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从简,还是我的疏忽?这是没必要的述说,还是有意识的回避?
应该说,这是我刻意回避的一段历史。我刻意,是因为我羞愧。
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和丈夫心心相印的我,竟然把这件事,对他隐瞒了20年。20年里,上至政治,下至鸡毛,我们什么都谈,独唯没有谈到这一点。
前几天,有个智者说:真实是回忆录的第一生命。这句话警醒了我;晚上看电视,当看到孤独无助的女孩,面对律师下跪时,我的心震颤了。
我知道,我雪藏的那段历史,应该昭告于天下,大白于天下。
从1989年6月5号起,我的心就在油锅里煎熬。由于儿子有多种症,他基本徘徊在留级线上;丈夫申请澳洲留学,存款和借款已兑成澳元寄出;公婆80有余,只有我这么个儿媳。如果判刑,儿子还能正常读书嘛?如果判刑,丈夫还能出国嘛?如果判刑,公婆能撑得住嘛?如果判刑,有着忧郁症的大姐,会崩溃嘛?
一个个的问号折磨着我,折磨的我都快发疯了。那种锥痛,无法用语言描述。这一刻,我明白为什么张志新会疯;为什么王实味会傻;为什么巴金会言不由衷;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俯首;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自己把自己送上祭坛。
7月份的某一天,检察院来了。一个男青年,一个女青年。他们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我。
"我们检察院,绝不认为孙宝强是坏人。"男青年郑重地说。
"......"
"你孩子几岁?"女青年凝重地问。
"9岁。"我的眼泪憋不住了。
后面是什么?后面是公式化的一问一答,后面是程序化的签字画押。有唏嘘,没有实质性的救助;有不忍,依然是敬业的,一丝不苟的工作。
我接受同胞真诚的同情;同时我也接受同胞,真诚的无奈。
检察院是来了,但律师迟迟没来。在苦苦的渴望中,我千百万次地祈祷,祈祷我的律师能像贾林的律师(女囚琐事里的难友),能力挽狂涛,能回天有力,能起死回生,能给我创造一个奇迹。
我终于等到了我的律师。当律师告诉我,他是一个被平反的右派时,干涸的心突然涌出清泉。我猛地跪在他面前。这动作把他吓了一跳,同时也把我吓了一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下跪。我相信,这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下跪。
律师的助手告诉我,他是一个高级律师,再加上自己不幸的遭遇,我的案子一定能得到他的鼎力相助。绝望的心,突然绽开了希望的嫩芽。嫩芽在眼泪中颤颤发抖,带着温情,带着渴望,甚至带着母亲的本能。这一刻,我也有了贾林死而复生的变化。
开庭了。法庭上我根本听不到律师的辩护,只有公诉人充满文革式的辱骂:煽动......传播谣言.......歹徒。这与其说是法庭,不如说是私家祠堂,不如说是黑社会的衙门,不如是说是中世纪的教会,不如说是饮血茹毛的蛮荒丛林。
没有了不同的声音。律师的声音,一点点沉寂,终于沉寂到黑暗中。黑暗中,公诉人的声音,碎玻璃一样的尖锐,重金属一样的冰冷,红烙铁一样的残忍,鼠役一样的肮脏。在一边倒的蛮横中,我被送上祭坛。
20年过去了,这一幕我不愿意想,更不愿意说。既然中国人的伤口还没痊愈,我就不必撕开自己的伤疤。但是,当中国政府再一次在教科书回避64,当香港学生陈一谔发出惊谔的声音时,我雪藏的历史,一定要昭告天下。
我写出了这段‘不堪'的历史,你敢写嘛?我是年过六旬的老妪,你是手握百万重兵的大佬。我希望你和我,站在一个平台,平等地,公平地,心平气和地对话。而不要选择黑夜,黑衣人,黑头套;而不要选择诬陷,绑架,暗杀。那样的话,很不堪!很不堪!
20年来,我一直以自己的下跪为羞,为愧,为辱,为耻。但你呢?难道你不忏悔自己?你谴责日本政府修改教科书,你怎么不谴责自己?你连自己的同胞都不放过,你连学生娃都不放过,你连仗义执言的母亲都不放过,你连上访的苦难访民都不放过,你连我的21年工龄都不放过。你说,你的底线究竟在哪?
我等了你20年。20年了,你应该发个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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