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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的爱与无限的敬 纪念王若望

作者:羊子  2003-10-23 03:24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一百天以前,我的老伴若望,因回天乏力,终于走完了他八十四年的人生旅程。我呢,则在万般无奈,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之中,目送着与我同甘共苦了二十二年的夫君,慈祥而又宁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时,我只感觉着,他的手正在我的掌心里渐渐变冷,慢慢发硬,脸也在慢慢地转成黄色,虽然看上去,他仍然是那样的宁静和安详。我连忙俯首倾听他的呼吸:原来,他的心跳已经停止。而我竟没有立即意识到,他已经与我永别了。当时的我,似醒非醒,如痴如呆,直到医护人员用白布将他的脸盖上时,我才忽然象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不久之后,在成天思念难耐却又无所适从的胡思乱想中,我曾突然想起《窦娥怨》中的二句唱词:“天啊,你错堪贤愚何为天;地啊,你不识好歹枉为地?”而我的若望正是普天下公认的贤达、善人,是我们民族的好儿子。他一路走来,是那样地辛苦,那样地安于清贫……近来,不就是肺部有点不适么?何至于竟在短短的十六天内,便送他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苍天,你当真是有眼的吗?

  与夫君相爱三十三载,共度二十二个春秋,可以说,回首往事,我真的并无遗憾。一九六八年,正值举世大疯狂的文革初期,老伴就象鲁迅那篇“自嘲”所形容的,正处在“运交华盖”的窘境之中。而我偏偏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他。是毛泽东这个独裁者才“逼迫”我们成为“涸辙之鲋”,而且“相濡以沫”。当然,从另一层意义上说,我俩虽是“狭路”想爱,却爱得是那样地旁若无人,爱得是那么地投入和真挚,毫无顾忌。好心的世人只能为我们捏着一把冷汗。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王某人大我二十岁,还有七个孩子,又是老牌右派,“现行反革命”……在那个谈虎色变、人人自危、家家惶惶不可终日的岁月里,像王某这样的人,理应避之唯恐不及,我却何苦要投怀送抱,真情如许?我承认,同若望相爱,确实好辛苦,尤其是在他突然被隔离审查,后来又无限期坐牢的日子里,那种爱而不弃、却又担惊受怕的痛苦,真是很少有人能够体会得到的。更何况,我还要学会当“两面派”,表面上继续做一个独身主义者,将对一个“反革命分子”的真情和深情藏在心底,白天随同事们一起跳“忠字舞”,晚上则偷偷地写日记,对自己诉尽离愁。那时,每当我默念陆游的诗,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的诗句时,岂止是凄凉之情油然而生,而且泪水便缓螈刻模糊了我的视线。不过那个时候,心里虽然痛苦,但总是满怀期待,坚信他必能回到我身边,纵然是五年、十年,我也一定会等下去。在度日如年中,我曾想起一首歌。这首歌的歌词就是:你可知道我爱谁?心上人是哪一位?比你温柔一千倍,比他可爱一万倍,一点也不虚伪,受到了创伤不流泪,爱的路上不徘徊,像急流中的鱼儿永远不气馁,真叫人敬佩……而我就是怀着看似渺茫的期待,直到门前的桃花已经开过十次,我终于等到了他的归来。那一刻的幸福,真不是我能够用言语来形容的……

  后来,我们来到了举世向往的美国。他,虽未给我荣华富贵,却给了我人生最珍贵的自由,也给了我不平凡的生活经历。过去,他为了自由,敢于抗争,不怕迫害;而今,他为了自由,又能宁守清贫,安于寂寞。在海外,虽然连外人都常为他有“虎落平阳”的感慨,他却豁然大度,不失方家之风度。他唯一憎恨的,便是那“洒向人间都是泪”的极权统治者。为此,他始终如一,身体力行,用他手中的那一枝笔,为深受苦痛的人民呐喊,向冥万不灵的统治者投枪,从不懈怠。他,真正是实践了“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风范,满怀正气,一身风骨。流亡美国的漫漫九年中,他不论尝尽何种“苦药”,面对何种小人,都从未失去过忠厚、慈祥的长者风度。 八九年“六.四”之后,老伴曾最后一次坐牢。熬出狱后,面对岌岌可危的离休工资,我甚感惶恐,老伴却对我说:“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要麻烦儿女。如果需要,我会拉着你的手去讨饭”。来美后,岁月无情,老伴日见其老。我曾对老伴说:“寿大(他的小名),你已属高龄,但我总希望你能越过九十大寿。人身有五大系统组成,缺一不可。依我看,你的呼吸系统是你最薄弱环节。我已注意到,今年以来,你感冒过两次,第一次仅服感冒片即愈,第二次服用了大量的抗生素方才好转,现在即将夏去秋来,你要特别防止感冒。从今年九月起,洛特丝的孩子全都上学,我将减少工作时间,多在家陪伴你。只要我们不追求什么豪华的生活,让你每晚都能享受酒菜下肚乐呵呵的快乐,我还是能够做到的。你知道么,现在该轮到我来说,如果需要,应该由我拉着你的手去讨饭了,这就是我们夫妻间的公平责任。不过,在美国,我们不必步行讨饭,我们还会保留一辆二手车,一来接送你继续关心祖国大业、声援国内受迫害的同胞,二来载你观光,再就是无法可想时,再载你去寻饭吃。所以,即使你就要九十高龄,也不用发愁”。而他呢,却依然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做梦也未料到,老伴从住院到病故,才十数天。这对我,真正是晴天霹雳,当头一棒。我痛不欲生,几乎精神崩溃,常有万念俱灰之痛。这个时候,是相识和不相识的国际友人,还有,就是我的同胞们,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先是孝子孙博士给我免费送来了价值昂贵的华阳复方中草药;施女士则奉送京剧录像带为老伴送行,因老伴最爱京剧;皮肤科专家崔医生又分文不收地为我切除了脸上的大皮疣;某电台的林小姐及骆女士则接我去首都华盛顿小住,为我分忧;南卡的王小姐更是亲自接我去她家,让我在她那优美的环境里散心、解闷;还有多伦多的陈小姐,美国科技教育协会的翁老师,澳大利亚的杨夫人,都先后来电,热诚邀我前往他们那里去改变环境,调适心态……当我真正开始了孤独的日子时,有一位好友阿华,因遗憾自己未能在若望生前与他谋面,而赶来看我,并且给我带来了那一首《海鸥》之歌。这首歌的歌词是:“海鸥飞在蓝蓝的海上,不怕狂风巨浪,飞着翅膀,看着前方;不会迷失方向,飞得愈高,看得愈远;它在找寻理想,我愿像海鸥一样,那么勇敢坚强。”阿华说:“我想像中的王老,就像海鸥那样,只是他直飞天国──理想之国去了”。真的,一个人能在身后给人留下如此美好的印象,此生足矣。我为老伴自豪。也许,这才真正是他留给我的最大安慰。

  我们的房东获知老伴去世,送了奠仪,并参加了追悼会。不久,他们坚持要收回租房,我也只好尊重他们的意愿,想方设法去租赁新居。然而,问题来了。因中共不让我名正言顺地捧着亡夫的遗骨回归故土,所以,我只能让老伴的骨灰盒陪伴着我──这对美国人而言,他们根本无所谓,而华人就比较忌讳了。再说,当我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却突然想到,当年我买汽车正是为了支持若望的理念,如今,若是万不得已,我就将骨灰盒放于车内,让他每天跟我同来同往,老伴虽因此而不得安宁,但他一定能够理解我的苦心。只要我活着,那就让老伴跟我一起流浪漂泊吧。这样也好,因为他能够永远呆在我的身边。万般无奈之下,我正这样想着,前面说的那位王小姐,因发现我住房发生困难,竟然当机立断,立即贷款,仅花了两天的功夫,就为我在纽约购买了一套公寓。此时此刻,我突然意识到:羊子虽然痛失老伴王若望,但人间洒向羊子的,却处处都是关爱。

  世上不幸的未亡人何其多,而像我这样幸运的未亡人有几多?所以,尽管忆亡夫难免泪汪汪,而我却内心知足,充满感恩、感激和感谢的心情。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人们充分理解老伴“生的价值和死的荣耀”。他们洒爱于羊子,其实是他们认同老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美德,认同老伴历来为人所称道的凌凌风骨。因他的去世而形成的空前凝聚力,正展现了老伴全方位的魅力所在。我呢,则成了意外的受益者。这,岂不是老伴留给我的另一笔凝聚了人间之爱的精神遗产么?诚然,面对老伴的遗像,看着老伴所触摸过的一品一物,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我的泪水,虽依然满含着伤心和苦涩,却已经是深怀着满足了。

  写到此处,我不由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在2001年感恩节的前一天。那一天,他拉着我的手,哭着要我不要去上班,我只好带他去上班。第二天,我因考虑到,万一老伴得的是肺结核,再去孩子们家恐不合适,因此,我表示我会很快回家,希望他在家等我下班。不料,他怎么也不愿单独留在家里,我实在心酸极了。幸好,又是这辆车,在为难时刻救了我的急。那时,虽然已是初冬季节,我还是建议他躺在我的车里,我则不时地从孩子家走出来看他一眼。而他只要一见我走了出来,顿时,他就像个没病人似的,马上便从沙发上一毂辘爬起来。老板洛特丝(Lotus)和朋友梁女士,去车旁问候他,他还想站起来招呼她俩。她俩见他如此虚弱和消瘦,连忙要他安卧车内。洛特丝因于心不忍,立即付了我全天的工资,让我陪着老伴回家了。当时的情景,如今回忆起来,竟令我痛哭失声。因为,谁能想像: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一个有头有脸的中国作家,本该安居在家,颐养天年,任儿孙绕膝,其乐融融。而如今,却客居异国,为了我能上班养家,虽然病魔缠身,却装作健康,孤独在家忍受熬煎,到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哭喊着不准我去上班,才甘愿屈身躺在车内,跟着我去谋生。此情此景,真是何等凄凉……”然而,他却至死也没有向国内的统治者乞降乞饶。

  在与我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中,从不求人的老伴,竟于感恩节前,要求我呆在他的身边,哪儿也不准我去。当时,我心想,他也有依恋我的时候,这真使我感到自豪和满足。只是,我却不明白老伴这已是在悄悄地向我告别。我原准备让他一直对我依恋下去,让他依恋个够。可现如今,他竟已经带着无奈、遗憾和无限的依恋,惆怅地离开了我。我想说的是,再伟大、再坚强的人,总也有软弱的时候。在亲爱者面前,该示弱时,千万不要刻意克制,否则,一旦永别,会给活着的人留下永远的痛。

  近日,我造访了尔品,因为他是老伴生前的忘年交。老伴临终前,他曾每隔一天去看望一次。老伴曾对他说:早在一年多前,自己就感到健康大不如前了。这使我大吃一惊。当着尔品的面,我止不住泪水直流。一年多来,我的感觉是,老伴一直健康良好,声音洪后,唱京戏有板有眼,中气十足,走路像个中青年。要不是张学良过世,我还不一定想到要为老伴做全身体检。直到十月中旬,他在《黄花岗》创刊发行会上发言时,虽然人极消瘦,但也还不像个病人呀。然而,仔细一想,其实已有迹象。因为前几年,他还曾斩钉截铁地说,不仅要看到邓小平去世,还要争取活过老邓;后来,当我要他以张学良为榜样,做个长寿计划时,他只说先定二年再说。当时我虽说他保守,却并未细究他为何保守。唉,只怪我粗心,没有注意到他实际已在衰弱的躯体。八月为他做体检时,我还以为自己想得挺超前呢。然而,老伴却显得不情愿跟我去医院体检。等到病入膏肓时,我曾问他:“为何当初领你去体检时,你很不乐意呀?”他却说:“要是查出来有病,我们治疗得起吗?”彼时彼刻,除了心酸和眼泪,我还能有何表示?还是印证了孩子们的话:爸爸从来天塌下来自己担。

  我必须振作起来,向广大读者朋友表示一个心愿,那就是: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因为中共的破坏和洗脑,世风日下,道德沦丧,斯文扫地,唯利是图,人心涣散,公义全无。然而,我的老伴却是公认的道德形象楷模。这对我而言,只能更加激励我化悲痛为力量,去做亡夫不曾做完的事情。我此刻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一定要在生他养他的故土上,为老伴建造一座纪念亭,亭中竖一块大大的“风骨碑”,碑上刻写着老伴一生的业绩和风骨,以供后世瞻仰。

  王若望是羊子的丈夫,更是中华民族忠诚的儿子。让老伴的英魂回归,乃先夫生前遗愿,也为国人所深切期待。为此,羊子愿与全体朋友共同努力,以能使我的老伴早日魂归故里。更祈盼朋友献计献策,如何才能够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尽早地建成“王若望纪念亭”,竖起“王若万风骨碑”?

  三十三年前相识,三十三年后永别。要是有人问我:“羊子,在与王若望共度的日子里,你后悔过么”?我的回答是:“当年,在可怕的政治漩涡中,他的前妻曾拒绝了柯庆施等人的逼迫离婚;下辈子,我倘若仍为女性,我还会选择王若望作我的夫君”。

  2002年3月29日 纽约

原载《黄花岗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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