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福:寡淡得很,拿《水浒传》里梁山好汉的话说: "口中淡个出鸟来。"
老威:不可能吧?一看你的气色就晓得,神清目朗,声若洪钟,脑壳二的油皮都在发亮。哦哟,连两鬓的草毛也转青了!你没满50岁,我不好吹你"返老还童"。说实话,你到底吃了哪门子补药?
迟福:你学会看相了?
老威∶前一晌,我看了台湾电影《饮食男女》,又把陆文夫的旧小说《美食家》翻出来拜读。嘿,我觉得与其亲自动嘴,不如看吃,久了多少会积累一点看(吃)相的经验,你笑啥子?
迟福:我没笑,我在咧嘴。电影、小说能吃么?看顶个屁用,有沾舌头才晓得鲜。
老威:你的确比从前气粗多了。
迟福:那当然。我这段时间常吃人。
老威:吃人?还凶杀呢。老迟,一把年纪,说这种话有啥意思?我又没得罪你。
迟福:哪儿的话呢?我是瞅着你不错,才告诉你的。如果近来性子躁,想寻刺激,我介绍你去。
老威:你看上去没毛病啊。
迟福:你才有毛病。你靠近一点,这茶馆人多嘴杂,只要漏一点口风,就会传成恐怖片。你拿我的名片,抽空出去耍一趟,沿着江边一直走,有许多卖"球溪鲢鱼"的路边店。有个地方,停了一长串轿车,你凭感觉下车吧。傍晚时,有三三两两的人沿一条河沟散步,你跟着走半里路,有一大片竹林盘,里头横七竖八几幢楼房,吃喝、棋牌、麻将、卡拉0K全包,一人玩一天12元。
老威:成都周围遍地"农家乐",跑那么远干啥?
迟福:吃人啊。你找到老板张胖子,说要尝尝羊羔肉,人家就晓得了。递不递名片无所谓,一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儿,肯定就冲那玩意去的。那个鬼地方,白天清静,晚上爆满,不晓得从哪钻来的食客。张胖子在方圆百里,烹调都算一绝,除了那独创的名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他啥子都敢朝锅弄。我怀疑他的东西下了鸦片烟毒,毛毛菜都好吃。有时候,全部卖空了,总有不甘心的食客进厨房东寻西找,猎狗一般耸鼻子。张胖子莫法子,只好敲潲水桶叫唤: "喂,只有这喂猪的有剩,喂人的全光了!"我经常开玩笑说: "等钱赚够了,我就撖到张胖子家养老,把那唐僧肉天天吃,起码活120岁。"
老威:把人馋成这样,肯定有问题。去年《蜀报》揭露了"潲水油真相",激起了成都市民的愤怒。因为新闻图片里都立着些一人多高的爬满苍蝇的大桶,桶里是潲水贩子从成都各餐馆回收的残汤剩水,经过熬炼,这些万人口水汤的油面被舀起来,重新出售给遍布大街小巷的"串串香"。原来,价廉物美,领导一代饮食新潮流的东西竟是一次次回收的食物垃圾,喂猪都不灵,人倒一串接一串,嚼得津津有味!
随着潲水油事件的追踪报道,窝点一个个被挖出来,串串香的生意也萧条了两个月。但随着天气的变化,又很快回升,直到现在,串串香已经火透了整个成都。他妈的,人民不怕潲水油,人民的免疫排毒功能天生发达,人民永远毒不死。我敢肯定,这潲水油里下了能刺激味觉的药,勾得大伙不见那满锅红汤就想。
迟福:火锅里下罂粟壳嘛,工商局一年四季都查,但从来没断过根。罂粟是提炼鸦片的原料,罂粟亮下锅一熬,就有异乎寻常的香,多吃一段时间,慢慢就成瘾了,你不做回头客也不行。
老威∶你说的那地方,肯定是个毒源。
迟福∶人多的地方都是毒源,俗话说: "吃个热闹。"
老威∶卖人肉也热闹?不去端窝子?
迟福∶偶尔也有警察开车去吃。
老威:你不是在创作《新水浒传》吧?人肉包子多少钱一笼?
迟福∶哪有一笼?顶破天巴掌大的一个。把血丝丝仔细扯干净,放在冰箱里冷冻,算低温消毒。其实不消毒更鲜,但是现在的妇女,得各种疑难杂症的多,消了毒保险,还可以压一压血腥气。然后就放在粘土烧的瓦钵内,放点姜,用文火慢慢煨。没出娘肚子的东西,顶多一两个时辰就烂熟了,还要炖,直到全部变成一锅雪亮雪亮的汤,再放些"土人参"。当然,所谓"人参"都是脚板苕雕的,川西坝的脚板苕又大又肥,还长着脚趾。这是一种雕东西的好材料,假药贩子练摊时出售的"长白山干年老人参",就是用脚板苕雕的,分男女,合在一块天衣无缝。哦,扯远了。这种汤本来就大补,再放人参,不把人补成药渣子?所以只能放脚板苕,让汤稠一点。这样端上桌,点成火锅,肚条、鸡丝、银丝粉、藕片都可以烫。除此还有一种更鲜的弄法,就是把地老鼠剐了,洗干净,与那东西一块炖。张胖子养了十几笼白老鼠,像他妈个科学家,不过,我一见给老鼠喂的那些腐烂杂碎,就不太舒服。要点就点货真价实的地老鼠,让张胖子发动当地农民去地里掏洞,一天总能捉十几只大老鼠。老鼠剐了皮,蜷成一堆,乍一看,同胎儿一模一样,有时候,人肉早煨化了,死老鼠还没化,爪爪像没成形的手脚……
老威:你的心理真没障碍?那死胎儿不和尸体一样么?
迟福:第一次吃我根本不晓得,朋友带去,稠稠的一窝汤上来,白得晃眼睛。取调羹一尝,鲜得耳门子嗡地一响,我感到浯身都是舌头,在一伸一缩地舔。朋友连问几声: "乍样?"我都傻了。趁我傻着,朋友赶快把保护母亲河的环保捐款合同拿出来让我签。我一脑空白地签了名,这顿美味顿时升值为5万人民币。
吃上两次,我就有些上瘾。我走南闯北做生意,山珍海味尝遍,没想到最鲜最嫩最上档次的还是人肉。非洲原始部落,一埴有吃人肉的习俗,中非皇帝博卡萨,还拿黑人肉冒充熊肉招待过外宾。我国吃人肉最著名的记载,就是商纣王为了试探周文王有无谋反之心,把他关在地窖里三年,还杀掉他的儿子邑伯考,细细剁碎,熬成一钵肉粥赐给他。周文王明白是自己儿子的肉,还连称"好吃",狼吞虎咽,连盆子都舔个干净。老实说,当初读这些吃人故事,感到自己的肉也在抖。类似的描写在中国古书里太多,大家都晓得《水浒传》里孙二娘卖人肉包子,差点连武松也剐了;还有李逵将史文恭开膛破肚,一片一片割其搏动的心脏下酒的细节。
三年自然灾害,人吃人的传说三天三夜说不完。婴儿生下来养不活,就一家人煮着吃。只要一个村里开了吃人的头,就一直吃下去,贫下中农吃地主,吃富农,老的肉不嫩,就选地富子女吃。那时人都饿疯了,来不及品味道。老威呀,啥事都怕开戒,和尚开了戒,吃荤比你我更厉害,吃人的戒一旦开了,绝对有成批的女性专门下崽崽供应各大餐馆。
老威:你已经开了吃人戒。
迟福:肚皮内外有别嘛。
老威:你咋察觉是胎儿汤的?
迟福:当知青时,我吃过胎盘,胎儿与胎盘是同一种味。但是张胖子手艺好,炖汤有秘方,把怪味全去桌了。最初我不敢到厨房去看,稀里糊涂喝汤。后来遇到淡季,东西缺俏,就越来越贵。跑货的晚上+点还没回来,大家都眼巴巴地等。一两六十元,遇上不足月的,最多三两重,算一百八+元。老鼠十元一只,倒不算贵。这样一锅吃下来,三四个人,轻轻松松就耗掉四五百。当然,运气好也可能捞着个大的,六个月以上才想起流产的傻婆娘,呼天喊地张开血胯,任医生从那洞中一锄接一锄地挖出包袱来,耳朵、鼻子、嘴都齐了,连手脚指甲都有了,这种货,少说也一两斤,弄得不好,撞上临盆流产的,三四斤也打不住。这么大一块,一锅要不完,就分成两三锅。称斤两,我再怕看,也要去监督,因为秤星子偏一颗米,就是好几+元。分肉也有讲究,遇特别大的,谁都想要屁股和大腿,但胎儿脑壳最大,有的占全身的一半,有的占三分之一。张老板只好把胎发刮干净,一家切一块。管他肉多肉少的部位,绝对平均主义,然后再分开下锅。
老威:这叫美食?我听起都恶心。
迟福:听与看是两回事。广西人吃猴脑是最残忍的,一进猴餐馆,服务员就把你带到猴笼前,让你挑。你想猴子多精灵,马上就意识到坏葶了。一群十几只像人的东西,都眨巴着圆眼睛,惊恐万状地朝后躲,它们尽量挤在同伴身后,并互相把同伴朝前推,有更聪明的猴,伸爪子直戳其他猴向人类示意……这么惨的一幕,除了经常杀猴的屠夫,谁能看得下去?我不能看,看了就与你现在一样,心里过不去。那么多年文明教育,受到一只猴子的挑战。但是猴脑的确鲜美,当它被捆成一只榛子,嘴巴加了木塞,被固定在四周围了黑布或面板的站笼里时,除了桌面上刮净了猴毛的天灵盖,你已感觉不到任何动静。然后用片刀削开盖子,露颤动的脑花,一匙一匙烫着吃。也许猴子痛得只有眨眼睛的份,但吞头的感觉(有些紧张的感觉更剌激!〉已盖过了一切。民以食为天啊。
老威∶从吃猴子到吃人,你倒是完成了一次飞跃。这之前你还吃过啥稀奇东西?
迟福:穿山甲、象鼻、熊肉、麂子肉、江团、娃娃鱼。我记不清有多少品种。总之我这根舌头该割下来,向全国人民谢罪,因为有些品种本来就稀少,吃一只就缺一只。还有些东西并不太好吃,只因为珍奇,就忍不住去尝一口。做生意嘛,勾兑关系,除了夜总会,就是陪吃陪喝。吃什么也象征着社会等级。比方请一个处长以上的官儿,总不能一般的鸡鱼鸭就打发过去吧?
老威:你是除了人肉,啥都不香了吧?
迟福:小时候的东西香,随便爬树掏个麻雀,裹一坨泥巴,烧透了,从灶里扒出来,在地上摔,羽毛粘脱了,那雀肉我长大后回味过多次,每次都淌口水。依法泡制过几盘,再也嚼不出过去的味了。也许泥巴变质了,渗了太多的工业化肥、激素,还有没完没了的生活垃圾。中国城市中,已没有一条不臭的沟,地下水又污染土层,几+年前的那种纯粹的黄泥巴已不太容易找。笋子虫你吃过么?竹林里,一天要捉十几只,用竹签插着烤,那个清香!一辈子也吃不够。当知青时,猫啊老鼠啊,都吃过,哪怕捉了条大黄鳝,多年以后也念念不忘。最歹毒的一次,就是煮猫,那可是远近闻名的飞贼,老鼠捉腻了,就偷悬在梁上的肉,据说还偷过鸡。那飞贼虽说体重十来斤,但动作比闪电还快。我与它结仇是因为一块胎盘,那是我赶场时,从公社医院搞的。那年月,这玩意没人要,我就弄回来,与一斤肥肉混炖。那晚我忙了两个多小时,胎盘总算快好了,我就捞起来切。太烫了,下不去手,我只好放在台上晾。我打算像对付猪肚一样,把胎盘切成条,再炖一个时辰,就彻底补一盘虚。于是,我绕到灶瞠前加了把柴。没料到,前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胎盘就上天了。只听得哇鸣一声,我猛抬头,隔着沸腾的锅去抢,但已悔之晚也!
我脸熏成了黑包公,衣服被燎去了一大截,幸好手还没按进锅里,否则就烫成猪蹄了。房土一阵瓦响,我跟着撵出屋,猫与胎盘都无影无踪。我气得漫山遍野地侦察了半夜,头昏眼花地回来,抱着一铢冷油汤咕咕地灌。我发誓不灭此猫,誓不为人。
我在沟里抓了些小鱼,摊在锅底炕。农村的锅,又煮猪食又煮人食,深且大。我不喂猪,却日夜盼着喂猫。湿鱼在锅底渐渐变干,变得焦脆,老远都嗅着一股鱼香。我把直径一米的木锅盖用一双竹筷撑起来,竹筷连着钓鱼线,鱼线又远远拽在我手中。一连三天,我门都不出,就铁了心肠炕鱼,然后放下蚊帐,裹在被子里潜伏。我只露两个眼珠子在外头,我用人的高度智慧去骗猫。
猫来了,从房梁的老路落在灶台前,爪手灵巧地绕开了竹筷,向锅里伸。我心跳加速,可它又缩回爪,偏着脑袋向里面打探。这样磨蹭了几分钟,它扑地跳下灶台,兜个圈手,叫了几声。它幸好没刨鱼线,就重新纵上灶台。既然招呼打过了,贼也就不客气,它一点点朝里挪身子,我已憋出一头汗,那猫身子入锅,只剩个尾巴在盖子上绕。
咬牙一拉线,怀着阶级仇民族恨。砰砰两响,锅盖塌了,跟着是猫的惨叫。我冲上去,全身扑在被猫顶得啪啪乱响的锅盖上,后来又索性坐了上去。我哈哈大笑,贼猫啊贼猫,你偷老子的胎盘,老子要整散你的骨头!
我在锅盖上坐了一个钟头,猫的动静依旧大,活捉不出来,我就抓把锄头压住,转身点火。灶膛一旺,猫在烫锅里跳得跟打雷似的,那嗷呜嗷呜的声音之恐怖,把我的尿都激出来了,裆湿了一片,我还不晓得。爆炒活猫进行了两三分钟,盖子被顶开了一下,一股焦昊呛得我背过气。可就这功夫,贼猪已从滚滚浓烟中露出睑,像一截黑炭,两眼恶狠狠地燃烧。我顺手从水缸中舀起一瓢,连瓢带水扣了过去,水雾冲天,猫一声尖嚎,像他妈个女人的声音。嘿,成精了。我压好盖,一瓢接一瓢向锅里狂灌,满屋子雾气笼罩,我感觉猫还在扑腾,但已翻不起浪了。 不做二不休,为了保险,我就架起旺火煮。在脑壳发木中,开锅了多久?我忘了。双手揭锅盖时,我莫名其妙亢奋,还唱: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
就唱了这两句时代最强音,我就刹住了:半锅黑浆中,猫像个水雷仰面开花。胸腔塌了,可肚子从黑暗中高高隆起,绽出拳头大的一块肉色。我用筷子一戳,猫肚像漏气的皮球,几秒钟就瘪了下去。一股铁红色的浊流随着漏气的扑扑声渗出来。
老威:你真下得手!了不起了不起。
迟福:你莫讽刺人,时代风气嘛,谁能免俗?为了嘴,知青都有奋不顾身的劲儿。我邻队的小子,冷不防把活牛尾巴砍回家了,痛得那牛满山乱撵乱撞,全村的壮劳力都出动去圈牛,谁都不敢近前。我不就煮了一只猫么?
老威:猫主人打上门咋办?
迟福:还没过夜,就下肚了,找鬼啊。
老威:煮成那样还能吃?
迟福:是肉就没丢的。当然,黄肥猫弄成黑焦炭,看着是不雅观,但是把焦皮一褪,腿子和屁股上的肉都完好。内脏、猫脑壳丢了,犹豫了一下,颈脖到背脊也丢,毛重+来斤的怪物,拾掇出来,不过四五斤,煮透还要缩,最后能进嘴的两三斤。大块白切,蘸盐和干辣椒面慢慢嚼,肉是粗了点,微微有酸味,但呷两口苕干酒就通泰了。我估计猫肉的酸是因为它刚才闹得过火,人跑久了,腿肚子也有点酸。
老威:好胃口啊。
迟福:几十年了,我的肠胃还真没闹啥大毛病。瞧,吹了半天牛,它又咕咕叫了。唉,今不如昔,哪怕人肉,也没过去的猫肉香,因为那是经过奋斗挣来的肉。
老威:你可能吃的不是真人肉吧?
迟福:笑话。
老威:成批的胎儿从哪儿弄?
迟福:全中国有多少女人?至少五亿吧?就算每个女人在一生中只打过一次胎,这笔财富,过去都白白扔了,现在还继续扔。胎盘值钱,每个医生都抢,可死胎没人要。张胖子的老婆是卫生院的,知道这个性生活随便的年头,只要收费稍低,早孕打胎的就踢破门坎。城镇的卫生院和个体诊所(还不包括游医和黑店)比天上的星星还密,只要订货,到时候打个电话,就派人去收购。越新鲜,收购价越高。你真是个猪脑壳,还提这种蠢问题!
老威:你教育得对,我是有点不开窍。
迟福:你这辈子,吃没吃好,穿也没穿好,活得没意思。
老威:我他妈自由。
迟福∶没见你飞上天啊。喂,老威,别每次都喝茶喝茶,把人肠子都洗白了。
老威:本来我是要请你喝酒,可现在已经没心情了。
迟福:过两个街口,有家便宜馆子,叫"黄牛肉",蒸炒烧炖中,蒸菜最特别,粑得透气,挑一筷子,再呷口老白干,那东西就顺着食管一路滚热地按摩下去,把人搁得稳稳当当。我再指点一下,让厨子把牛脑花、脊髓、豆花三种烧成一盘,撮点葱丝,一口,眼睛肯定搞来眯起。我迟福的好处,就是上得去下得来,几块钱的东西尝得,上万元的宴席我也不推。死之前,还得去品品香港美食、日本和西方美食。所以要挣钱,为了胄口,人民币多多益善。日本料理我没吃出味道,但就餐环境把人镇住了。听人说,在东京,还有将生鱼片码在裸体美女身上的吃法,搞得人硬邦邦的。真是吃无止境啊。
咋样?我们换个地方,到"黄牛肉"去继续海吹?
老威:我改天请你吧,老迟。
迟福: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看来,你我算得上君子之交淡如水。
无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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