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陈洪绶《斜倚熏笼图》。妇人拥被斜倚在细竹篾条编制成的熏笼之上,笼下香炉既香且暖,这是当时社会生活习俗的写照
中国古人的生活中似乎处处都离不开香,那种深广的薰香的氛围,跟那时的缓慢的生活节奏很相合,使生活充满了宁静和温馨的情趣。
中华古国是“礼仪之邦”,许多事都是围绕着一个“礼”字,亲友相敬是礼,朝堂行止更是礼。“香”也跟它息息相关。上溯到黄帝时期,中国就有了燔香祭祀的礼,以表对天地人神的谦卑和敬意。个人修养中的干净整洁更离不开“香”,居家生活也要常常焚香,读书前,弹琴前,心中怀着恭敬,净手,整理衣冠,焚香。
自先秦时,从士大夫到普通百姓,无论男女,都有随身佩戴香物的风气。《礼记》说:“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拂髦总角,衿缨皆佩容臭。”“容臭 (臭:xiu气味)”,即香囊,佩于身边,既可美自身,又可敬他人。这里可见先秦少年拜见长辈先要漱口、洗手,整理发髻和衣襟,还要系挂香囊,避免身上的气味冒犯长辈。《诗经》和《楚辞》中也多有对香木香草的歌咏:“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萧”、“艾”都是菊科蒿属植物,是古代较常用的香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样的生活,听上去真是很美。
中国古人崇尚内美而外香,这跟他们相信人与自然合一,并重视精神生活也有直接关系。用香不是重在味,而是重在质,以求能祛除邪秽,颐养精神。因此,雅正而有药用价值的香木香草才是首要,所以兰菊之类就成为常见的香物。
文臣含香的典故
东汉恒帝时,有一位名叫刁存的侍中,年纪大而有口臭,上朝面奏时皇帝就难以忍受。一天,汉恒帝赐给刁存一个状如钉子的东西,命他含到嘴里。刁存不知何物,惶恐中只好遵命,入口后觉得味辛刺口,便以为是皇帝赐死的毒药。他没敢立即咽下,退朝后便急忙回家与家人诀别。恰好有人来访,感觉此事有些蹊跷,便让刁存把“毒药”吐出来看看。刁存吐出后,却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朋友认出这是一枚上等的鸡舌香,是皇上的特别恩赐。虚惊一场,遂成笑谈。
也许正是刁存口臭的提醒,口含鸡舌香奏事逐渐演变成为当时的一项宫廷礼仪制度。蔡质(东汉文学家蔡邕之叔)编写的《汉官仪》,便记录了当时这项风雅的宫廷礼仪规定,尚书郎要“含鸡舌香伏奏事”。“鸡舌香”形如钉子,又名丁子香,它可不是我国北方的丁香,它是东汉时一种名贵的进口香药,含之能避口臭,令口气芬芳——可谓今天口香糖的老祖宗。
“含鸡舌香伏奏事”后来衍变成了在朝为官、面君议政的一种象征。例如唐代刘禹锡刚被贬为郎州司马时,在《早春对雪奉澧州元郎中》写道:“新恩共理犬牙地,昨日同含鸡舌香。”诗的大意说,皇帝现在派我们来治理这种蛮荒之地,而昨天我们还曾经一同在朝堂之上共事。唐代诗人和凝也有诗云:“明庭转制浑无事,朝下空余鸡舌香。”
《魏武帝文集》中有个曹操向诸葛亮送鸡舌香的故事,说的是三国时期,曹操有一次将鸡舌香精心包装起来,并修书一封写道:“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遣使者把香送到千里之外的孔明军中。——何意?当然不可能是讥讽孔明先生口臭。这里是向诸葛亮示好,以表招贤纳士之意。暗示:我曹操希望能和你诸葛亮一起口含鸡舌香,同朝为官。可能是这一招太过含蓄温文,所以偏好撰写奇谋秘计的《三国演义》没有采用这故事。
薰香的趣话
张良是刘邦的谋士,没有张良“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的神谋远略,刘邦就做不了天下。东汉末年时曹操手下就有一个被他视为张良的谋士,名叫荀彧(字文若,今河南许昌人)。此人不仅足智多谋,而且忠孝廉义。他曾官拜尚书令,人称“荀令”。这位重臣仪容严整,风度翩翩,有美男子之称。他善薰香,据称他身上的香气,百步可闻;所坐之处,香气三日不散(《襄阳记》载“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成为世人的美谈和效仿的对象。他可以说是香的精神与人的气质糅合在一起的典范了,后世常以“荀令香”或“令君香”来形容大臣的风度神采。
六朝及唐代时,上层社会熏衣、熏被褥已成习俗。女人的衣裙熏香自不必提,士大夫的衣袍也要熏染一番。唐代的上层极其喜爱焚香与使用香料。浴缸中加香料,而衣服上则挂著香囊。香囊是一种镂空为花卉和动物图案的空心金属球,其内平衡架上悬有一金属制成的焚香盂,外面可以任意圆转。由于内有机关巧智,所以里面的焚香盂始终保持平衡不倒。主要用来熏衣被和寝具,香料常具有杀虫作用。香囊精巧玲珑,便于携带,除了放在被褥中熏香外,妇女们还喜欢佩带它,男人也不例外,无论狩猎、出行、游玩,均随身携带。所过之处,香气袭人。当时的男人甚至还有互相攀比香料的习俗。唐中宗时就有一种高雅的聚会,大臣们在会上“各携名香,比试优劣,名曰‘斗香’”。
唐朝皇帝有时也佩戴香囊,而在腊日(腊月初八,岁终祭祀百神之日)的庆典上,就更是非佩带“衣香囊”不可了。每年的腊日,唐朝皇帝都要向大臣和近侍赠送香料,其中不乏美容香脂,以示恩宠。文献中至今还保留着许多唐朝大臣献给皇帝的“谢表”,张九龄写的感谢唐玄宗的《谢赐香药面脂表》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有时也要赏衣香。“衣香”是另一种让衣服生香的办法,就是收存衣服时将特制的香药放在衣服中间,杀菌防虫,也让衣服沾染自然的香气。类似今天常用的薰衣草和香草。这些从传下来的的古代诗词以及香谱中都可以看到。白居易的《早夏晓兴赠梦得》有云:“开箱衣带隔年香”。由此遥想,当年满朝站立著香喷喷的大臣,那是怎样一种氛围?不过,正如“如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一样,那时的人恐怕也都习以为常了。
熏香成为社会的风尚,武将自然不会落后。在唐诗中,也有对衣香撩人英姿飒爽的俊俏军人的描写。如唐人章孝标的《少年行》中:“平明小猎出中军,异国名香满袖薰。画榼倒悬鹦鹉嘴,花衫对舞凤凰文。手抬白马嘶春雪,臂竦青骹入暮云。...”描写了一名唐代年轻武士,一大早外出打猎,衣袍上的异国名香四散播撒,再加上锦袍飞舞、白马矫健,弯弓猎鹰,英武帅气招人羡爱。
薰香盛行,名香在古时成为馈赠佳品也是必然。但是作为定情之物,还真是少见。西晋时就有这么一个以香为媒的事。西晋权臣贾充的小女名贾午,聪明美丽,贾充十分喜爱。贾充会客时,贾午常在一侧偷窥,看上了贾充的幕僚、潇洒俊美的韩寿。于是背着家人与韩寿互通音信,私定终身。贾充家中有御赐的西域奇香,贾午偷出一些送给韩寿。谁知这香气一旦染身,多日不散。这样一来,幕府里的人就经常闻到韩寿身上有一股奇香,于是议论纷纷。贾充被惊动后,拷问贾午的左右侍者,再问贾午。贾午态度坚决,非韩寿不嫁。贾充无奈,只得让韩寿入赘贾家。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自此,“韩寿偷香”成了典故。
香熏文学
香所具有的气味的美好和本质的净洁,成为古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一种体现,也成为人生情感和人格的象征。屈原是把香引入文学殿堂的第一人。他在《离骚》里写到了十八种香草:江蓠、芷、兰、莽、椒、菌、桂……他用香草来代表自身的修养与品质——“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是说身上披带江离和白芷,又以兰草作佩饰。他的爱情和社会理想中,也处处都能见到这些香草的踪影: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离骚》)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云中君》)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山鬼》)…………
屈原追求的是一个芬芳的香草世界,而象征著清高不屈精神的馨香可以使人在逆境中保持冷静的头脑。对他而言,这些芳草已经不仅仅是他的理想与追求,更是一种灵魂的救赎与心灵的归宿。
屈原之后,从曹植《洛神赋》中描写的那位“践椒途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的洛神宓妃,到左思《招隐士》中那个用“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的隐士,都继承了屈原描写爱情和人格的香气。
到了唐宋词中,这种香气散发出的是一种缠绵悱恻的意蕴,令人沉醉流连。苏东坡有首词《翻香令》:“金炉犹暖麝煤残,惜香更把宝钗翻;重闻处,余薰在,这一番气味胜从前。背人偷盖小蓬山,更将沈水暗同然;且图得,氤氲久,为情深,嫌怕断头烟。”这首词情思绵长,一个“翻香”,便将惜香、怜香的爱意翻转出来 ——金炉虽暖,麝煤已残。词人却依旧执著地翻动着残煤,不在乎宝钗污损。背人偷燃沉水,只图那袅袅的烟雾,暖暖的将自己包裹住。其对香的怜惜之情令人动容。
其实早在南朝,文人谢惠连作《雪赋》中就曾说到:“携佳人兮披重幄,援绮衾兮坐芳褥。燎薰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曲。”这一幅雪夜暖帐、佳人熏香的场景,虽不似“红袖添香伴读书”之雅,却也真实而充满浪漫温馨。
无香不成礼,香在古代社会可谓美好而尊贵,人们对它的爱中有着敬而护的意味,简直跟玉有一比。玉器在古代被视为国家神器,具有纯洁美好而高贵的形质;儒家更是重视玉的精神,认为君子如玉、美德如玉。因此古代的社会精英们对玉的情感自是非同一般。“怜香惜玉”成为非常生动传神的一种美好情感的表达。遗憾的是,香和玉越往后越失去了原有的精神内涵,越来越跟女子的色相联系起来,逐渐萎缩成女子的象征。元代尚仲贤《柳毅传书》第四折就有:“相逢没话说,不见却思量,全不肯惜玉怜香,则他那古敝性尚然强。”这里的词语情感还算褒义,到了今天,这个词愈加走向低俗,多用于拈花惹草寻花问柳之徒。
香,从高处跌落,香消魂断化为尘。词义的变异难道不是古往今来道德风尚变异的反映?
香气馥郁的中华之礼仪已经远逝,礼之不存,香之不再。但那些香的礼、香的文化、香的人令人充满遐想。原来,中国人曾经这样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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