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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地富子弟的毛时代印象

 2010-08-14 16:11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6

上完小学我就离开了故乡,儿时的同学中,几十年来唯一没有中断联络的只有当年的同桌,他也是恢复高考制度后我们那个公社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早先是书信来往,后来是电话联系,再后来网上通话,19年前我曾借疗养的机会回过一次陕西,在西安大雁塔村他租的蜗居里住过几日,然后又是隔断两地,上个月偶然打开一个久未登录的邮箱,看到留言说说因为业务的缘故,他来到山东,就在距我不足百公里的地方。我手机也换了号,他一时之间找不到我。看到消息后立即给他回了一个电话,他却是回到了陕西,没过几天,他又一次来到山东,在一个周末我去了一趟他的所在地。从下午两点多见面,到次日凌晨三点四十多分钟,聊了整整十三个多小时没停嘴,说起艰辛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同学几次忍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虽说是一个村子里长大,我也经历过毛时代的贫穷与饥饿,但同学的遭遇,却比我更坎坷许多,甚至让我震惊,而这些他以前并没有跟我谈起过。

同学家的成分是地主,实际上他家并没有多少土地和财产,主要是他的爷爷是国民党的一位营长。小时候曾到他家去过,一个普通的四合院,也就十间左右的房子,他家只住了两间,其它的土改时分给了贫下中农。同学家原先共有兄弟姐妹六人,他排行老三,1967年他最小的妹妹出生,因为长期饥饿营养严重匮乏,他的母亲缺乏奶水,妹妹整天吊在母亲的奶上吸不出水来哭闹,家里人曾商量着在不增加粮食消耗的前提下,每个人一顿饭少吃一点,多均给母亲一些,但母亲不忍同学兄妹们加重挨饿没有答应,到妹妹快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早晨,妹妹含着母亲的乳头饿死了,邻居家的大叔提着一把铁锨,用一块破布卷着妹妹抱出门,找块空地掩埋了,母亲在屋子里痛哭。

他家里比其它家庭更缺少粮食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地主成分,一个是孩子众多。生产队分粮的主要依据是工分,父母两个人劳动的工分,能分来的粮食相对于七口之家来说缺欠的太多,一般的贫下中农家庭粮食也是不够吃,也有孩子众多的,但是可以申请救济粮,而他们家却被剥夺了这项待遇。到了1967年的时候,农村能发生饿死孩子的现象,确实算是一种个例,便对他家却似乎是一种必然,吃野菜是再正常不过的,他也曾吃过皂角树的叶子。同学记忆深刻的是一件事,二月二龙抬头,在这一天,农村有吃炒玉米粒的习俗,同学放学后回到家里,嚷嚷着对母亲说:今天人家都吃苞谷豆,咱怎么不炒?妈我要吃苞谷豆。他母亲没训斥他什么,搬过一个小板橙放在一口大陶缸跟前,这口缸是他家盛粮食的唯一器具,让他站在板橙上踮着脚尖往缸里看,里面除了少量的苞谷糁,一粒苞谷也没有,同学说那我就不吃了。

大概在1970年我们三年级的时候,学校排演现代秦腔剧《杜鹃山》,在我们村子里演过,也曾经到乡里正在修的一个水库工地慰问演出过,主角雷刚的戏太多,小学生年龄小词记不全,是由两个学生接替演的,同学在戏里扮演了两场雷刚的戏,在水库演出结束时天色已晚,水库工地慰劳了这些小演员们,每人是两大碗面条外加一个杠子馍,杠子馍也就是长条状的馒头。久没吃过面条的他美美地咥了两碗,吃得肚子发胀,其他学生的杠子馍谁都没有当场吃掉,回家的路有15里长,每个人背着自己的演出道具往回走,路过村庄的时候有狗跟着他们乱咬,许多学生掏出杠子馍,一块一块掰着打狗,看狗抢食的乐子,同学却想着哥哥妹妹在家里挨饿,把杠子馍紧紧地揣在怀里。到家的时间大概是九点多的样子,屋子里黑着灯,哥哥和两个妹妹已经躺在炕上,母亲坐在炕边上发愣,同学兴奋地对母亲说:妈,你知道我拿了个啥?说着把杠子馍递给母亲,说这是发的,想等着明天早晨给哥哥和妹妹也吃一顿白面蒸馍,谁知哥哥饿得并没有睡着,一轱辘爬起来说:妈,我没有睡着,现在就要吃杠子馍。

同学个子不高,如今也只有1.66米的身高,小时候瘦小的身躯顶着个大脑袋,头显得很大,也有人叫他L大颡,说他是颡大心不闷(颡:陕西方言 指脑袋,闷通笨),他的学习成绩是班里最好的,也很有绘画天赋。四年级的时候曾在演草纸上画了两只猪的交配图,很是生动,贴教室的墙上,这让班里的女同学看着脸红又不满,而他却在图上写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大力发展养猪事业,堵住了女生的嘴。到了初中后,他的画画天赋进一步发展,学校的板报画也多出自他的手,有老师提醒他说,光画粉笔画是成不了器的,应该用画笔来画,可他没见过画笔,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请教清楚后知道家里没钱买,就寻思着自己制造一支。他父亲习惯用废纸卷旱烟丝,再插进烟嘴里抽,他抽空偷走了父亲的烟嘴,想着再找些毛毛栽进去就是一支画笔,没等他设计成功,父亲在翻他书包时发现了烟嘴,认为他是在偷着吸烟,逮住他不容分说胖揍一顿,任他怎么解释也白搭,由此断了他画画的兴趣。他说如果不是这个事,他也可能会从事美术职业。

约1969年春节过后,他家里面临着断饮,农历的二月和三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十一岁的他和母亲以及一个七岁的妹妹走上了逃荒讨饭的路,目的地是渭水以北的泾阳县和三原县,随身携带的只有一床薄被子和仅够路上充饥的玉米干粱,怕村里人看到了没面子,是夜里出走的,顺路的还有他本家一位大伯,那位大伯是拉着架子车(地盘车)去做其它营生。同学与母亲步行,同学不到七岁的妹妹坐在架子车上,走了几天才到了泾阳县,有一晚上无处过夜,同学一家只好睡在一个弃废的窑洞里,窑洞靠里的一半已经完全塌掉,前半边还可以挡见避雨,但窑洞的顶部,却有一块裂着长长口子随时可能跌落大面积土块,同学让母亲与妹妹睡觉,说他自己要一直盯着窑顶,如果落下面面土(细末土),就马上叫醒母亲抱着妹妹跑,那一晚上由于担心,他真的一直没有睡着。与那位大伯分手后,有一次天黑之后他们来到一个村庄借宿,那个村子里家家都养着狗,每到一户人家门前都引起一阵狂吠,或者是出于对外乡人的警惕,尽管他们低声哀求,却没有人收留他们,沿着村子走挨户敲门,无望中在村边的一个空场地坐下,母亲和妹妹坐在被子卷上,同学坐在旁边茫然无措。狗叫的声音消歇了,他妹妹由于行走劳累和饥饿的泣哭声显得清晰起来,稍过了一会,村头上的一户人家吱咛一声开了门,夜色朦胧中一个老妇人开了门,站在门口向他们望了望又退了回去,没多久,门里走出一个小伙子来到他们跟前,对同学的母亲说:走,跟我走,把他们领进了家门,而这一家偏偏是没有养狗。到家后那位老妇人给同学一家腾出一个大炕,她自己与她的儿子住到了一起,同学的妹妹不哭了,却开始对着自己的母亲喊饿,老妇人听到后立即用大碗满满的挖了一碗苞谷糁,生火做饭给他们吃。苞谷糁也就是玉米糁粘粥,是当时农村一年四季最普通的早饭和晚饭,只是这一顿,老妇人做的要比同学喝的要粘稠许多。这顿饭同学喝了两大老碗,喝饱了,同学倒头就睡,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他睡得太香也太沉,到了下半夜觉得身子底下潮湿湿的,才知道是自己尿了炕,虽说是铺的苇席子,但他总担心第二早上怎样向主人交代,怕主人责备自己,就不停地挪动着身子,直到用体温把尿湿地方全部暖干。

同学的母亲是书香门第出身,讨嗟来之食对她来说是一种耻辱,但为了年幼的孩子,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讨饭这条路,同学也认为要饭是件很丟人的事,可求生的欲望总得有人第一个张口,妹妹还小,小男子汉该挑担子的潜意识催促着他,第一个张口要饭的是同学。那一天他们一家三口来到一个乡镇,母亲和妹妹坐在镇食堂(当时乡镇级的饭馆都叫食堂)门外的台阶上,同学进食堂瞅着要饭的机会。一位上身穿四个口袋干部服模样的中年男子进门坐在饭桌前,要了一碗红肉泡馍,这是当时乡镇上最美味的解馋大餐,实际也就是一碗肉汤里放几片肥猪肉,再把烙的白面锅盔掰碎了泡进去连汤带馍一块吃。同学走到干部面前,有点胆怯地说:叔,我跟我妈还有我妹妹都是逃荒要饭的,我们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得狠,饿得狠。干部没有说话,两眼盯着同学足足审视了两分多钟,也看了看门外的母亲和妹妹,似乎是在做思想上的斗争,估计他要奢侈的吃这么一顿饭也是不容易,然后猛然间把筷子往桌子上啪的一拍,不说话起身走出了食堂,同学愣了愣,端起那碗饭走到了门外。

要饭的人都必备着一根打狗棍,同学的妹妹手里也拿着一根,但同学说这并不是打狗棍,应该叫防狗棍,到别人门前要饭,本来就是乞求于别人,打了人家的狗,也就要不到饭了。每当有狗围着他娘仨乱叫,他只有抡着棍子虚张声势保护好妹妹与母亲,实在碰到凶猛的狗扑上来,就把棍子塞到狗的跟前让它咬住棍头,近三个月的要饭过程结束,同学提的那根棍子,本来圆圆的棍头已经让狗咬成了扁平状。
1 9 7 3年春节过后,我由小学升级到初中,正月十六开学到新学校去了一趟,是几个村子的联合初中,我去是报道也是办转学手续,由此离开了故乡,同学则在这所学校里度过了他的初中时代,到升高中的时候,由于他的学习成绩优秀,在学校的强烈推荐下,他才破例步入了高中的课堂,而按当时的政策,地富子弟是没有这项权利的,他是我们乡唯一上高中的地富子弟。这期间他曾在我的要求下递来一张照片,穿着粗布的棉衣棉裤,背景是这所在真武庙拆除后改建的校舍,是走街串户照相的拍照的,海鸥120相机的尺寸,从现在我知道的情况看,真不知道他为了照这张照片费了多大的难处,几毛钱对他的家庭来说,确实是一笔额外的开支。

初中到高中,正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摆脱天真逐步感知和认识社会的阶段,也是即将走上社会前的准备过程,社会观念加大着在学生心理中的比例。地主家庭成分所带来的歧视和不公,也日益让同学感受到外界的压迫,童年好友渐渐地与他这个黑五类子女划清界限保持着距离,像躲避瘟疫一样,包括与他从小玩大的一个好友,开始由熟悉变得陌生,村干部的子女也日益显现出优越感并表现趾高气扬来,更是对他不理不睬,男生女生之间随着生理的趁于成熟,更是因为同学地主成分的特殊,也变得更为冷漠,同年级同学之间,同班同学之间,唯一与他能说话的女同学是一位黄姓的女生,是他的中学同桌也是我的小学同学。黄同学容貌出众,小时候和一帮子男同学扯将来找那个女子当媳妇,我们的首选都是她,到了高中的时候,黄同学仍然是男生们追逐的目标。有一天晚上,邻村一个村干部子弟找到同学,问他跟黄同学能不能说上话来,知道不知道她家住啥地方?同学问啥事情,回答说是要把黄同学约出来谈一下,想找她谈对象。我不清楚同学是不是对黄同学也有好感,但这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却让他悲由衷来,心里想着:我都活成了个啥吗,这辈子怕是要光棍到老了。夏天的夜晚村里人为了乘凉,老少爷们都喜欢在麦场上露天过夜,两块砖头垫一张纸就是枕头,铺的是随手带的苇席子,一群人凑在一堆,躺在地上边搧扇子边谝闲传,同学也欢喜露天过夜,便从不往人堆里凑,总是一个人边边角落里躺下,他知道自己是黑五类子女,是一个不受待见的另类,别人的眼里看不到他,这世界才显得清静一些。我们村距秦岭不远,那个时候的仍然时有狼的出没。

同学的高中是在离我们村三十里路的另一个高中上的,每周回家一次,自己带粮食,来回也都是步行,1 9 7 6年高中毕业回到村里,面对的立即是冰冷的现实,编入黑五类子弟劳动组,一天1 2个小时的强体力劳动,一天只吃一顿饭,就中午半小时的时间。他时常在寻思:就算我的爷爷有罪,我们这些后代又有什么过错,为什么要遭受这种不公正的待遇?十六七岁的他,开始过早地关心起政治来,心里想着毛泽东这个造孽的咋这么能活呢?四人帮倒台后,闭塞的农村并没有刮进多少新的信息来,了解外部消息的唯一通道还是村里的大喇叭,同学却在想着,肯定会有变化的,他在极力地捕捉着变化的蛛丝马迹。当时村里放映过一部电影是《欢腾的小凉河》,是反右倾邓小平的题材,但是在两个多月后,这部电影突然不再放映,从这个细微的变化上,同学似乎看到了一丁点曙光。

恢复高考后,同学仍然在黑五类子弟劳动组上工,境遇并没有得到改善,头上带有歧视的帽子似乎也永远没有摘掉的那一天,但他已经知道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上大学,改变自己地富子弟的境遇,改变自己的农民的身份,他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在做作着生死攸关的拼搏,要么是鲤鱼跳龙门,要么是把贱民当到底。白天参加劳动没有时间复习,也怕别人看见,每晚回到家里,不管累得再不想动弹,他都强迫自己振作起精神,在煤油灯下复习功课到深夜,而这一切的努力,都是在外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的,他怕别人嘲笑他是不知天高地厚,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同学是1979年考上大学的,记得在与他的通信中我鼓励过他参加高考,因为我相信他的实力,也曾经买过一套高考复习丛书邮递给他。同学说有一天他们院子里一个女孩订婚,里里外里都站满了人,他没有地方复习,只好爬上一颗高大的桑树看书,密密的桑叶隐藏了他的身影,入神的复习隔断了树下面人声的喧嚣。

接到录取通知书时离报道时间只剩下五天时间。同学白天劳动没有工夫到公社的邮电所去,他央求父亲去看一趟,邮电所离同学家只有两里路,父亲却劝他别做这白日梦,说这样的好事不会落到咱种家庭头上,直到有人转告父亲说在邮电所看到了同学的录取书,同学的父亲才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去了一趟,在邮电所当场拆开信皮,看到吉林工业大学鲜红的大印章时,才相信这真的不是梦,自己的儿子真的是被大学录取了。

消息很快传在村子里传播,这是数十年来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新鲜事。当天晚上,同学的家接踵而来的人很多,大队干部来了,左邻右舍来了,同学们和他们的家长来了,平素没什么交往的也来了,院子里挤满了人,道喜祝贺的,希望也能沾上点喜气的,甚至盘算着嫁闺女都有,有人为同学过去不公平的待遇鸣不平,说早咋没看出他是文曲星下凡。热闹过去后同学还是抱着苇席到麦场上乘凉过夜,但他这次却不是睡在边边上,有人盛情安排他睡在麦场中间,周围再围睡着其他人,说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可别让狼给叼走了。黑五类子弟劳动小组也不用去了,走在路上,中学时邻村一个长相漂亮的女同学打老远就热情地叫他的名字,邀请他到家里坐坐,而在以前,碰到他盯一眼也不会。说起录取后的周围人态度的变化,同学深感世态炎凉起伏之突兀,说真的和穷困潦倒下中举的范进没什么两样。

通过努力最终达到目标,这就是幸福,这是同学对幸福的定义。几十年的人生历经,同学说他感到最幸福的是大学时代,彻底摘掉黑五类子女这顶帽子,能够直起腰板平等地与他人交流,他第一次在班里看到《中国青年报》等报刊,还有他认为只有一定级别才能看到的《参考消息》。

同学曾将他上大学之前的遭遇写过一个回忆,是存在软盘里的,但后来搬家丢失了,他的妻子看到过,曾认为是其他人写的小说,同学与他的儿子谈起自己的农村生涯,儿子更觉得是荒诞的天书,没有任何可信度。写这样一个转述我是犹豫过的,我知道凭自己的描述绝谈不上细节,只能是粗线条的,在我与他这次分手的时候,我曾嘱他在有时间的时候,重写自己的回忆,同学也说农村的生活,到如今仍然还像电影一样清晰地定格在头脑里,随时都可以放映,倒是后来的遇到的有些事情,有不少已经模糊。我写这么一个记录,最大的用意是希望他有重新拿起笔来的追溯往昔的那一天,不要让下一代人不知道上一代人历史的现象,在今天和明天重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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