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着《诗经》的光与色
《诗经》,一座文字的密林,2500年 来,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盘桓,咏叹,赏玩。经学家看见教化,政治家看见改革,语言学家研究上古音韵,社会学家研究风俗民情,思想家,文学家,史学家,博 物学家......每个人似乎都带走些什么,又留下些什么。时至今日,再走进去一看,其实谁也没带走和留下什么--它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谁也无法改变,谁的痕迹也 难以留下。我喜欢《诗经》,就是喜欢,无关任何大义,单纯的饱满的喜欢。行走在这片蓊郁的林子里,心里没有陌生的感觉。粗壮的枝干上,那些语词的叶片,古雅而朴实,带着慈祥的微笑,闪着沧桑的光与色,呼吸一口就要醉倒似的。
走啊走啊,总看见熟悉的事物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又亲切又惊喜,也是时间与空间的无涯之中,不早不晚刚好赶上的一种相遇,也要忍不住说一声:哦,原来你在这儿 啊?"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彷佛就是故乡的南山,仿佛就是亲手采过的拳菜,那弯弯蜷着的小小身体,那娃娃似的可爱的拳头,原来就是你们呀,你们就是蕨 呀!这么的娇嫩,又这么的古老,比人类的历史还要悠久,真真的让人起敬啊!"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南山真是好地方,还有野豌豆苗呢,叶片如羽,卷须细 小,女孩的心事一样,所以先民们微微撮起嘴唇,用气音轻轻一呼,就创造了一个清秀温柔的名字:薇。
那样简朴的时代,生命是自然的,生活也是自然的,一切都可以从自然中采来:"蘩",那是白蒿。"菽",那是大豆。"芣苢",是车前子。参差的"荇菜",是水 黄花。那被少女怨恨的大田里生长的"莠",就是狗尾草。那怀人的女子总也采不满筐的"卷耳",就是苍耳。南风和煦地吹着的"棘",就是我幼时爱吃的酸枣。 卫国的"唐",还有一个名字叫女萝,两个都好听。许穆夫人"载驰"途中要采的"蝱",据说是可以主治抑郁症的,是忘忧草吗?首阳山上更丰富,采"苓"、采 "苦"、采"葑",那是甘草、苦菜和芜菁......一路走来,一路收集,我恍然就是文字里的那些女子,在轻松欢快的歌声里,把柳编的篮子盛得满满的,把姹紫嫣红 的上古风光都装了回来。
走啊走啊,我看见先民们把目光投向各种事物,起名的热情愈加丰沛高涨。水中的陆地叫"洲",那是关雎和鸣的地方。更小块的水中陆地叫"沚",那是蘩草生长的 地方。水中的沙滩叫"渚",江水于此分流而后合一,有弃妇对此幻想着与丈夫破镜重圆的日子。还有"坻"、"湄"、"涘",是多情的诗人爱而不得,为心上人 设置的一个又一个地方,深爱的女子就在水的一方隐约飘渺着,那份神秘婉约的美历经两千多年依旧不曾湮灭。
动物的名称也是多种多样,鲁颂中一首《駉》就令我眼花缭乱:纯黑之马叫"骊",赤黄之马叫"骍",黄白之马叫"皇",金栗色的叫"黄",赤白杂毛的叫"騢 ",黑马白胯的叫"驈",黑身白鬣的叫"雒",苍白相杂的叫"骓",黄白相杂的叫"駓",青黑相间的叫"骐",浅黑带白色的杂毛马叫"骃",有鳞状黑斑纹 的青毛马叫"驒",黑鬣黑尾的白马叫"骆",黑鬣黑尾的赤马叫"駵",脚胫有长毫的马叫"驔",二目周围有白毛的马叫"鱼"。看着看着,我有些入迷了,不 肯相信诗序中"《駉》,颂僖公也"的话,宁愿相信那是一位爱马如命的诗人,在浓墨铺写,如数家珍,分门别类,不见繁琐,只见喜爱。那一匹匹各有特色的马, 腾跃有致,扬尘奔驰,哒哒的马蹄穿越数千载,从李长吉的诗里,一直到海子的梦里......
发现然后拥有,属于先民们的事物繁多起来,使用的名字繁杂起来,诗人偶尔便也有躲懒的时候。"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明喈喈。""交交黄鸟,止于棘。""交 交黄鸟,止于桑。""交交黄鸟,止于楚。""黄鸟黄鸟,无集于榖。"这只到处乱飞到处停驻的黄鸟,是黄雀。"晛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这只声音清亮婉转的黄鸟,却是黄鹂。我嘲笑那躲在树底下睡懒觉的诗人:呵呵,这都是黄鸟呀?那我若见到一只黄莺,是不是也可以叫它"黄鸟"呢?诗人对我微 微笑道:都叫黄鸟,但叫声不同啊,你听,"交交","喈喈","晛睆"......是啊,那我的黄鸟的声音用什么词来表述呢?足足?叽叽?啾啾?怎么都没有《诗 经》的美呢?最后,我只好对着那上古的诗人俯首,感叹着现代人想像力与词汇的匮乏。
走啊走啊,我走进了先民们的世界,看他们祭祀天地,看他们征战杀伐,看他们燕飨歌舞,看他们忧国伤时,看他们分分合合、跌跌撞撞地闯过那段历史。可是,固执 的我,总是从字缝里看见另一种生活,有朴实热闹的凡俗人生,蚕桑、农耕、捕鱼、狩猎、纺织、采摘;也有澄澈高远的精神空间,理性与感性、爱恋与怨艾、扬美 与向善;在"温柔敦厚"的美学追求中,诗人们的文字真的达到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境界。
最喜欢的夫妻,是《郑风》里联句唱答的那一对。女曰"鸡鸣",妻子说鸡叫了,那是喊丈夫起床;士曰"昧旦",丈夫说天还未亮,那自然是想赖床。男人有时就像 孩子,妻子免不了半是哄来半是劝:你起来看看,"明星有烂",启明星已在闪亮呢。丈夫倒也识趣,马上说"将翱将翔,弋凫与雁",用鸟飞来形容四处打猎,用 轻描淡写的口气描述可能的战绩:那就四处逛逛,打点野鸭和大雁给你尝尝吧!聪明的妻子赶紧接下话头:好啊好啊,我会把它们精心烹调,再沽来美酒,开怀畅 饮,"与子偕老"。这还不够呀,妻子继续鼓励丈夫:我们琴瑟合奏,"莫不静好",该是多么美满的生活!丈夫感动异常:知道你体贴、温顺、爱恋着我,我一定 要馈赠佩玉来回报你啊!这样的美好和悦,这样的柔情蜜意,把世俗夫妻度成了神仙眷属。
最喜欢的女子,是《卫风》里的"硕人"。身材颀长,仪态高贵,这是容易理解的,齐侯的女儿,卫侯的夫人嘛。"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初生的白茅嫩芽,我是采 过也吃过的,那份柔嫩也是知道的,但就是想像不出以它做比的手美到什么地步;肌肤的洁白光滑就更难以想像了,曾经因为陆游的"红酥手"去读《花间十六 声》,据它说跟古代的甜酥食品有关,"红酥"是带着青春的颜色,可这"凝脂"似又更美了一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天牛的幼虫,葫芦的籽 儿,似蝉而比蝉小的"螓","蛾"细长弯曲的触须,都是极细致的描述,但偏偏找不着可资想像的依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让虚空更深入了一层,美也更 深入了一层。似乎句句都落在实处,又似乎句句都无迹可寻,想像力延展到了极限也依旧无可想像,那极品的美确乎可以涵盖一切了。
走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上古的女子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中的女子最是聪明,无论那爱她的男子从那个方向追寻,都始终保持若即若离,因此而获得了不灭的爱情。咫尺天涯是可怕的,天涯咫尺是美好的,但有时,那咫尺的吸引与爱恋,正需要用天涯的距离来产生和维系。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子衿》明明是一个痴情女子在倾诉,相思萦怀,不能释然。被曹操化用去,借了暗含的下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表达求贤若渴的 心情,巧则巧矣,却有了几分矫情。全不若原诗的深婉细致,特别是配以末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愁绝痴绝,动人心魄。
"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里的女孩明明是赴约了,可偏偏要躲起来,让男孩急得抓耳挠腮。这么调皮可爱,可不要让人爱死了?美 丽的身影终于出现了,赠一支红红的彤管,就能让男孩倾倒;送一点初生的白茅,男孩视为至宝,并非是它有多美,只因那是"美人之贻"啊!
" 摽有梅,其实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梅子成熟了,果实只剩十分之七了,那追求我的男子啊,赶紧趁着吉日娶我吧!《摽有梅》中的女子爽直热情,明朗大 方,恐怕也跟那时的习俗有关。《周礼》中载:仲春之月有会男女的规定,凡男三十岁未娶,女二十岁未嫁,可以借此机会不举行婚礼而自由同居。
"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每至《野有死麇》,我都忍不住要莞尔一笑,这里若用白话表述该多有趣:亲爱的,你慢一点轻一点,别弄乱了我的佩 巾,别惊动了我家的狗。召南的女子都是这么开放么?简直是现代爱情,不,比现代爱情热烈多了!这么奔放,这么直白,让人诧异,也让人喜爱。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氓》中的女子是不幸的,在桑叶的碧绿到陨落间,经历了爱情的繁华到寂灭,含辛茹苦却惨遭遗弃。但她冷静,坚强,果决,让女人们在一掬清泪里观照自身。
......
走啊走啊,看那些个花草招摇披拂,看那些个爱禽交颈而眠,看那些个枝桠纠结厮缠,无论怎样的爱恨情仇,呈现出的姿态都是清俊自然,朴质隽永。那种"思无邪",岂是后世礼教束缚所能达成的?那种光与色,又岂是寻常心灵所能生长出来的?
从上古走到今天,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啊。有些东西,在文明发展的同时,已经深深地植入血液,譬如礼教,譬如夸饰,譬如虚伪,譬如妥协,等等。所以,我们会怀念久远的过往,会身不由己地返身而顾,寻找什么,尝试什么。譬如此时,呼吸着《诗经》的光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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