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进校园的囚车
一九六九年是文革祸乱的第四个年头。那年年底在北京第五十七中学的操场上开过一次震慑群众的“镇压反革命大会”,押送犯人的囚车曾驶进校园。
那囚车是辆人们俗称为“闷子车”的庞然大物,车身玄青,不带窗户,驶入五十七中后停在了校门的里侧。车里囚禁着六七个将要批斗示众的犯人,其中戴镣铐的重犯是位女性。
那是个午后,日光毫无暖意,五十七中全校师生、附近的翠微路中学、玉渊潭中学、羊坊店中心小学、铁路七小、铁路五小等校数千名中、小学生列队进入会场后在严寒中席地而坐。除了他们,现场观众还有铁道部专业设计院职工、北京铁路局职工以及羊坊店地区的街道居民,人数多达一万余。
五十七中的语文教师杨秀媛那时二十八岁。上午她已得知被批斗的重犯是班上的学生张大圃的妈妈。“镇压反革命大会”时常发生,她熟悉其阵势,痛苦便袭上心来:大圃聪明懂事,处处要强,他还不到十五岁,怎能目睹那种现场?又怎能那样与母亲生离死别?慈悲的杨老师决定,由同班的两个男孩子陪伴大圃,下午留在家里“复习功课”。
可是,在进入会场的小学生队列里却有大圃的妹妹张可心。
可心才十二岁,是铁路五小的学生。那天上午第四节课老师没有让她上,在教师预备室里,她得到了专门针对她的通知:“下午在五十七中开会批斗你妈妈,全年级都去参加,你也要去,要站稳立场,跟你妈妈划清界限。”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女教师,她是可心的班主任。
世界在可心的眼前土崩瓦解!为什么老师这样冷酷?为什么召开可怖的大会?妈妈,你在哪里啊?为什么他们给你加上“反革命”罪名?
大圃和可心的妈妈叫王佩英,她曾在铁道部专业设计院托儿所工作。在五十七中会场上有不少孩子认识这位身材不高,面容和善的邻居、阿姨。初一的小瑜(化名)想起以前自己的妈妈和王阿姨说说笑笑常来常往的情景,又想起王阿姨对自己的亲切和慷慨,她在“三年困难时期”吃过王阿姨给的包着玻璃纸的牛奶糖,家里还有件王阿姨送的礼物,是个漂亮的纸制小手风琴……
有人领头喊起了口号。会场上秩序森严,杀气熏天。犯人们都被押上来了。
大圃和可心的妈妈王佩英被戴白手套的军警扭着、拖着。她胸前挂着的大牌子上写有名字,名字上打着血红的叉子。她不服,被强摁着头与其他犯人排成了一溜。发言人宣布他们的“罪状”,喊到“王佩英”时,押她的两个人突然从身后凶狠地揪住她的头发,猛地将她的头扯起,向观众扬了一下。
杨老师看清了大圃的妈妈那张惨白、消瘦的脸。一条肮脏的宽带子紧紧地勒着她的下颌,把被蒙住的嘴勒得现出凹陷。她不肯低头,分明是在抗议,挣扎着要说话,可是却发不出声音。镣铐“哗啦”一响,杨老师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脚上,她的一只脚上没有鞋,冻得通红。
恐怖大戏就这样在众多中小学生眼前继续。会场上口号震天。犯人们被押下去时,镣铐“哗啦、哗啦”的声音令人闻之悚然,全场突然鸦雀无声,一片寂然。
可心抱住双膝埋着头,一直在屏息静气地忍耐。听见镣铐的声音,她知道亲爱的妈妈走了,越走越远,她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这纤弱的女孩一动没动,悄无声息的泪滴滴落在地上。
散场时,五十七中的学生们排队返回教学楼,外校的学生们也都排队走回自己的学校。那辆囚车从校门里驶出,在他们身边扬起一路烟尘,消失在街道尽头。
元旦过后不久,一九七〇年一月。羊坊店铁道部宿舍一带贴出了毛泽东语录当头的布告:王佩英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十年以后,这一冤案得到平反。
补 记
王佩英女士因言获罪,于一九七〇年一月二十七日被杀害,一九八〇年四月平反。她是七个孩子的母亲,文中的大圃和可心是她的六子和幺女。
王佩英女士的事迹详见《炎黄春秋》二〇一〇年第五期《寻找王佩英》一文(作者郭宇宽)以及中共党史回忆录丛书《红旗飘飘》第八卷、河南党史回忆录专辑《没有枪声的战斗》等文献。
二〇一〇年王佩英女士遇难四十周年。三月二十七日,她的三子张大中先生在北京香格里拉饭店举行了隆重的纪念大会,有五百余人前往参加。
(本文根据笔者二〇〇九年对多名当事人的采访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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