活活气死。一大家人死的只有王开胜一人,最后他已经出嫁的姥姥(姑姑)王瑞芳从江苏苏州(那里饥荒不严重)回来,丢下自己家人和孩子,养育王开胜,终于保了这家一脉没有绝后。而王瑞芳老人因此终身未再嫁,是为我们那个地方不朽的传奇,深深感动整个村庄。他家也是文化大革命后单干政策第一个买自行车的,第一个做砖瓦房的,其他家多是草屋和泥巴墙的房子。他们在圩埂上练骑自行车,这个我的印象也比较深。
天才方仲永胡合友之子早夭,眼睛被老鼠吃掉,爸爸反复追忆之梦
胡合友家,死绝户。胡合友的爸爸,其实是我爷爷的堂兄弟。有关这家人的死绝,我父亲极为痛心。胡合友死于春节,1959年,很多人已经饿死了,平时大家都已经是濒临死亡。大年三十突然发了4斤米饭,结果平时饿的厉害,突然吃饱,身体难以支撑,于是而死。这种死亡的也有好几例。我本人也有类似的经历,1995年我因言论被收容审查45天,正值春节,平时只能吃盐浸泡的生菜(未煮),和下等的米饭(不够),完全没有油水。结果春节突然吃了一顿肉,结果很多人不适应拉肚子,非常惨重。当然也有可能吃了死猪肉或者母猪肉。胡合友的儿子当年5岁,聪明绝顶,非常可爱讨人喜欢,用安徽话就是“心疼八拉”地,当地非常出名,路上见到我爸爸,总是会主动甜甜地叫“二爷”(我爸爸排行老二)。这个小孩在他的爸爸死后,为了去公社食堂找饭吃,跨不过小河沟,可以自己绕过很远也去单独找饭。但是最后还是找不到吃的,不知道没了爸爸妈妈他的那份被人扣了,还是当时食堂已经停开了,总之时活活饿死。死在家里,眼睛都被老鼠吃掉了。由于我爸爸极喜欢这个孩子,一直做梦梦到,相同的梦持续很多年,都难以开解。
爸爸的大哥、我的大伯胡合海之死,爸爸一生难解的悲伤
胡合海(大伯,也有本村的同名)的死,是我爸爸描述次数最多了。几乎每次描述,我爸爸都老泪纵横。说的次数多了,我妈妈总是不让他说,说过年要喜庆,总是搞得很凄惨不好。1959年冬天,村里面已经开始饿死人了,大伯去铁矿上看我爸爸,我爸爸让他吃了一顿稀饭,同乡胡太年也给大伯吃了一碗。这是我爸爸最后一次见我大伯。大伯看到矿上有饭吃,和我爸爸说,在老家干重农活,也吃得没这浪打浪(形容稀饭没有什么米,就是一点水汤)的稀饭好,你要好好干,回家就可能饿死。我爸爸想将大伯留在矿上,但是没有办法。走的时候,我爸爸预感十分不好,已经哭了起来。当时饥饿死人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我爸爸非常害怕。大伯回去后不久就饿死了。准确地说,大伯是因为吃屋顶上稻草中的稗子,不能消化,不能拉出来,腹胀而死。稗子本来不能吃,即使是磨碎成糠,猪都不吃,要混合一些米粒,才会喂猪。大伯就是吃这个而死的。临死之前,二姑姑(二姥)回来,大伯当时20岁,正值壮年,因为平时饥饿无营养,已经无力拉出这些粗糠,奄奄一息。大姥先用棍子掏,后用手指帮大伯将屎抠出来,但是大伯还是虚脱而死,听说是肠子已经坏死了。写到这里,我几乎无法继续打字。那个同乡胡太年的哥哥,有一些劣迹,后来时常偷东西,甚至是偷我家的,但是念在他弟弟曾经在我大伯死前送过一碗饭,我爸爸感恩这碗饭,从来没有和他计较过。
极端言论层出不穷,难以平复的心理创伤
我们那有一个光头秃子,名字叫胡合金,我也记得很清楚,不仅仅因为他是光头,而且他家后来也是养鱼鹰的。鱼鹰走失在圩埂上,是我给找到抓回来的。胡合金家也死了人,他一直愤恨在心,很多饿死人的具体情况,如何吃那些最肮脏但是能活命的东西,是他讲给我爸爸听的。他胆子较大,直接说:“哪天天安门上毛主席像倒着挂,我死了也眼睛闭得铁紧(铁紧是安徽话,就是非常紧,安心而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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