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每天下午的学习,有一半时间在抽烟。不仅是我,这已成了多数人的习惯,就像从前在村里时,“四类分子”的学习一样。政治学习,在我们这个社会,渗透到每一 个角落,企图把亿万人民的思想,统一在一个固定的模式里,领导者怎样讲,被领导者就应该怎样想。被人们十分厌倦的政治学习,成了执政者没收人们思想的最佳 途径。尽管其效果微乎其微,仍然要强制推行。更有甚者,简直搞成了宗教仪式,读语录,唱语录歌,祝祷领袖万寿无疆。人们背地里反感,表面上却还得恭维学习 的重要性,每天听着那些老生常谈,唯有抽烟可以消磨时日。每月发给的两元零用钱,哪怕是抽最劣质的烟也难以为继,于是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让他们给我寄点兰 花烟。走时,家里还存有十五六斤,放着也没用。不久,大妹给我寄来,来信还说,家里吃的也不缺,要我放心,并说三弟上了初中。接到这封信,并未产生丝毫的 宽慰,反而让我不安了很久,家里怎么能比我在时好?尤其是三弟,头年考农中时,村里去了十三名,他考了第一名,结果其他十二名全部录取,只他一人被踢回, 原因当然是家庭成分不好,我又是“现行反革命”,三弟气得大哭一场。
如今,我成了全县万众瞩目的大“反革命”,对他反而没有一点影响?简直不敢相信。又仔 细看了寄来的兰花烟,全然不像我家的,和姥爷家的烟非常相似,更使我犯疑:为何自家有,非要拿姥爷家的烟呢?难道,难道我们的家已经不复存在?几天来,都 在思索这个问题,最后给二叔写了一封信,求他把家里的真实情况告诉我。本来,不打算给二叔写信了,过去他曾给过我那么多的帮助,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没 脸再麻烦他。但为了弄清真相,还是写了。很快就接到了回信,关于我家的事,他是这样写的:“你猜得不错,你们的家真得散了,自你走后,你妈的处境更为艰 难,村里把她也当‘四类分子’对待,万般无奈之际,她决定带着你的弟弟妹妹改嫁,为此还专门来过集宁,和你爷爷奶奶商量过,我们一致同意她走。据说,你的 一些本家伯父和叔叔们也都劝她早些离开咱们那个家。由此可见,她受得罪有多大!最后她嫁到离咱村二十多里的窑子头村了,对方是贫下中农出身,在大同矿务局 一个林场赶马车,一年回来两三次,大部分时间在外,家里基本还是你妈和孩子们。前不久,我专门回去看望她,亲眼看见她终于摆脱了那个受罪又受气的环境,我 也宽慰,你爷爷奶奶也都放心。望你接信后千万不必难过,你妈和孩子们能找到一条活路,你死去的父亲想也不会责怪的”。
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我深深地知道,母亲的这一步走得实在不容易啊!她没有读过书,对外界的社会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从小受姥娘的教育,头脑里还留有 旧时代的“好马不被二鞍,好女不嫁二夫”的思想。自从父亲去世后,村里也有人劝她改嫁,甚至还有人上门说媒,她丝毫不动心,觉得那样做对不起死去的丈夫, 宁愿守寡。等到我回村后,家里有了成年男子顶门垫户,不管怎样穷困,不管如何受欺负,她都能坚持下去。如今终于决心离开我们那个家,肯定是处境更为艰难, 万不得已的选择。就连姥爷姥娘同意母亲的改嫁,也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我和父亲都是杨家门上的外甥,一定是母亲受得罪太大了,他们才被迫这样做。说到底,这 一切都怪我,都是因为自己交友不慎所造成的。如果说我是一个罪人,的确辜负了父亲对我的嘱托,直接造成了家破的结局,给活着的所有亲人带来痛苦。
此后一段日子里,我在两种矛盾的思想中苦苦挣扎着。一方面深深地自责,觉得辜负了所有亲人的期望,没有能和母亲把弟弟妹妹拉扯成人,没有尽到做长子的义 务,也给母亲带来无尽的痛苦,不管走到哪里,时刻还在为我操心,她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特别是逢年过节时,他一定会独自站在村口,满眼泪水向南长久地瞭望 着。我有这方面的经验,在我七八岁时,三舅被兵贩子卖到太原,去后杳无音信,姥娘时常坐在村口,向南呆呆地望着,以至哭红了眼睛,有多少次我陪着她哭,死 硬把她拽回家里。后来太原战事结束,三舅回来,姥娘的眼睛才慢慢不红了,但看东西总是模糊不清,落下了后遗症。如今母亲一定又像姥娘当年一样,想我、望 我。儿走千里母担忧啊!何况又不是出去求学、当兵,而是判了死缓,蹲了大狱,对于母亲,无疑绝望到了顶点。这段日子,一有空闲便会想到她,硬是在这种离愁 别恨中煎熬着自己,不断斥责自己的不孝。另一方面,也常常用现实的眼光看问题,安慰着自己。母亲离开那个灾难深重的家,换一个环境,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呢!中国的社会,传统的习俗,妇女总是随着丈夫的命运而起起落落。母亲嫁到另一个村里,对方是工人阶级,她也自然摆脱了所谓“剥削阶级”的家庭,再也不会 受那些原本不该受得气了。
这期间,又给妹妹去了一封信,告诉她我已知道家里的变故,求她把详情实事求是地告诉我。由此得知,三弟和二妹已随继父改姓,三弟 上了初中,二弟在村里劳动也不受欺负,队长是我一位本家姑姑的儿子,我们的大表兄,一向和我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对二弟尽量照顾,终使他慢慢适应了那村的 环境,的的确确比在我们那个倒霉的村子强多了。挣工分、分粮食、干活,都和其他社员一模一样。能够凑合着过穷日子,不受虐待,正是我们这样的家庭梦寐以求 的事情,除此而外,我们也不会有其他的奢望。正由于家庭的这一巨变,我的心有时又得到些许的安慰,只要亲人们过得好,我也该放心了,再也不用为母亲牵肠挂 肚地操心了。当然,这一切都要经过旷日持久的思想折磨才能达到。至于情感方面,只要我在外,母亲的心,一天也不会安定下来,她会时时刻刻牵挂着我,比我倍 受煎熬。
八十六
这儿的犯人,绝大多数是“历史反革命”,亦即前国民党政权留下的中下级军官和一些地方官员,同时也包括日伪统治时期当过汉奸的一些人。其余则是刑事犯和 “现行反革命”犯。部分老年犯人是“镇反”时,从上海集体过来的,大都是南方人,江苏、浙江、山东、安徽、江西、福建籍的都有。当时在上海被判刑的人,其 中一部分送到了内蒙,上年中苏边境紧张时,内蒙监狱南撤,合并到此地,因此显得南方人格外多。其余“历史犯”大都是阎锡山的残部,各组的组长多由这些人担 任。他们每个人都善于念劳改经。什么“对反动派决不施仁政”啦,“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制度下,只要改恶从善,都有光明的前途”啦,“道路是曲折的,前途 是光明的”,还有什么“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等等。
每逢班组有人违规,或是生产中出了废品,他们都能及时而又准确地引用一条“语录”进行批评,他们把 那个小红本本背得滚瓜烂熟,应用起来更是娴熟自然,得心应手,俨然是一个政治思想工作者。他们自己一旦犯了点小错误,也能引经据典地进行深入灵魂的批判, 甚至不惜无限上纲地臭骂自己,把自己说成一个微不足道的跳梁小丑。而在私下里,却又常常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现出一种绝望的表情。特殊的环境造就了特殊的 人,我清楚地看到了劳改犯这种两重性格,一方面为了生存,或者说为了少惹麻烦,必须假装积极,心甘情愿地接受监狱当局的利用,起到一个监督员的作用。另一 方面,他们也都有家有子女,有各种割不断的情丝在心头缭绕,甚至作为人的同情心也还尚未完全泯灭。这样,有时他们看谁不顺眼,抓着一点毛病尽力扩大,汇报 给队长、指导员;有时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付着过去算了。他们之中,大多住了十几年,有的快要二十年了,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来,很少有人减刑,这也 使得大多数犯人对干部的话不相信,什么“立功赎罪”,全是利用!报纸上常说,美国人用的是“让越南人打越南人”的办法,整个监狱到处施行的是“以犯制犯” 的策略。在干部眼中,不管你说得多么好听,骨子里都是反动的;而在犯人眼里,尽管当局有许多许诺,多是墙上画饼,总的目的就是为了利用这些廉价的劳力为国 家创造财富。我曾经暗暗哼过两句打油诗,是这样说的:
漫将法眼齐熟视,
尽是装神弄鬼人。
这期间,我和组长一直做着100的阀体,直到初冬时节才完成任务。后来又做125截止阀,时间比较短。本打算改做一种小型阀体,一则可以缓一缓身体,再则 还可一人操作,自在一些。谁想,我们的副组长,也就是管生产的那位姓任的老犯人,指名要我和他做200的阀体,这是双人抬最重的一种砂箱,装满砂子后,足 有二百五六十斤,每天二十八箱的任务,光抬箱就得跑五十六趟,还得装砂、夯实,下泥芯,天天都得推迟收工,让别人等我们,否则完不成任务。说实话,这倒也 没什么,我毕竟年轻,有着在农村那五年重体力劳动的磨练,还能对付的了,只是不愿意和这位姓任的组长一起干。几个月下来,感到先前和我一起干活的李姓组长 为人正派,在阎锡山部队里当过营长,整日沉默寡言,和人相处直来直往,不大喜欢搞小动作。而这位姓任的,经常婆婆妈妈,甚至还有点吹毛求疵,两只眼睛忽闪 忽闪,好像肚子里装得鬼主意特多。听别人说,他干活特别粗心,常出废品。和他一起干这么大的阀体,一旦大量出现废品,非得挨骂不可,甚至还得写检查,真不 如我一个人干呢。但是组里的人谁也不想干大件,不和他干也不行。
再说啦,劳改犯总得服从分配,免得让人家说学生出身,挑挑拣拣的。还好,这位任老前辈决心 在大阀体上一显身手,操作格外认真,我俩在质量上起码没有出过大的纰漏,只是每天下来,手指僵硬得伸开不易弯回,弯回后又不易马上伸开,学习时间须得反复 活动,方能自如。和他在一起,除了生产方面的事很少说话,他却经常和我说起别人,尤其喜欢叨咕管学习的组长李春旿,说那人很会装好人,就让他干得罪人的事 云云。我只是听他说,甚至是东耳朵进,西耳朵出,从来不接他的话题。我刚刚从苦恼中挣扎出来,还时不时在想着母亲,哪有闲工夫议论这些无聊的事呢!有时, 觉得这里的老犯人着实可笑极了,因为一个犯人组长,还要互相倾轧,互相勾心斗角,犯的着吗?组长有甚了不起,还不是和别人一样在服苦役!用你,只是让你充 当工具,互相监督着,以免发生意外的事情。组长特殊吗?别天真地以为干部就相信你,这里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机构,是关押重刑犯的监狱!我从没有任何侥幸的想 法,以监狱为家,以劳改为业是一贯的宗旨。正因为这样,我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人落到了这步田地,还侈谈什么前途和未来,岂不是白日做梦!纵然 将来能有一点前途,那也不是自家所能争取来的,只有寄希望于时势的变化和政策的调整。
我常常漫无边际地想着,有时候人为什么那么可笑?明明人家已把你牢牢地钉在“敌人”的十字架上,你还要枉费心机,企图从人家那里得到一些好处,弄个组长当 当,好像比别人高一些,忘记了自己“敌人”的身份。人啊,人啊,作为万物之灵,有时竟然不如一般的动物,在幻想中过日子。我,作为一名思想犯,从来不抱任 何幻想,当初不杀,只是为了留下一条活命服劳役,指望改造头脑里的诸多想法,别说我本人,就是监狱当局也断然不会相信。这或许就是入狱半年多很少和人交谈 的一个重要原因吧,真实的想法不能说,假话又不屑于去说。那位姓任的组长要我想开点,多和人说说话,真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些什么。
八十七
冬日里的一天,收工后,中队指导员通知我到办公室开会。那天,共有十二人参加,主持会议的是大队贺教导员。这是一个非常呆板的人,早年的部队生活养成了喜 欢按条条框框办事的习惯,脸上从没有露出过一丝笑意,看样子大约四十岁出头。他布置了一项任务,由我们这些人临时组成一个特别小组,每天收工后在模型组的 工房里进行政治学习,称为“两论学习引导小组”,重点阅读《矛盾论》和《实践论》,并结合周围存在的问题,进行批判或写成心得,然后出墙报,引导全大队犯 人掀起学习两论的热潮。十二个人中,大都是组长,只有我和模型组的卫随胜不是。卫随胜当过中学教师,看来抽出的人主要考虑了文化水平,要不造型五个组,正 副组长十名,为什么要我参加。从今以后,我将不仅仅是生产工具,还要成为宣传工具,像一头牲口一样被套在车上,如果不出力拉车,自会有鞭子抽在脊梁上。由 此使我更深地认识到,狱中的两重人性并不是一些人心甘情愿地想具有,一切都是环境使然,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趋利避害本就是 人类生存的手段之一啊!
第一天下午,挨我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南方口音,听说是三中队的一名组长,姓丁,面部白中透黄,颧骨高高突起,下巴尖尖,好像小时候见过的那种大烟鬼, 给人一种病态的感觉。他时不时地向我打听外面的情况,我不敢乱说,只低声应付着。他甚至几次悄悄问我外面武斗的情况,我说自己一直住在农村,对于城市里的 情形不大了解,只有一次,正在地里干活,飞机从空中撒下许多传单,方才知道广西、四川的武斗还动了真枪真炮,至于太原,也只是道听途说,详细情形并不了 解。其后便尽量不和他说话,以免招来麻烦。第二天晚饭后,中队的杨指导员把我叫到办公室,严肃地告诫我:“今后和谁也不要谈论外面的情况,这里有些人总想 打听一些外面的事情,你进来时间不长,自然成了他们打听的对象,千万不要上当”。我当即承认了错误,指导员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让我回来。中队的队长和指导员 对我印象一直不错,因为自入监以来,无论干什么都能按定额完成任务,而且质量比较好,从未出过大批废品,也没有违反过规定的制度。对于他们,这就够了,至 于思想上如何想,他们才不管那些哩。因此,指导员对我的批评,只是提醒而已,并没有严厉的表情,他甚至还借机指出我半年来干得不错,要我坚持下去。
回来后,独自坐在走道里的马扎子上抽烟,觉得好笑极了,这能立什么功?这些老犯人也太无聊了。正好关益三从我面前走过,便招呼他坐在另一个马扎子上。关益 三,四十七八岁,山阴县人,与我邻县,来到这里自然也算是雁北老乡,在模型组担任副组长,对于我后来调到造型组干重体力劳动活儿曾经很遗憾,他觉得我上过 中专,起码看得懂图纸,应该留在模型组更合适。但模型组的正组长嫌我迷迷瞪瞪,表现不佳,便报告队长打发了我。此后,虽然和关益三不在一起,见了面总要闲 扯几句,老乡么,到什么时候总和别人不一样。他曾在阎锡山的部下当过团长,太原战役被俘,以后回到老家。一九五五年肃反时,担心被抓,只身逃到甘肃,改名 换姓赶起马车。一九五八年全民整风时,还是被抓了回来,判了死缓。他当营长时,曾在我们县城驻防,对我们县的一些情况比较了解,这成了我和他在一起的谈 资。半年来的接触,感到他为人正派,不喜欢搞那些邪门歪道,这次我和他都参加了特别学习小组,交谈的机会自然多了。他坐到我旁边时,笑嘻嘻地问道:“指导 员是不是批评你了”?我点点头说:“算是吧,其实也无所谓批评,只是提醒而已,因为我的确没有具体的说甚”。“以后多注意点,这里有些人,尤其是一些组长 们最喜欢汇报别人,昨天问你的那人,姓丁,当过汉奸,是个特别善于人前一面人后一面的滑头,今后对这类人要格外警惕”。说过后马上起身走了,以免呆的时间 长,引起别人不必要的怀疑。
入监半年来,从我接触的人和听别人所说,这里有两种人比较难处,一是当过汉奸者,二是做过特务的人。这两种人,在干部面前,花言巧语,甚至无中生有,把别 人的点滴小事上纲上线,提到改造与反改造的高度上进行分析,以显示自己是真正的改造积极分子。干部对这些人是什么货色,应该十分清楚,只不过为了利用这些 巧言令色、两面三刀之徒,随时掌握犯人的动向,只要不出纰漏,他们的工作自然也算做好了。因而在表面上显得比较相信他们,称他们为靠近政府的积极分子,给 予公开的支持,结果使得这些人更热衷于打小报告。我一向十分憎恶这种背后使刀之辈,总觉得这类角色太缺德。奇怪的是,周围的环境,眼前的社会,时时在鼓励 此种行为,并加意给予培植。当年在学校时,凡是背后打小报告者,被领导看作是靠近组织的行为,有些人的入团、入党,凭得正是这一点。监狱里,同样有这么一 批人,专门搜集别人的一言一行,也成了靠近政府积极改造的具体表现。我常常暗自思索,一个社会提倡此种不道德行为,鼓励投机者借他人之肩往上爬,只能助长 阿谀逢迎、拍马溜须的恶习,使一些不学无术、道德败坏者扶摇而上,久而久之,会严重地伤害那些埋头苦干人的积极性。而且还可能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彼此 不信任,形成人人自危的局面。尤其在运动来临之时,无形中助长了落井下石、平白无故陷害他人之风。这或许是“阶级斗争”的需要吧。
日常生活中,凡有集体存在的地方,此种现象随之存在着,领导者不论职务高低,大都喜欢有一帮人对其奉承,为其抬轿,于是拍马谄谀者蜂拥而至,小人得志,君子远去,世风每况愈下,令人寒心。
七十年代的狱中,争当改造积极分子,互相汇报,互相倾轧的现象所以更为严重,那是因为有些人处于绝望之中的缘故。大凡人在绝望时,总要找一根救命稻草,企 图把绝望变成希望,尽管这种理想性的希望实在是太渺茫了,总有人要尽力挣扎,不择手段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汉奸和特务,原本就不是生活在阳光下的人,偷鸡 摸狗、投机取巧是他们的本性。因此当我得知那位姓丁的组长当过汉奸时,从此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也因此,使我对所有这类角色一概持鄙视态度。
八十八
高产竞赛一周后,人们普遍累得吃不消,每天超额完成任务的数量越来越少。我也同样感到极度的疲倦,想适当放松一些,像这样不要命的硬拼,并非长久之计。我 们的刑期那么长,一旦弄下病,今后苦了的仍然是自己。但不能说,我的搭档是管生产的组长,他负责,自然是他说了算,每天仍要超额百分之三十以上,我也只好 奉陪到底。他已是四十八九岁的人,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体力算不得怎么强壮,只因为担任了生产组长,自己觉得应该比别人多干一些,起到带头作用。有时看他手 忙脚乱,简直像是小跑,着实很可怜。他为人怪怪的,总喜欢背后叨咕别人,两眼看见的老是其他人的毛病,周围的人们大都讨厌他,因此在高产竞赛时很少有人帮 助他。
一般来说,每次高产竞赛,总要从其他各组,就像模型组、工务组、库房、焦炭场等地方抽调一批人员前来帮忙,浇注组的人,在浇完一批铁水,下一批尚未 出炉前的间隙,也要来帮助造型。我的助手唐顺不仅帮我铲砂,还经常帮我抬箱。唐顺比我小一岁,我们县西关人,弟兄姐妹中排行最小,父母去世后,在平鲁县水 保队找了一份工作,也是“一打三反”时判的,我俩同时来到汾阳,相识于第二监狱。因着是老乡,关系自然比较密切一些。唐顺不识字,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眼睛 很大,恼怒时瞪起双眼,令我常常想起旧小说中张飞、李逵、程咬金等角色的模样,他给人的印象正如许多草莽英雄一样,力大,鲁莽,甚至还有几分笨拙。平日 里,凡是写信,写学习心得,写总结材料等涉及文字方面的事情,由我全部包揽,每次高产竞赛时,他便利用浇注的间隙帮我造型。有时我也敦促他帮我那位伙伴铲 一会砂子,他很不情愿地应付一会后,又回到我的身旁,所以我比那位搭档要轻松许多。
监狱的劳作,既紧张又不惜人力。我来这里时间不长,已经进行了几次高产竞赛。六月份的口号是向党的生日献礼,刚度过七月份,又提出新的口号:大战八九月, 向国庆献礼。现在呢,年底了,口号又换成了大战十二月,向新年献礼。过年后,据说又要迎战开门红。一年里太多的高产竞赛,没完没了的献礼,恨不得将犯人身 上的油水榨干。每次高产,要求超产在百分之三十以上,最后几天,还要加班加点,动员所有能够暂停的工种人员都来帮助造型,每人必须翻番。监狱当局,虽然在 口头上不断强调思想改造的重要性,像社会上提倡的“抓革命,促生产”一样,这里换成了“抓改造,促生产”。所不同的是社会上“抓革命”是实,不断挑起各式 各样的斗争,斗争即是革命,而工厂里的生产却处于瘫痪和半瘫痪状态。
监狱里的“抓改造”正好相反,多是虚晃一枪,而促生产却毫不含糊,要求完成和超额完成 任务,成为考核的重要指标,年复一年地重复着那些向什么什么献礼的口号,把每个人使用到血尽毛干。长久从事这种劳作,整天又被烟灰呛着,绝大多数人的脸色 极为难看,白中泛黄,看不到一丝血色。对于少数完不成任务的人,每天的学习时间成了大家“帮助”的对象,也有些多次“帮助”效果不大的角色,队长便指使专 门抽出来的劳改积极分子们,将其带到一所僻静处的房间里单独进行“帮助”,其间进行了怎样的“帮助”和“帮助”了些什么,多数犯人不得而知,只能凭想象去 猜测。总之,这里的所谓改造,主要是服苦役,属于典型的强迫劳动,充分利用劳改犯中的“积极分子”,严密监视着每个人,天天务必完成任务。面对这种情况, 我常在想,“文革”中,停产半停产的工厂那么多,要不是这些劳改单位,我们的经济怕会比眼下更加糟糕!名目繁多的高产竞赛,虽不新鲜,却能最大限度地发挥 每个人的能量去创造财富,至于犯人,每人每月只给两元的零花钱,抽得都是极其劣等的无名烟,大家把这种没有牌子的烟叫做经济烟。
有时,我也感到十分迷惘,人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有些愚蠢的家伙还要那么卖力,自己卖力不说,还要督促别人也像他一样去干,否则就去汇报你。中国人的好 斗,尤其是自咬自的根深蒂固的毛病,这些年,在“阶级斗争”的发酵剂刺激下,日益膨胀,就连监狱,也在每时每刻地强调着“改造与反改造的斗争”。绝大多数 组长们,个个都以积极改造者自居,相互之间激烈地竞争着,把生产定额提高了还要再提高,以至最后自己也很难完成任务。面对这些人,虽然憎恶他们,有时又为 他们感到深深的悲哀,甚至可怜他们,人家会相信“敌人”吗?这一切,或许是环境使然,监狱当局要求如此,如果胆敢违抗,进入“反改造分子”的行列,结果更 糟,还不如伪装积极,日子过得反倒安稳一些。于是在犯人中,争当积极分子,成了少数人的奋斗目标,打小报告,靠近政府,互相倾轧的现象甚为普遍。也正是在 这种狗咬狗的争斗中,干部找到了控制点,常常不失时机地表扬一些积极分子,批评个别落后者,使绝大多数犯人都能规规矩矩,作驯服的工具。即使再累再苦,谁 也不敢啃声,只有埋下头来,咬紧牙关,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也同样是这样的浑浑噩噩的劳改犯!
八十九
春节到了,没有一点过年的景象,初一到初五为休息日,绝大多数时间呆在号房里,寂寞冷清。除了吃饭睡觉,总觉得百无聊赖,还不如每天忙忙碌碌地干活呢。一 个房间里住着七八个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看着,谁也不想多说话,环境使每个人都对别人存有戒心,各自互不信任,生怕说错一句话,成为他人立功赎罪的材料。 这种你看我我看你的难堪而又尴尬的局面持续着,空气也仿佛停止了流动,人们内心里普遍有一种将要窒息的感觉。尽管每两个房间发有一副扑克牌,可以轮流着 玩,但监规纪律规定,犯人不准串号房,一个房间的人往往玩不起来,尤其那些年老的犯人,根本不想什么娱乐活动,多数只会假寐,让你永远摸不透他的心事,此 时是想家呢还是警觉地聆听着什么。每天上午或下午有一次集体活动,轮流着出到监房外面的空地上,围成一个圆圈,进行一种叫做“击鼓传花”的游戏,一人打起 鼓来,一朵红布做成的花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鼓声一止,花落在谁的手上,谁就得唱一支语录歌,不会唱的,背一条语录也行。
这种游戏,本应在少年儿童中进 行,蹦蹦跶跶,自有一番热闹景象,而且一定要自觉自愿地参加,才有兴致。现在,在一群年龄相差甚大,又处处显出死气沉沉的人中间进行,实在引不起人们的多 大兴趣,只因着值班干部在场,不得不玩下去,反倒觉得索然无味。任何勉强的活动,一旦失去了娱乐的因素,往往显得格外沉闷。活动结束后,大家排起队报了 数,整队回去,依旧靠在铺盖上,两眼朝向天花板,谁也说不清这些人在想着什么。
春节在外面度过,对我来说,早已习惯。在沈阳上学时,假期很少回家,一个人住一间房子,陪伴我的是回家同学的行李,一捆一捆堆在那里。东北的冬天更冷,极 少出去,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呆在屋子里,只有到了傍晚时分,才在操场里走几个来回。但那时没有寂寞的感觉,因为有许多古今中外的名著陪着我,和这些古人、外 国人交谈着,尽管他们逝去很久,我却觉得就在身边和眼前,个个都是我的师友,每个假期过得充实而愉快。如今成了身不由己的囚徒,再也没有看书的机会了。在 农村那几年,尽管派给我的任务总是排的满满的,但除了六九年的打地洞,其它年份过年时总要休息十几天,也能抽出时间读几本书。对一个喜欢读书的人来说,个 中乐趣外人往往难以体会。可现在呢,除了几张报纸和语录本,还能有什么读物呢?“文化大革命”和历史上的焚书颇有相同之处,禁百家之论,树一家之言,犯人 甚至连马克思列宁的著作也难以看到,一个红皮子的小本本已经包罗万象,抵得上一部百科全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从中寻找答案。在农村 管制时,毕竟村里识字的人不多,有几条语录在请罪时背背,完全可以应付过去。
到了监狱,环境不同了,这儿识字的人多,特别是那些老犯人,他们之中有当过军 官的,也有当过县长专员什么的,更有一些鬼精精的特务出身的人,个个把语录本背得滚瓜烂熟。当你违反一点监规纪律,他会马上给你念道:“只许他们规规矩 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当你生产中出了几个废品,又会向你宣读:“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的圣旨。这里,除了语录本,再也不会看到任何书。早在进来 前就知道,现今的书店里,书的品种少得可怜,用一个人的观点来统一全国人民的思想,是当今圣上独创的专利,何况这里又是监狱,想读书简直就是非分之想!年 轻时读过一些早期共产党人的传记,他们在国民党的监狱中还在不断看书、学习,据说剥夺了人身自由,尚有学习的权利。我不知道他们当时读的什么书,但可以肯 定不是什么蒋介石语录。我们生长在如此“伟大的新时代”,狱中却看不到一本语录以外的书,多么可悲啊!这个时代,许多书都分别改姓了封、资、修,成为三家 店里的黑货,时时刻刻在腐蚀着人们的灵魂,被称作大毒草。不读书,不学习正可以净化人们的思想呢。
既然没书看,接下来就只有想家了。古人言,每逢佳节倍思亲,尤其在象征着合家团圆的春节时候更是如此。虽不像刚入监时那样为母亲操心,但还是放心不下,她 嫁的这个男人是否厚道,弟弟妹妹们是否受气?所有来信中都未提及。在村里那阵,常听人们说,改嫁出去的女人最受苦,只要孩子们受到哪怕是一点点伤害,她的 心都在滴血,为了能够把光景过下去,只有忍受种种煎熬,把泪水咽到肚里,可以想见,这种身份的女人比常人承受的压力要大得多。母亲是否也是这样?每逢想到 这些,便会深深陷入内疚之中,要是我还在家中,虽然穷困,一家人总是一条心啊!不过,有时又感到一丝欣慰,母亲离开我们那个家,总算跨进了贫下中农的行 列,长期以来压在头上的巨石终于掀掉,三弟还上了初中,她和弟弟妹妹们只要过上正常人的日子,不被人当做另类来欺侮,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让我独自把 从爷爷以来的所有原罪都承担过来,只要亲人们不再被奴役、欺压,我的心也就可以真正地放下了。
每天的闭目养神,脑子里何曾有过片刻的轻松!养神,养神,这是一个入监不到一年的服刑者所能做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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