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木讷、内敛的人,在他往生后,我们兄弟姊妹才发现,父亲为了我们,使出了他平生最好的演技。
小时候家无恒产,父亲以微薄的薪水,养一家九口,自然是处处捉襟见肘,我们兄弟姊妹,知道家道紧绌,从来不敢有额外的需索。
有一次秋节过后,家附近的三王公生日,请来难得一见的布袋戏登台酬神,这在当时娱乐不多的年代,是村庄里一件大事。
吃过晚饭,兄姊们都兴奋的前往看戏,我那年是小六,正为升初中联考而焦头烂额,那天功课特多,我急切地想要赶完课业,好冲去凑热闹,却被一道道的四则运用问题搅得思虑全乱,怎么也无法快速写完,空荡荡的一间房子,剩我就着昏黄的餐桌灯光,低头猛赶,好一副凄凉的画面,我开始怒天怨地,更怨老师的不通情理,边写边涕泗横流。
这时门一开,爸爸轻手轻脚走进来,揽着我的肩,低声附在耳旁说:"这样乖的小孩子,阿爸第一次看到。没人催,自己懂得留下来做自己的事,生到这款小孩,阿爸真正福气,来,先停一下,我载你去庄头吃一碗猪血汤,再回来拼。"于是牵出脚踏车,我往后座一跳,趁着月明星稀,我和爸爸俩人火速赶往,各叫了一碗。
回程时,爸直叮咛我回去可千万不可泄露天机,因为他已经没钱请兄姐们,而且是因为我懂事,才有这碗猪血汤吃哪。
再回到餐桌旁写功课,我整颗心不但笃定下来,而且在秋凉的夜色里,有了这碗热汤的滋润,我的胸臆温润而饱实,所有数学上的难题,就这样一题一题迎刃解开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和爸因此多了默契,有时想要任性地让自己偶而出轨,想到父亲在昏黄灯下满是得意的告诉我--"生到这款小孩,阿爸真正福气",我就知道自己在那一刻开始,愿意为父亲活出人生的光彩。也在人前人后常沾沾自喜地告诉周遭的朋友--我是父亲最钟爱的女儿。
在父亲往生时,兄姊们围在庭院前临时搭建的灵堂前为父亲守灵。
有一晚,哥哥提到小时候,如果不是父亲对他特别宽容厚爱,对他叛逆的个性一再包容,还在拮据的生活里,存钱载他去吃猪血汤,让他知道父亲以拥有他这个孩子为福气,至今他不敢想像自己会是那个道上的浪子。咦!原来大哥也吃过阿爸请的猪血汤--这一提及,大家纷纷把自己的曾有那一夜都昭示出来,我们看到连日来一直黯然失神的母亲,在一旁笑出声音来,原来父亲以这样各个出击的方式,在我们童稚的年代,用一碗猪血汤滚汤沸腾的温度,安抚了蠢蠢欲来的骚动,并在往后的生命里,一再温热偶而冷却的心灵。
我们活在那样贫瘠的生活中,却时刻深信自己俱是爸妈的掌上珠钻,然后以这样的自信,推动自己往前,让每个阶段都活出力道,活出如来。
偶而站在讲台上,看台下诸多学子,常在耐枯燥的课里,显现躁急无奈,我想起父亲在我生命里的曾经温柔相待。于是走下台,轻声笑问:"很无聊啊?"看到他们常因此灿然一笑。
我忽然想到--我们大多数的人是否在孩子的成长里欠他们一碗猪血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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