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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公敌: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多舛人生(下)

作者:查建英  2007-07-14 11:48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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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六四屠杀唤醒了建国,那一年他却面临着更紧迫的事情:他得谋生!从法律上说,建国和他妻子都是没有身份的“黑人”:没户口,没房子,没工作。更糟糕的是也没什么技能。有一段时期,他们投靠亲戚,在建国的弟弟建一开办的一所成人教育学校里做临时工。建国看大门,他妻子当会计。学校办得挺成功,主要是做英语考试的补习课程。六四事件之后,学英语变得更热门,TOFEL成了申请外国学校的关键所在。建一很快富了起来。这个角色反转实在令人尴尬。两兄弟个性完全不同:在秉性严肃、胸怀大志、刻苦耐劳的建国身边,建一从来像个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的“小混混”:逃学、泡妞、有钱就花在下馆子和享乐上。但在九十年代的乱世里,游戏规则迅速变化,这位“花花公子”却如鱼得水。一开始,他想让建国帮他共同经营学校,但建国拒绝了:他宁可把时间花在阅读和思考上,看大门的好处就是有的是时间。“他老想救中国,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建一曾这样跟我议论建国。我真不知道建国给这么个弟弟打工干活内心到底是什么感受。

这份工作建国没做多久。在接下来的十年中,建国频繁搬家,从一处房到另一处,从一份工作到另一份工作,大多是办公室和公司杂役。他似乎觉得自己的阅读和思考已经相当充足了,该试着干点大事了。1992年后,社会上刮起一股下海热潮,建国也开始折腾起一联串的生意。他倒卖过煤,办过炼油厂,还生产过一种新型稠酒饮料(我尝过,那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喝起来就像止咳糖浆),做过商业培训。但无一例外,他总以关门大吉或者辞职不干收尾。到1997年夏天,他被捕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有过好几回破产记录了。他的个人生活也很混乱,和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妻子离了婚,又和稠酒厂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内蒙女孩再婚。这第二次婚姻维持了不到一年,就和他的生意一起垮掉了。最后建国结束了动荡的生活,和他女儿继红住在了一起。

那时,继红早已改名为慧怡。这女孩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学习酒店管理,把时间都花在看通俗小说、和女友聊天上面,但她却是个极有孝心的女儿。1998年她毕业后,在高档的京伦饭店找到一份前台的工作,马上把每月工资的一半交给父亲花。建国实在不是经商的料,这一点父女两人心里都明白。那年,建一病死于恶性脑瘤,把他在北京的房子留给了建国。建国总算有了一块可以称为自己家的地方。有了家,加上女儿的经济援助,他终于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那年8月,我收到建国一封长信,笔调怅惘,充满忧思和怀想。建一死时年仅44岁,对建国显然是个震惊和打击。“他走了,我也更紧迫地感到人生的苦短,”建国写道。“昨天是我47岁生日,我剩下的20-30年也会一晃而过?”他开始回首自己的往昔:

“我一生心强命不强。几十年来,我一直与命运搏斗,咬紧牙,不流泪。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为民主理想,退党﹔为自由理想,辞职,再辞职﹔为爱情理想,离婚,再离婚。至今是一个在思想上、事业上、经济上、感情上的‘漂流者’……现在中国市场低迷、萧杀,企业多数不景气,中国也在风雨漂泊中,不知走向何方,吾辈何时才有揭竿而起的机会?”我记得当读信时心底涌上隐隐不祥之感:建国一点没变啊。在一个四处出击、四处碰壁的生意人的内心,埋伏着一个造反者,他在等待着新的宏伟大业和又一轮时机的到来。

我并不知道,建国那时已经找到了他决心为之献身的宏伟大业。几年前,他遇到了一个叫徐文立的人,徐当年是铁路上的电工,也是“西单民主墙”时期的民运老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短暂的解冻期,当时,在北京市区中心的西单路口,人们用大字报的形式在墙上张贴了各种油印的政论、海报、散文、诗,这些大字报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和讨论,直到1979年末当局出来整肃和清除了西单民主墙。当朋友把徐文立介绍给建国时,徐刚在监狱里关了十二年被放出来。两人激情澎湃地谈论中国政治,但一开始他们也策划着一起做点生意。其中一个想法是开家租车公司。他们做了一些市场调查,还自封了两个人在公司里的头衔:徐将任董事会的主席,建国任副主席。但这个策划后来也没有了下文:徐指望的投资最终没能到位。

1998年初,中国的环境异乎寻常地宽松──政府正谈判加入WTO﹔克林顿总统来访。于是各省各地持不同政见者的小群体们跃跃欲试,乘机筹划成立一个反对党,名字就定下来叫中国民主党(C.D.P)。徐担任了民主党北京支部的主席,建国担任副主席:当初经商没能用上的头衔,这回两人把它用到了更崇高的事业上。不知是因为无比的英勇还是出于天真,民主党人们决定公开地做一切事情:他们前去民政局为C.D.P.申请注册,在网络上发表声明和文章,和外国记者交流。开头几个月政府容忍了这些行为,但克林顿走后没多久,6月,形势急转直下,第一波逮捕和审判开始了。徐文立被判13年。建国虽未被抓,但每天有4个安全局的人跟着他。他接任民主党执行主席,并且坚持活动:他召开会议力劝剩下不多的C.D.P党员们稳住阵脚﹔他在网上发表声明,陈述他的政治观点并要求释放徐文立和其它被捕同仁。1999年6月,当警察最终逮捕建国时,他早已一切准备就绪。那一阵他甚至随身带着一支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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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常生活里,英雄行为会显得不合时宜,”捷克异见人士Ludvk Vaculk在1970年代写过,“英雄主义只是在特殊情境下才被接受,但它不会持久。”天安门事件之后的中国印证了这些话。随着时间的流逝,社会仿佛恢复了正常。整个1990年代,新的市场改革启动了,人们的精力全都投向聚敛财富,党为了掌控公共话题设立了一套明确的导向(比如著名的“三T禁区”:天安门、台湾、西藏)。随着经济的迅速发展,知识精英群体分化了:一些下海经商,另一些——尤其是经济学者和应用科学方面的专家——以出售专业技能为政府或企业效劳。艺术家和学者们也纷纷努力适应市场。

渐渐地,一种不言而喻的共识产生了,正如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一本书的标题所言:《告别革命》。这本书是由两位80年代的明星学者所著,一位是哲学家、历史学家李泽厚,一位是文学批评家刘再复。这两位都是八十年代思潮中影响极大的人物,而那些思潮最终导致了八九学运。这两人都卷入了天安门事件,结果九十年代两人都居住在美国。然而他们的新书却对激进分子和革命者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回望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李刘二位观察到,激进的改革试验最终总是导致灾难或专制。中国太大了,它的问题太多太复杂,不能速战速决。渐进地改良,而不是激进地革命,才是正确的途径。在另一篇文章里,李甚至列举了四个发展阶段——经济增长,个人自由,社会公正,政治民主——中国走向全面现代化不可能逾越这几个阶段。换句话说,真正的民主不可能一蹴而就。

这是两位聪明、理性并同情自由民主的中国人的观点,这种观点在很多聪明、理性的中国人当中有着广泛的共鸣,他们认同自由主义,却越来越不赞同激进改革的态度。尽管这本书是在香港出版,但是它折射出内地精英的态度在90年代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新的共识是由许多潮流合力促成。在海外,严重的派系纷争侵扰了流亡民运组织,使之濒于瓦解。而在中国,公众生活的基调是邓小平的“不争论”——就是说,先忘掉意识形态论争,集中精力发展经济。一方面,技术官僚进入政治局掌权,推进市场改革,同时,意识形态宣传家们留守中宣部,压制着批评之声。

这期间,经济持续高速地发展,中国与国际市场接轨使得4亿中国人脱离了贫穷,一个新兴的富裕阶层开始出现在城市和沿海地区,这些地方的年轻人成长于流行文化与消费主义潮流,远离政治。作为经济繁荣的受益者,他们都是“挺中派”,民族主义在滋长。至于“民主”,倒真不知道这些年轻人会对这种问题有多少关注。

所以,当建国及其同道在1998年成立中国民主党的时候,他们不仅没有看清政府的容忍底线,也没有准确地估测到国人的心理。最主要的是,他们缺乏深厚的社群根基,既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也未与精英阶层进行沟通,连与其它的自由主义者和改革者也极少联系。一些人,比如徐文立,有坐牢前科又坚持不服、拒绝妥协,结果被边缘化。他们具有勇气和信念,除此之外却乏善可陈。一些人,例如建国,曾去经商创业,试图做些“建设性”的事情,但一无所获。简而言之,他们是一批在新时代迷失的人。起初去探监的时候,尽管建国不说,但我看得出他很在意外界对于他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遭遇的反应,所以我努力传达给他一些我所能寻觅到的 “正面消息”。他的眼睛会随之一亮,或者神色庄重。但随着CDP越来越少见于新闻媒体,我的任务也变得越来越艰难。2002年底,徐文立这位明星异见人士在圣诞前夕以保外就医被释放并立即飞到美国。这之后,有关其它C.D.P坐牢成员的报道几近消失。

有一次,在等候探视的时候我与另外一个家属聊了一会天,她是来看她弟弟的,他因为杀人被判了20年刑。“他开了一个餐馆,别人欠他的钱,”她解释说,“他太年轻、太冲动。”她问我:你哥哥做了什么,当我告诉她原委之后,她惊讶极了:“组党?”她盯着我上下打量仿佛我讲的是一个外星故事:“咱们国家还有政治犯啊,我一点不知道!我以为都是为钱关进来的呢。”最后一次我在主流媒体看见CDP被提及是在2002年三月,那是《纽约时报》周末杂志的封面头条。这篇文章写的是我的朋友约翰‧卡姆,他曾经是一个美国商人,后来变成了一个全职为中国政治犯呼吁的活动家。此文以非常轻蔑的口气提到CDP,称它为“由几百个没有牙齿毫无打击力的成员结成的一个组织,所写的文章只是彼此读读而已”。

读到这段话,我的心都疼得抽紧了。被称作极权国家“颠覆者”,CDP成员们可以为此自豪。他们也可以原谅没有跟随他们站出来的同胞:他们之所以是英雄,正因为他们具备大多数人所没有的英雄气概。但对这讥讽他们无用而可笑的判决,他们会作何感想?这判决竟来自《纽约时报杂志》——民主自由的象征之一,而他们正是为民主自由的理想牺牲了一切!一群无牙无力的人写文章给彼此看:这话够残酷的,同时也说出了真相。事实上,他们之所以无牙无力是因为他们的对手太强大,他们的言论没有传播开去是因为这种言论在中国不被允许传播---但也许这些都无所谓。我真想大哭一场,但我不知道是为建国感到难过还是生他的气——他怎么这样傻。他坐在他那间狭小的牢房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世界早已风云变幻弃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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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说世界已经遗忘了他,”约翰‧卡姆坚持对我说:“我就没有!我一直在关注你哥哥的事。”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北京一家酒店大堂里喝咖啡,约翰来访中国时在此下榻。

约翰‧卡姆的中文名字叫康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一个“人权推销员”。他曾任香港美国商会主席,是个收入优厚的商人,有专职司机替他开奔驰,有女仆和位于高尚住宅区的私宅。但在1990年代中期,他放弃一切,投身为中国政治犯呼吁的活动。他长年频繁往返于北京和华盛顿之间,频频会见两国高官权要,利用自己所有资源---无可争议的数据、广泛的个人关系网、连哄带劝的游说、名人效应、讨价还价——来确保中国政治犯这个话题不会被人淡忘。

约翰是个声音洪亮的大个子,有着平易近人的幽默感和天生的社交魅力。他也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有传教士般的使命感,言谈充满圣经警句般美妙的韵律。比如他会说:正义之河,急流直下,道义之川,强不可阻(意译)。对我关于探视建国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约翰提出过很多意见和指导。如果说建国得到了比其它一些政治犯更好的待遇,这大概要感谢约翰的关注努力。但是,约翰也承认,在由各个西方政府及民间组织合力编辑的政治犯年度列表上,建国的名字已经消失了。我曾问约翰,假设他身处建国的处境,他会怎么做。约翰沉思片刻,给我讲了一个20世纪四十年代末麦卡锡时期,发生在德国剧作家贝尔托‧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身上的故事。布莱希特当时住在美国,被美国众议院的“反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传讯。布莱希特出庭作证,澄清他毫不同情共产主义,委员会为此感谢了他的“合作”。随后,布莱希特立即飞往欧洲,最后抵达东柏林,对他刚在美国传讯席上的反共证词毫不惭愧。“如果我被捕了,我会像布莱希特那样做的”,约翰对我说:“我会撒谎来保住我的小命。然后我还可以拥有我的生活!”

我叹息了。在我心中,约翰为营救那些他素未谋面的异国人士而放弃自己的优越生活,实在是一个美国式的英雄。如果像他这样的人也会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来不至于陷身囹圄,为什么我哥哥却一定要如此固执?一点一点的剥去那堵墙,难道不比用你的头去撞它要更有实际意义么?

我所听到过的对建国最严苛的评论却来自于他的生母。“这不是勇敢,”钟阿姨曾这么对我说,“这是狂妄和愚蠢。他从小就有英雄情结。问题是他并不是英雄。他是一个想当将军的士兵,可以冲锋陷阵,但没有将军的才智。”钟阿姨年轻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1957年,她被打成右派,失去职务,在牛棚里劳改多年。现在的钟阿姨已经是一个鬓发斑白、70多岁的小老太太了,她笑容和善,但是腿脚时常浮肿发痛。尽管对共产党已不存幻想,她还是认为变化只能慢慢发生。在钟阿姨眼里,CDP的所作所为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她曾经试图说服建国不要卷入CDP,提醒他对于自己家庭的责任。建国却用一句经典回应:“忠孝不能两全。”钟阿姨对建国的执拗彻底死心,在他被捕之后的头两年里都没有去探望过他。建国对他母亲也同样不满。一次,钟阿姨和我一道去探视,两人轮换着和建国通过电话交谈。钟阿姨说到中国太大了,不能变得太快,现在情况逐渐改善,很多事情都在变好。我看到建国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终于开口说了几句话,钟阿姨便匆匆将电话递给了我。我一拿起听筒建国就语气激动地说:“我不想听她说话!越听越生气!”

那次探视之后,我给钟阿姨讲了韩东方以前跟我的一次谈话。韩东方是一个工会活动家,在八九事件后被关押。我们碰面的时候,韩已经定居香港多年,主持一个关于中国劳工问题的电台热线节目。作为异议人士,韩的声誉无懈可击。他在狱中两年受尽折磨,染上重病差点死掉。但他不曾屈服,毅然绝食抗议。韩一点不像我见过的其它中国异见人士,他衣着时尚,举止得体,一口流利的英语,并且对自己的过去和弱点颇有反思。韩对中国异议人士群体有不少批评,包括他自己在内。“咱们还是别谈这个话题吧”,韩对我说,“对这个群体我没什么好话可说。”韩认为很多中国异议人士太自我膨胀、自我中心,“这是一种病,但我们中的许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不过,韩又说,最好不要对正在坐牢的异议人士讨论这个问题。“为了熬过监狱生活,你必须调动全力,不断自我激励,确信你自己就是一个英雄。你需要这种心理上的自大甚至傲慢来支撑你的精神。你此时绝对无法承受自我怀疑。” 钟阿姨表示接受韩东方的这些意见,她答应不再和建国讨论政治。“我只是希望他能顺利服满刑期,健康出狱。”钟阿姨边说边摇头:“出来以后,也许咱们能和他好好的谈一谈。我希望他能改变他的思维方式,不要再进去了。

7

自从民主党被镇压之后,中国的政治版图变得更复杂了。经历了多年的快速发展之后,中国现在已经是世界第四大经济体了,并且正在逼近德国和日本,甚至被普遍预测将会在2050年赶上美国。中国同时还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外汇储备。但是,伴随这种转变的还有中国各地的腐败,环境恶化,贫富差距拉大,和瓦解的社会福利。胡温政府在相当程度上缓和了这些问题,出台政策削减农业税,关注社会弱势群体,采取措施惩戒以权谋私。但是,人们普遍意识到,政府需要有更深层次的改变和适应。一方面是饱受社会不公、人数有增无减的弱势群体,这些人要求改革和公平﹔另一方面则是庞大的中层官僚,他们从与商界结成的利益同盟中获利甚丰,因此抵制深层的体制变革。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政治领域的博弈和改革早晚要发生。

最近四五年里,政治改革的呼声日益增大,但是呼吁和努力的方式却变得婉转多样,几乎像一门艺术。法制和维权,已经取代了人权这个敏感用语。消费者权益,民工权益,私有财产权,成了人们谈论的焦点。每年都有许多媒体新闻记者报道腐败案例,律师为民权案件出庭,学者研究触动历史空白点(诸如中日战争,60年代初的三年大饥荒,文革等等),出版商打破禁忌,刊印敏感书籍。时不时会听见又一个请愿,但在这些请愿书上签名的往往是一组个人,大家都谨慎地避免成立组织。这类行动往往是自发的和零散的,但随着网络的普及,新闻传播更快了,控制信息变得越发困难。在中国互联网上,批评者的声音四面八方此起彼伏,检察官们似乎在和千千万万的小股游击队作战。一个犯忌者被抓住了,却有更多的犯忌者成了漏网之鱼。这些批评者已经不再像CDP那样容易被抓住、隔离而消灭了。与此同时,全球化的浪潮使得政府和领导更注意自己的形象了。最近几年,官方说法中的“和平崛起”和“构建和谐社会”正反映了一种在国内国际政治中更柔和的身段和态度。总体而言,中国的政治气氛变得宽松了,人民也变得不再那么害怕了。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台面上,中国人谈论政治改革的声音正变得越来越响了。

所以钟阿姨对建国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中国的现状的确正在不断改进。而且,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CDP事件。有几位自由派的中国朋友就对我说,正因为有象建国这样的人敢于“以身试法”触犯底线,其它人才会明白究竟他们能够在底线之上推进多少。正如其中一位崔卫平所说的:“正因为有了他们,官方才认为我们是温和的。由于他们,我们才不至于坐牢。仅仅因为这一点,我们就该心存感激。”崔是一个文学和电影评论家,她将哈维尔的作品翻译成中文,还公开发表文章倡议建立公民社会以抗衡极权文化。崔十分尊敬建国这样的人,但她也说:“真正的变化是在许多微小、被人忽视的地方发生的。创造历史的不是孤胆英雄和精英,而是社会运动。”

另一位著名的自由主义人物、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的徐友渔,是政治改革的强力呼吁支持者,但他也曾对我说,他绝对不会做出CDP创办者们那种“傻瓜决定”。他说:“从政治策略的角度看,那是很愚蠢的。”徐对西方分析哲学和自由主义理论很有研究,强调行动之前“理性分析”的重要性。“也许他们急于创造纪录,想成为在共产党中国公开成立第一个反对党的人。如果这是他们的动机,这种人性弱点属于我可以理解和谅解的那一种。”和建国一样,徐当年也曾是红卫兵,他写的文革回忆录坦诚感人,深刻反思了自己青年时代的种种幻象。徐将回忆录题赠建国,托我探监时带去。不出所料,此书没能通过监狱书籍审查官那一关。如果说徐友渔是教育者,建国则是实干家。CDP的所有成员都是实干家,但历史对他们并不慈悲。记得某位中国企业家说过:“走在众人前面一步的人是领袖,走在众人前面三步的人是烈士。”CDP的成员正是这样的烈士。我用“不以成败论英雄”的中国老话来自我安慰。但建国有时确实象骡子般固执简单,对政治的看法非黑即白,漠视灰色地带,更别说中国今天的现状是如彩虹般多姿多彩难以名状。在情绪不好的时候,我会想起孔子对他的学生子路的评语: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现在,我觉得这两种态度都不大对头。我曾与林培瑞(Perry Link)谈起过魏京生。林培瑞执教于普林斯顿大学,是一位出色的汉学家,而魏则是建国心目中的英雄,也是中国民运中一个传奇人物。1978年,魏只是一个28岁的电工,却居然有胆量在民主墙上贴大字报要求民主,直斥邓为独裁者。更为荒谬的是,魏因此被捕,罪名却居然是“泄露国家机密”,换来15年的刑期。漫长的监狱生活和疾病都不曾动摇魏的信念,刚获释放,魏立刻重新投入民运,不久再度入狱,被判十四年。两年后他以“保外就医”的名义被飞到美国,在那里继续与中国政府抗争。魏警告西方,不要被中国改革所迷惑,因为共产党永远不会改变其真正本质。但其实永远不会改变的是魏京生。随着时光流逝,许多魏当年的崇拜者都认识到魏对中国的看法是一成不变和简单化的。事实上,共产党远比魏京生身段灵活,更加能够与时俱进。

我把自己对哥哥和魏的矛盾想法告诉了林培瑞:我敬佩他们的勇气和深切的正义感,但很难赞同他们对自己观点那种近乎宗教式的确信。林培瑞说:“魏京生这种人就像北极,他们已经冰冻了,但他们代表着一极。” 我想:是啊,哥哥已经冰冻了,他的世界观不会改变也不可能改变了。他将一堆巨大复杂犬牙交错的问题简化为一个万恶之源:共产党。结束一党专制,罪恶就会被根除。他被关进监狱,而他也把世界关在门外,充耳不闻那些可能动摇自己信念的声音,闭眼不看那个自相矛盾、模糊不定、却充满种种可能性的真实世界。但也正因如此,林培瑞说得对:象建国这样的人代表着一极。当然,那些将他关进监狱的人,是站在了历史错误的一边。我有一位在北京开律师事务所的大律师朋友叫刘歌,就爱这么提醒我:“历史上所有现代化成功的国家,都是多党制的国家,所有顽固坚持一党制的国家,最终都将失败。结论很明显:民主使一个国家强大,独裁只会使一个国家失败。今天中国的统治者们想让中国变得更好,而且他们也的确干得不错。问题是他们至今无法面对自己丑陋的过去,无法承认正是他们从大跃进到文革,把中国搞得这样百孔千疮。他们到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自信,所以接受不了象你哥哥这样激进的批评者。”(Chinese news net不过,我渐渐不愿只从中国政治这个角度来评价建国。我不愿把哥哥看作政治棋盘上的一个小筹码,而宁愿把他看作一个身有瑕疵但令人钦佩的人。哥哥身上有一种质量的确不同凡响:为了理想他可以拒绝妥协,并且不惜一切代价。一位美国作家朋友劳瑞.西格尔(Lore Segal),曾听我反复说起建国的事,于是有一天她就用2005年那部“企鹅的远征”的纪录片来打比喻。“企鹅是一种笨拙可笑的动物:肥胖,一根筋,步履蹒跚,常常一跤跌得嘴啃泥。但是,只要一到水里,他们的泳姿多么优雅美丽!你哥哥政治上的想法和作为很荒唐,但他的理想主义和他的勇气,因为如此纯洁而如此淳美。”

建国究竟是一个傻子还是一个英雄,也许这问题无关紧要。他行动的道德涵义早已远远超越了他行动的效果。通过坚守承诺,他已经求仁得仁,此生无憾。有一次探监时我对建国提起他的一位中学同学温铁军,如今是三农问题专家,最近还获得官方的特殊嘉奖。建国回应道:“那很好啊。他是体制内改革派,我是体制外的。有很多大知识分子可以用他们的知识推动改革。我没有受过足够的系统教育,但我们这样的人,也可以起作用。”说到这,建国向我微笑:“性格决定命运。你要记住:你哥哥是一个简单、老式、过时、固执的人。一旦我下定决心,我会坚定不移。”这几年来,他掉了许多头发,最近一次带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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