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我在辽宁省盘锦干校工作。有一天,忽接上面通知:说是今天要开一个重要大会,不准请假,队列要整齐,会场上要守特殊规定等纪律。我们不知道是什么重要会议。十三连准时列队,喊着革命口号,迈着整齐步伐走了七、八里路,开到一个大广场。
开会之前,各连队像部队一样互相拉唱革命歌曲,呼喊革命口号。不多时,主席台上的头头,彼此说了些什么,好像一切都准备就绪。会议主持人宣布开会,接着是一声震天高喊:“把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志新押上来!”
听了这个名字,我心头一震:张志新?不是重名吧!
原来我在省委宣传部当文艺处长时,处里有几名干事。有一个学音乐、小提琴拉得蛮好的女干事叫张志新。这个女同志给人的印象是:衣着整洁,作风文雅,话不多,工作却很认真。她怎么成了现行反革命了呢?不是,绝对不是。我想。
又往会场周围一看,贴好了不少“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志新!”“张志新为“走资派”扬幡招魂,决没有好下场!”“坚决要求红色政权镇压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志新!”“张志新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过了不多时,有几个大汉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进了会场,我一看,果然是省委文艺处的张志新。我的心头又是一阵颤抖。
我再细看,这天她穿着一件洗得很干净的衬衫,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面孔从容,她进了会场,仰着头向周围扫了一眼,没有一点愧色。“她是怎么成了‘现行反革命’的?”我想。
这时主持会议的人大喝一声:“张志新!低头!”
张志新不低头,好像没有听到。这时原来扭着张志新背膀的大汉,使劲按着张志新的脖颈,每按一次,张志新便顽强地再抬起来。反复多次后,两人按着张志新脑袋的手,干脆就不再抬起,用全身力气压在张志新的头部。张志新的头发也全乱了。她想用被绑着的双手去梳理蓬乱的头发,但不能够。
大会开始控诉张志新的罪行。按照当时的“惯例”,批斗会只有造反派“控诉”,没有也不会给“罪犯”说话机会。“罪行”内容也极其含糊:张志新恶毒反党反社会主义,为刘少奇明冤叫屈,恶毒攻击林副主席,为苏修辩护,实属罪大恶极等等。每“控诉”一段,下面便响起震天的口号。此时那两个大汉,架着张志新的骼臂,一直按着她的脖颈,揪着头发,拼命让她低头。而张志新还是要仰起那不屈的头颅。一仰一按,一按一仰,整个会议过程都是这样进行的。当主持会议人宣布:张志新是个顽固不化、死不改悔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建议公安部门逮捕法办时,在一阵高昂的“拥护”口号声中,几个公安人员,走过去把镣铐给张志新扣上押走了。
这次批斗大会之后,有一天我在野地挖水渠,见了林岩同志。林岩原来也在省委宣传部工作,是我当文艺处长时的干事。凭我对他人格的信任,觉得可以向他打听一下张志新的“反革命”事件。见左右没人,便悄声问林岩:“张志新到底怎么着了?”
林岩觉得和我这个“前处长”说点真实情况也无妨。
他告诉我:“有一天,宣传部的同志们一起学习,让大家谈谈对‘文化大革命’的体会和认识,亮亮自己的真实观点。张志新想,既然党号召‘谈真实想法’‘亮真实观点’,况且这是党内的会议,便说了许多话∶她认为‘文化大革命’‘左’了,刘少奇不是叛徒、内奸、工贼,许多被打倒的老元帅、将军、老干部都是革命功臣,……就是这些话吧!我们当时听了都吓了一跳!你想想,她这些话,是在会议上讲的。会后要向上面写‘简报’。这事怎么也瞒不住的。上面一见简报,立即命令我们组织对张志新的批判。可是张志新不服,不仅不服,还继续讲自己的观点,越说暴露自己的观点越多。”
后来,我们这些和她共同工作多年的同志,个别找她谈话,我也找她谈过∶当然是希望她承认错误,让她检查一下。往上面报材料时,可以说∶她通过大家的批判帮助,提高了觉悟,认识了错误,并有悔改表现。争取作为人民内部矛盾从轻处理。可是她怎么也不肯。”
林岩叹了一口气,“上面继续组织对她批判。可是每一次批判,她不仅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且还讲出更多的否定‘文化大革命’的言论……直到她知道要逮捕她时,还讲∶自己是一个党员,这是自己的看法,在会议上讲出来是符合党章的……”
我们互相叹惜了一阵,在这种情况下谁能有好办法呢?
张志新命运的结局,大家都是知道的。那个年代,我和许多人都有和张志新一样的看法,可是因为没有讲,我们活下来了。
我想:在中国十年灾难和其他灾难中,并不是没有“先知先觉者”,也不缺乏有胆有识之士。可是不让你讲真话,只好让悲剧演绎发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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