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特机关,光是骗人民,骗政敌还是不够的,它对干部还是一样骗呢。
一九四九年初冬的一个晚上,杨帆约我去晚饭,他除了虚伪的赞扬我几句外,跟着和我谈超问题来。
「陈同志,现在要请你冒险去完成一项任务」。他郑重地对我说,随手摊开一幅精细的军事地图,他右手拈着铅笔指向东奉贤,南潞、川沙、沿海和长江口外的嵊泗列岛,在地图上早已圈满了一个个小红圈,一边指划着,一边向我解说。
「你瞧,这些地区,现在是武装匪特骚扰得最利害的地点之一了。我们的解放军和公安部队屡次进剿,还没有达到预期的目 的。就在要进行车军与政治相结合,进剿与招抚相结合,歼灭与瓦解相结合,就在这地区中流窜的武装匪特中,有一支由竺飞领导的,开始只有十几杆枪,但数月 来,已啸聚成拥有百馀杆枪的乌合之众了。他们行踪飘忽,而且,控制着几只帆船,遇到我方兵力大时,他们便越海到嵊泗列岛去,他们知道那处防卫力弱,便又转 来突击,抢掠,流窜。我知道,你从前曾领导过竺飞,他对你有着相当的信仰与感情。我已跟情委会,二室,叁室等有关部门研究过,你是可以设法争取他回来的, 如果约他到上海会谈不可能,你要冒险深入他的队伍中去说服他,我们可以不究办他,可以给他相当的地位,他的胞兄现在在华东空军部工作,也是一个立场很坚定 的共产党员,我们可以通知空军部暂请他来协助你,你觉得怎样」?
「为了革命,我个人任何牺牲都可以的」!我机械地把党八股搬出来,「只是,他是受了刺激才从上海逃去打游击的,现在 他底武装刚刚壮大起来,他怎肯放下武器。假如答应他,委他当一名公安大队长,全部武装不用改编,只派党委,政治指导员去加强政治领导,驻浦东沿海一带协助 剿匪,他本人也不必调来上海,待我起程前往时,连委令公事都带去了,这样,完成任务的可能性比较大,否则,恐怕是徙劳而已。部长觉得我的意见怎样?
「就决定依你的建议进行」。他阴沉沉地思索了十多分钟,才决断下来,「那麽,你回去准备一切,明天到秘书处拿公事,要跟他哥哥详细的商讨一下」。
於是,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中,我和他哥哥,冒尽危险,往返於浦东沿海及附近岛屿与上海之间,前後达叁次之多。有一次 几乎给别一部游击队干掉了,後来,终於照着我的建议原则,完成了协议,他接受了名义上的改编,大队及各中队都派了政治指导员去,这一支队伍立刻投进了「剿 匪」的行列。几个月中有了很大的贡献,而在几个月中,他底队伍已暗中受到政治人员们在进行着秘密的瓦解工作了。虽然他行动还非常谨慎,队伍经常在备战状态 中,驻地必须与共军保持相当距离,出席任何会议都派营指导员或副大队长参加,本身绝不肯离开队伍。杨帆始终似乎对他莫奈何。但在舟山群岛解放後,杨帆特然 约我随往浦东,秘密召开治安会议,要各公安单位首长,各公安部队首长亲自参加,在每张通知书中注明任何单位不得派代表代理出席。当时,他曾很为难,杨帆派 我去促驾,我对杨帆说:「假如保证不扣留他,我才能去,否则,我不但对不起他,连他哥哥我也不能见面了」。杨帆却向我万分确切地说:「我向你负责说一句, 我绝不会扣留他,我绝不会使你太为难,只要你用尽一切方法,请他亲自出来参加会议便行了。他老是不敢露面,这是不好的!」
「部长,你是我们非常信仰的领导长,说一句,当然是负责一句的,不过……」我万分迟疑地要把心里的话吐出来,但却又给甚麽东西作梗在喉里似的,脸上充满了阴郁。
「陈同志,你放心好了,你是我的心腹干部(?),我作为一个领导长,我能向自己干部丧失信用麽?我以後还能派遣你进行工作麽?你一切顾虑都可以不必的,而且,他在这许多月来,都表现得不错,我为什麽要干他呢?」。他温和而严肃地说,显示着无限的诚恳。
「命令只好服从」,我心里这样想着,闷闷的走向竺飞的队部,费尽了唇舌,有时说得声泪俱下,要用头胪来担保。他一面 觉得老友情面难却,一面又觉得自己在这许多月来,己经立过不少功劳来赎罪了,何况他还有哥哥在共党里面。而当时舟山解放,游击形势又恶化,更削弱了他再拖 上山去的决心,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部队正在瓦解的状态中。这一切因素,促使他神魂不定地脱离了部队,走向治安会议的周浦市。在会议开完後,杨帆藉口会 中的大冬数人都要求看管他,他不能力排众议,只好暂予看管,而他的队伍,当晚也遭受到包围,缴械,只有少数人冒死突围,化整为零地再过游击生活。他被押到 上海,未经优待,便押到南市车站路看守所囚禁起来。
我由周浦到上海。不断地跟杨帆争辩了几场,後来,我和他哥哥,一块去找他,但他这样教训我们:
「陈同志、竺同志,我现在请问你们,你们是站在怎样的立场来为他说话?是站在组织的立场呢,还是站在跟他的私人关系立场来为他求情呢?你们都是党的老干部,难道你们真会脱离党的立场来为一个反动分子开脱縻。」
「………」我俩人给他以「立场」的帽子压下来,突然呆住了。
「如果站稳组织的立场来看问题,就应该同意组织的措施,我既然批准了治安会议的多数底要求,你们就应该拥护我的决定」,他继续强词夺理地说下去。
最後我和他哥哥怅然地走出来,我托病住进了警察医院,开始了消极──我不但从竺飞的问题看到了这位领导者的凶险,背 信弃义,感到万分愤慨,同时,也感到我本身问题,也值得顾虑了。戈茅从前的话,又浮映在脑海,我也曾被他诬控过叛党的,说不定在什麽时候,他也如对竺飞一 样,反脸不认得人,给我清算他认为被捕失节时的烂帐,那麽,我怎能吃得消,在医院清静中想了几夜,写了一封长信给戈茅,请他无论如何,帮助我设法调回中央 去,同时,叫紫清不要调到上海来。在医院时,接到竺飞的哥哥一封信,他请求我要用尽一切方法转请杨帆保留他弟弟生命,如果确不能马上恢复自由,那麽,最多 给他短期教育改造。我打了一个报告,附上他哥哥的信,送给杨帆。过了一个时期,我又跟他哥哥再访杨帆一次,杨帆才答应了保留生命是可以的,但要送过法院判 刑。我知道他这案没经过六十七号是由二室统办的,我特陪着他哥哥到开原路田公馆──即二室办公处──去,提出有别的理由,请田主任在拟送法院审判的意见书 中,可能下减少处分。但老田告诉我们说,杨部长已指示过,拟请判死刑以外的最重徒刑。经过我们苦苦请求,老田才答应在意见书中拟请判十五年以上无期徒刑以 下重刑。送过法院後,又害得他哥哥不知费尽多少精神,去求审判员们关照,才幸运地获判十五年有期徒刑,关进提蓝桥监狱,长期享受铁窗风味。现在不知是否还 会翻案重判呢!这就是中国共产党骗干部,骗投诚,骗起义,骗立功赎罪的典型例子。
上海解放後,不到一年间,我所看到的,像葛尚材和竺飞这样被骗的例子,就记不清楚有多少。据王宁说,光是经过六十七 号被骗上当,致尽情坦白,被指为直认不讳,送上屠场或打入牢狱的就不下叁千馀人。曾被共党渲染得有声有色的所谓「DRP」特务组织的主持人狄宪章,不过是 一个爱耍点玩意儿的糊涂虫,因受育材中学政治教员添油加醋,夸大检举,致被关进六十七号来。开始他还露着一般读书人的傲骨,後来被王宁一说:「我们是当你 是一个有办法的特务,才以上宾之礼来招待你,因为有办法的人,只要肯坦白,肯向人尺靠拢,那麽,他在展开革命工作时还是有办法的。假如我当你是一个小喽 罗,就送你到监狱去吃苦头好了,你还不受抬举,不肯把你领导的大系统坦白出来,那你就不配住在这自由自在的洋房里──何况一经坦白,不但恢复你的自由,我 还请你在这里帮忙我们呢」。於是,狄宪章把十多年前跟军统郭崎元曾一度建立过关系的历史坦白出来,而这段历史,不但公安部不知道,育材政治教员也无从了 解。他十多年来已与郭断了往返,在上海育材中学,过教书匠生涯已许多年了。而他更可怜的,是他在上海解放前後,为了同学们在战乱中取得联络,因为当时国民 党宣传要把上海守叁年,要把它变成史大林格勒。市民都人心惶惶,学生们当然更多幻想,就请狄老师指导,建立同学通讯网。你想,一些乳嗅未乾的中学生,能干 得出甚麽名堂呢?但他在王宁的欺骗宣传下,为了显得自己是一个「大领导长」,自己是一个「有办法的」,竟如王宁所希望他一样,把他平日的幻想和在生活中留 下的一点点幻想的痕迹,像他在学校中做文章一样,有声有色地写出来。四天後,就被押去南市,很快就把他枪毙了。那群育材同学通讯网的无知学生,也遭到池鱼 之殃,很多送到集中营去受改造教育。
但是,骗的伎俩,也遇过「其功效等於零」的时候,那就是我亲眼见过的刘棠。他是一个少年老成,视死如归的人物,王宁曾叹息过「他是一块顽固的钢」。
他不过是廿几岁的青年,解放後,继续在仪韵女子中学教书,他原与校中一美貌女生相恋,但解放後来了个政治教员卢克 绪,卢是卢志英案中获释的幸运者,自然她跟公安部有着密切联系。卢在解放前被捕时一个做过舞女的太太已离婚,解放後,当然急於追求对象。凑巧他也看中了刘 棠的恋人,渐渐地彼此争持不下,卢後来追查刘的历史,听说他曾参加过青年团工作,跟蒋经国曾有过往还,於是,就大力向公安部告他,伪造函件,叫人写些特务 活动联络的暗语,邮寄到仪韵女中去,函件先由他检拆,附上报告送入公安部。於是就罗织成狱。刘棠被抬举为蒋经国派沪的第X潜伏组长。於是,他也就被送进 「六十七号」叁楼。这件案也由我与张君合办,时间是在一九四九年末。
刘棠也是住在葛尚材住过的那间房里,张君和我自然还是把那熟习了的一套骗术,如法表演,但一天,两天直到七大,还是一点效果也没有,经过情形,说起来会令人有点不相信。
从生活优待方面谈,他始终没有表示过满足,他说:「两晕一汤算得甚麽,假如当我是客人般优待,就应该给我吃特灶饭, 起码要像百老汇大厦的客人们一样,吃小灶饭」。他对於银行牌香烟不高兴吸,要吸白锡包,我们客气的向他解释:组织上没有白锡包发下来,请他原谅。但有一次 为了想要他乐意的坦白出来,王宁特地掏腰包给他赏了两包白锡包,但结果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不管你如何地跟他谈得□焦舌烂,半吓半骗,但结果不出下面两 种:(一)他有时跟你口若悬河地辩论,从理论到实际,他也有相当的了解。在某一点上要把他说服,总要引经据典,噜苏几个钟头。要他坦白参加叁青团匪特组织 经过,他始终如一地说,叁青团是参加过的,但却是在中央大学时给同学代填写去的,入团仪式他没有参加,任何小组会他也不参加,这样,他就等於没有参加。但 有得吃的时候则例外,免缴费而参加餐会或茶会,他是不敢後人的,但吃过便走,难道吃也有罪麽?这不成为罪的经历。谈谈坦白是可以的,用笔写下来坦白未免小 题大做。他要拒绝!至於蒋经国,他是认识的,但为他做工作麽?卢克绪白天见鬼,你们也白天见鬼,告诉你,蒋经国是不配领导他工作的。认识个把战犯便有罪 麽?这是笑话,所以谈谈这情形是可以的。用笔写出来是多馀的,所以,他也要拒绝。(二)他或者在你大吓大骗下,一言不发,只叫你拿点纸来,让他慢慢的写, 你催得急了,一定要他明天交,他也答应你,明天来取,只是明天去取时,却不是他的自白书,而是刘棠狱中作:「人民公敌毛泽东」。他完全仿照存在他室中的陈 伯达写的「人民公敌蒋介石」的形式来写,你超越六十七号办案原则来骂他,他或者置之不理,一这不发,或者滔滔不绝,跟你争辩得面红耳赤。你警告他,这样会招到杀身之祸,他却说,他早就视死如归,他一再强硬地指出,像他这样的人 也要被关起来,毛泽东是事实上的人民公敌了。要他不续写下去,除非恢复他的自由,等到他第叁次交卷给我和老张,还是「人民公敌毛泽东续作」时,我两人已感 到束手无策,只好在小组会提出来,让王宁亲自去尝一下他底「顽固的钢」底滋味。王宁和他接触过一两次後,也大呼一筹莫展,只好在第七天夜里把他解走了── 六十七号的犯人,非特殊必要的不会超过七天,但这种秘密,外间是鲜知的。
他被上手铐时,要挣扎,而且破口大骂,王宁不得不命行动员用棉絮把他口塞起来,手反铐着,推上汽车,解到愚园路青白 小学去。在那小学原址里,接收後,各种刑具设备齐全,後来,听那边「同志」说,他在青白小学还有更精彩的演出。所有刑罚,上老虎凳,放飞机,倒吊脚指头, 灌辣椒水,针刺指甲,烧红铁烫背,但一边用刑,他一边破口大骂,後用棉絮塞着口。他却又容易昏绝,要他坦白甚麽也写不出。审讯人员当面监视着他写,他还是 写些骂共产党的字句。这样闹了一个月,一点结果他没有,医生验过他脑袋,却又证明他是正常人,并没有神经病,但医生却证明他身体,已再受不起刑罚了,已被 刑罚催残得衰弱不堪了。最後,只好送到南市车站路看守所长期囚禁起来。
他到了南市看守所,审讯案卷又照例送回给我和老张,我和老张研商过,把他丢在牢里休养一个月再说。但一个月後,我和 老张去把他提到看守所的审讯室谈话时,他一见我们,便破口大骂,气得老张忍不住掴了他两耳光,冷不提防,他也还敬老张一嘴巴,这样竟动起武来,在上海犯人 中,恐怕还是第一遭。幸亏警卫员上前把他两臂扭反向後,再着人拿手铐把他反铐起来,否则,怕老张还要挨打几下,这一次自然又是毫无结果。老张叫看守所王所 长把他用棉絮塞口倒吊叁天,回到六十七号後,他气忿地对我说:「我们联名签呈把这王八蛋枪毙算了,他妈的,我真没见过这种囚犯!」
「没有一点事实,没有一点口供,从外面也再没法找到他一丝反动活动的证据,光凭卢克绪的报告,怎样签法?我看还是等等吧,你忍忍这口气」,我劝阻着他。
「他妈的!这种囚犯我束手无策了,如果不签请枪毙他,我也不管他了。」他无可奈何地说。
「对!我也无法处理他了,还是大家签请另派人接理他,我们自认低能,拉倒算了」,我高兴地同意了他。
後来,由王宁自己处理,一直到我离开上海时,他还这样对我说:「刘棠那块顽固的钢还没有溶化,还是一点东西也不肯坦 白,见面就破口大骂,用棉絮塞起口来,用手铐反铐起手来,谈也不行,写也不行了,还坦白什麽,例外地给纸笔墨他带回囚室,他又是写「人民公敌毛泽东续 作」。刑也不怕,打化不怕,说杀也不怕,这种家伙,将来只有把他充军到新疆去,所以,我也几个月没有去提讯他了」。
读者们!你们看过这几个例子,可以想到,被「骗」上当,坦白清楚,诚心向人民靠拢的如葛尚材,狄宪章等一个个被指为 直认不讳,罪有应得而被枪决了。但「顽固的钢」底刘棠却迫得整个共特机关都莫奈他何,一个个束手无策,只好打算把他「充军」算了,你们看「坦白」是不是骗 口供,催入鬼门关的法宝!
我是在一九五○年春天离开「六十七号」,奉调到善锺路「二叁七号」情报工作委员会去当情委的。在「六十七号」期间, 除了当说服,审讯工作,而它内部情形及若干案情有所了解外,还可以加强了跟他有关的若干部门的了解,而这许多部门,多数也非外间人所能知道清楚的,在香港 的出版物中更未见透露过。因为共党保密制度严密,被捕过关进去的人,所知者多仅一室内之事物,此外,他是无法了解的,所以,我打算在下面先给予披露,才叙 到「情委会」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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