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四十四年前的事了,但它如恶梦般一直盘踞心底,从来挥之不去。
1964上半年,那时我正上大二。学校接上级通知,要全体学生参加农村的整风、整社,也就是所谓的“四清”【清政治,清组织,清思想,清经济】运动。我被分到一个浅丘地区的某公社。公社机关靠山傍水,一条小河从它院后蜿蜒流过,门前公路穿行,公路两侧有几十户民居商铺。我们这个“四清”工作队约有二十来号人,成员多为机关干部,其中学生和解放军各一。那学生自然是鄙人,那军人操陕西口音,记得姓简,是个连指导员,年岁和我差不多,或许少长些吧。第一天工作队会议由王姓队长【市委办公室主任】主持,半天的会议讲话也由他一人大包大揽。一开始,他便宣布从今天起,公社一切干部统统“靠边站”,所有党务、政务权力由工作队取代。这自然是从中央到地方的统一布署,叫“夺权斗争”。彼时毛泽东作了估计,约有三分之一政权不在共产党手上。一个单位、一个地区在未厘清阶级队伍状况时,又敢信任谁呢!队长在一番运动意义、一番工作计划步骤的滔滔不绝之后,宣布了下队驻点名单。我与那年青军人恰好分在一块,两人负责五大队工作。
五大队距公社所在地不过三里之遥,在丘陵地区还算地势缓平。我们落脚在一间地处大队中心的简陋公房内。公房十余平米,除两张单人床和一张搁放杂物的条桌而外,便再无周转余地。这儿听说是原来的大队部,我们此来“鸠占雀巢”,无异宣告“夺权”。
第二天上午,在公房前的晒场上召开了社员大会,进行政治动员。说是社员大会,其实每家往往只来一个代表,另外,地、富、反、坏份子照例是不能享受此等政治权利的。百余人倒把晒场挤了个满。过去的大小队干部侧身人群中,普通社员大都面有狐疑之色,那些干部则无不诚惶诚恐。我与老简都是平生第一次身入阶级斗争火线,两个“毛桃子”,彼此心照不宣,心底也一样的诚惶诚恐,动员会上不敢作丝毫的发挥。具体讲了些甚么,记忆中已很是依稀,只记得先是自报家门,说明来意,然后将王队长的讲话照搬一通,无非是当前农村阶级斗争形势,开展社会主义教育的必要,对干部进行“四清”的内容,以及干部们该如何“洗手洗澡”【交待清楚问题】等等。另外一个重要内容是,要重新清理阶级队伍,建立农村基层权力组织——贫下中农协会。
老简和我相处不错,工作都很卖力,而且配合默契。我们早出晚归,在各生产队转悠,到农户访贫问苦,摸清当地政治、经济情况,寻找运动骨干力量。那些格式化的工作现在说来已是索然无味,唯能充作谈资的恐怕只有“忆苦思甜大会”。这是工作队既定程序的一个重要部份,也是让阶级斗争怒火永不熄灭的重要手段。不过,那次以及此后我所多次参加的运动中的“忆苦思甜大会”,都很有点戏剧性,而那“剧情”又惊人地相似。原本希望贫下中农大妈大婶、阿公阿婆回顾历史,声讨地主、富农压迫剥削的罪恶。但是每次会中,总有不少人发言走调,说着说着便声泪俱下,将六十年代饿肚子,死亲人的事儿扯了进去。我们心里自是理解同情,但又不得不去提醒,提醒不行便制止,有时制止也不行,场面便失控,只好匆忙宣布散会。
我在五大队驻了三个多月,工作队就调我到了项目组,负责取证撰写敌对份子材料。我的搭档是法院一位年长的刀笔吏,行事十分老辣,从未见他吐露一丝笑容,满脸肃杀之气,果然是从事阶级斗争的一把好手。我对他采取了敬而远之政策,虽同在一间办公室,却尽量不与他交言。
这天,工作队集中成员汇报工作,又适逢场期。公社内外热闹非常。中午时分,散会不久,我正在办公室一边看报,一边等着贯例的一顿“牙祭”。突然听得一阵争吵声,走到院中一看,一个约摸五十开外农民,身着皱巴巴的蓝色中山装,满脸胡子巴茬,正与王队长争论。听了许久,方才明白,原来他是对自己家成份重新划定来此质疑。先前是下中农,现在却“升格”为上中农,按过去的一贯政策,下中农是党的依靠对象,而上中农只是团结者。这是当年人人看重的社会等级制度,虽与经济生活的改善无甚大的关联,但在运动不断的政治生活中的精神境界,却是大有区别。那老汉开始是恭恭敬敬反映问题,见王队长一味摇头否决,便据理力争。王队长挥之使去,老汉则怒颜抗辩。到后来相持不下,老汉便讲已无生趣,不如寻死。王队长见老汉竟敢以死威胁,顿时勃然大怒道:“要死就死,这一套吓不了人!”此言一出,悲剧上演。
老汉一个转身,便往河边急匆匆走去,边走边嚷着,“我要死.....我要死”。工作队没有人敢出面劝阻,赶场的群众更不敢吱声,只尾随着来到河边。一会儿,岸上已经站满看客,瞧那“戏”如何结果。
阳历5月,桃花水未发。小河水流缓且浅。老汉跳进水中,始深不过膝,步步往下游涉去,河水慢慢深起来,渐及胯及腰。只见他解去上衣,顶于头上,嘴里仍不断咕噜着甚么。及至水淹过颈,人群开始燥动不安,有人惊呼,“使不得!”此刻,王队长也站立河畔,不时打着手势喊道,“不要管他!”人们个个呆如木鸡,谁也不敢动作。直到今天,直到写这博文时,我还感觉得到当时心的狂蹦乱跳。老简在我身边,我也感觉得到他的焦急。
悲剧终于发生,老汉突然没顶了。他涉入了一处“锅底幽”,那水足有三、四米深。奇怪的是,那一刻岸上死般沉寂,人们似乎都被那突发的意外惊得木然了。我与老简相互看了一眼,然后迅速脱去上衣跳进河中,我们几次潜入水底搜寻,没有发现老人身影.....一切不过几分钟时间,一个生命消逝了,消逝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阶级斗争的潮流之中。
工作队"四清"任务胜利完成了,队员们也如云散去。关于老人的死,听说队长亲自打了个报告,结论是“自绝于人民”。其实,偌大一个国家,一丁点小凤波又算得甚么,何况人们总是健忘,时间可以抹掉一切的不幸。只有那一语结论让我刻骨铭心。老人若能躲过一劫,现在该有九十余高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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