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麦:人物、社会、历史随笔(之十一)---前人未必然 后人未必不然
先民遇到自然灾害,每每郑重其事地举行列仪式,祈福消灾。汉唐以还,太医署多设“祝由科”,以符咒为人疗疾。天文、历算等研究过程也夹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尽管如此,今天的人绝不会写文章嘲笑或者批判古人,说他们罔顾人命、浪费民脂民膏。放在科学发展史里,则多半可以看作那个时代人类了解自然、征服自然的种种尝试。那里是现代科技的起点,就象一个人的心智成长发育的过程一样。神坛前的古人虽没有为后代子孙做铺垫的意思,他们的作为却有这样的历史意义。人类社会的改造与进步也是这样,前人某些幼稚和疯狂的举动对后人而言,未始不是把国家社会造就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步骤和试验。据说,谈到政治、社会、历史,最忌掺进个人情绪,议论者若曾身历其境尤难客观,故古有作史“惟恐一字自已出”之说。感情和心理距离足够远时至少有一个好处:心平气和、笔下从容一点。比如,秦灭六国的时候,齐、楚、燕、韩、赵、魏的王室贵族恨他到寝皮食肉,还导演了悲剧荆轲刺秦王。到了汉朝,贾谊因无被秦毁家之痛,所作《过秦论》把始皇帝当作一代枭雄,文中颇有表示敬佩的句子了。后来,秦氏的地位不断看涨,现代历史学家已经不拿焚书坑儒作文章,而着重于他对历史的贡献:“中国在公元前,即因防洪、救灾及防御北方游牧民族之侵犯,构成一个统一的局面,以文官治国,实行中央集权,可谓政治上的早熟。这种发展构成中国文化的灿烂光辉”云云(黄仁宇《新时代的历史观》)。
再如殖民主义,早期野蛮的掳掠、杀戮都退到博物馆里去了,人们到几个大的殖民地区一看,科技先进、制度文明、生活优裕。以至纷纷议论,如果没有殖民开发,今天的北美、澳州等地会是什么样子?这些国家出产的小说、电影里,白人殖民者中仁慈、豁达之辈比比皆是,欣喜地发现了殖民主义的历史贡献。而殖民创痛尚未平复的地方,只闻一片挞伐之声。就象我们小的时候,宣传中的哥伦布甚至麦哲伦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
悬想百年之后的人翻看中国历史,经鸦片战争、抗日战争到二十世纪五十代,共产党在中国实行农业集体化和工商业公私合营。他们没有亡国、共产的没齿之恨,也许首先不会体认当年财产被剥夺者上当受骗的感觉,而把统购统销当作治国之道的一大突破--集中财力物力便于经济建设。后来,田又分回去种,工商业也采取多种方式经营了,说明先前试用的法子功能有限,于是改弦更张。甚至后来的大跃进、文化革命、改革开放等等也能赋予类似的理由。比如,毛泽东和邓小平都有富强中国的打算,毛的办法是阶级斗争加抓革命促生产,结果弄得一塌糊涂;邓小平于是向右转,改行联产承包、开放搞活。
将来的人不像我们对这一段历史有度日如年的亲身体验,他们的感情、心理位置离今天足够远,考察的历史时段足够长,长到看得出来前朝一个接一个安邦治国措施的实行、补充和修改;人类的文明时快时慢、或多或少地积累进步。他们笑看,前人建设国家民族所做的努力既盲目又自信、事倍功半又百折不挠、内哄不已又目标一致。远远回望二十世纪:不共戴天的厮杀,就成了箕豆相煎终为手足;国共不两立、路线大是非,实乃推动民族进步的殊途同归;领袖与民众无论迎合或强迫,都是在相互响应时才有作为等等。这样一种大轮廓、长过程、同趋势的连环动作,在在显现出为进步和发展做试验的景象。就象我们看过去的历史一样,以后的人也会首重对历史发展有意义的事件和措施,百姓付出的悲欢离合纵然令人同情,却又好象不得不然。当然,后世之人肯定分得清前朝旧事中的不得已和不应该,借取前车之鉴,少走一些弯路。
后代没有我们今天的党派之见,在他们的视野里,先辈试过各种方法繁荣祖国:改帝制为共和、灭军阀而统一、科学救国、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等等,都不同程度地提高了国家实力和国民素质。历史的进程象接力长跑,每一步都是继往开来。有了足够的长度和事迹,他们就看出,人类的进步发展并非按部就班,而是试试探探、摸摸索索。就象一群完全没有探险经验的人掉进了热带雨林,沟沟坎坎、跌跌撞撞,不知道哪一段是冤枉路,哪个方向能引他们走出困境。待到辨明路数、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们发现途中的争吵和指责全是徒然:收获是谬误的累积,失败乃成功之母。
一部苏联电影里,高尔基认为布尔什维克对敌人镇压的过分了,列宁说:要是两个人在打架,你怎么分辨哪一拳必要哪一拳多余?这个比喻用在那里有强词夺理之嫌,倘若百年之后播放先前的拳坛打斗记录片,选手已经作古、观众也未下注,对一招一式的往来大概不会评得那么细,也不去设身处地体会拳师的皮痒肉痛,他们的兴趣可能集中在比赛的过程、几个回合的衔接、参与的人物和所用的战术之类。比如他们看到二十世纪中期之后的中国历史,那些没有接受过思想改造的幸运儿,碍难设想八十年代之后大陆民众此对于事的愤恨。,他们的观察结果可能是:统一思想意志有其必要--用某种有感染力、说服力的理论聚拢分散的人心,一同从事科学、文化和建设事业,不失为一种值得一为的尝试。如果不那样试试,怎能证明人心是不能也不应该强求统一,善用多样化更有益于社会发展。
让过来人悔之不迭、恨不得忘记的一件事是,那样的一个共产党主义运动,居然曾在全球范围内大行其道。后代子孙或许不会有这样的历史困扰。有了足够的史实,他们将清楚地看到:资本主义制度到二十世纪下半页才成熟起来,在这之前,它在财产分配、民主政治、外交政策等方面的缺陷,催生了共产党,给社会主义者留下足够号召民众的空间,人们试图用社会主义的方法推动国家建设,用共产主义思想提升人的境界。好在资本主义能够自我修正、改变、发展,才把社会主义比了下去。但是,大家都在探索人类进步的道路,谁能制止有人提出新主张、发动群众试试看呢?
将来。人们大概不会把历史的功过全部责之于某个政党或个人,也许他们会说:历史是人物和事件的碎片拼凑而成,就象一幅图画,群众是色彩和线条,画布上虽然洋溢着领袖的个性和意志,但它毕竟依附在图案的山川上、花草中。所谓画风,体现的其实是七彩和点线的意志,不过是以他们的代表人物命名而已。
以上所言全是臆测,未来之世的人读今天的历史时作何感想,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条应该是必然的:他们将庆幸“其生也晚”并由衷地感谢我们--那些社会发展方案早晚难免一试,我们替他们试了,替他们付出了难以计量的代价。(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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