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支「永生」金筆 (圖)


一支筆。(圖片來源:Adobe stock)   

鋼筆,對現今讀書人而言,恐怕越來越陌生了。鋼筆不是鋼材製成的筆,正如水筆也不是水做的筆一樣。上世紀50年代末,我由小學升入初中,終於跨入鋼筆使用者階層,課堂記筆記,放學後做回家作業,有了使用鋼筆的資格。此後鉛筆只有在《平面幾何》課繪製圖形才使用,每週一次的美術課也還用鉛筆。那時心裡彷彿覺得,鋼筆的使用,等於步入成人世界的標誌。不過時間不久,這點新鮮感也就淡漠了。

我最初用的是金星牌鋼筆,這是當年不少中學生都熟悉的一種,筆尖由金屬製成,這可能是取名鋼筆的原因。鋼筆的筆桿以黑色居多,也有藍色筆桿,鐵紅色與花色不多見,所用材料大概相當於製作電器的膠木,筆尖下有筆舌抵著,筆套上有掛鉤,使得鋼筆可以插在學生裝左胸前的衣袋裡。有愛鋼筆的成年人,喜歡筆桿上刻下一行名句或座右銘。馬路邊有專門為鋼筆刻字的個體攤位,攤主刻出的字跡清晰而絹秀。筆桿內有細長的橡皮管,用於儲存墨水。緊貼橡皮管有狹長的金屬片,只要用大拇指對尾部的彈簧稍加壓力,就可以通過筆舌吸進或擠出墨水。鋼筆若有損壞或零件失落,可以找街頭專門的攤位修配。鋼筆也有不同品格,好的鋼筆稱金筆。金筆當然也不是黃金製成的筆,只是鼻尖含黃金。金無足赤,筆尖上標有「金赤成五」的字樣,表明筆尖的含金量為50%。差一等的可能要算24k金筆,還有一種筆,介於金筆與普通鋼筆之間,稱銥金筆。

起初用鋼筆,作業本上下筆必須仔細,鋼筆寫錯後很難用橡皮擦去。課堂上記筆記,遇有筆誤或寫錯,可以乾脆用鋼筆塗抹,到了考試或測驗,卷面就不宜隨手塗抹。作業本上過多塗抹,老師也不滿意,雖也有專門用於擦鋼筆字的橡皮,但效果明顯比擦鉛筆字的橡皮差一截。我在年少時,凡事往往漫不經心,每次從文具攤買回橡皮,兩天後也就無影無蹤,於是書包裡常常沒橡皮,也不當一回事。課堂上不得不用橡皮的時候,同桌女生的幫助是自然而然的事。有時候在家忘記將鋼筆墨水充滿,幾天後課堂上忽然發現墨水用完,也是向同桌的她告急。女生墨水中斷的概率很小,對我的伸手討墨水,向來有求必應且毫不在意。輸送墨水時,她的鋼筆在上,筆尖對著我的筆舌,筆桿內的橡皮管受壓,墨水順筆尖滴下。中年後,每每見手機屏幕上老狼唱起《同桌的你》:「……你從前總是很小心,問我借半塊橡皮/你也曾無意中說起,喜歡和我在一起/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你總說畢業遙遙無期,轉眼就各奔東西……」聽到此,就想起當初同桌的她,與我輸滴墨水的往事。

那時鋼筆用的都是藍墨水,紅墨水屬老師批改作業專用,黑墨水只有政府機關公文中使用,還有綠墨水,據說是成年男女之間寫情信所用。藍墨水有藍黑與純藍之分,純藍顯得稍淡而柔和,記得女生似乎用純藍居多。無論藍黑或純藍,文具店都有瓶裝出售,那時墨水瓶在尋常人家是必備文具。我家有使用藍黑墨水的傳統,父親一直是用藍黑,我也就繼承了。同學之間墨水互助的時候,起初還問一聲:「你是藍黑還是純藍?」時間一久,也就顧不得那麼多。比墨水更重要的,當然還是鋼筆。父親常用的那支金筆是「關勒銘」,進口的名牌金筆有「派克」,但對中學生而言是奢侈品,自然也無人問津。國產品牌的金筆有「永生」與「英雄」兩種。初中升高中的那年暑假,接到郵差送來的錄取通知書,幾天後父親給我買一支金筆,就是「永生」牌。「永生」的筆尖更細小,而且被筆桿的端部包著,只露出筆尖像芝麻大的那一小點。筆套系金屬製作,大概是不鏽鋼的質材。

伴隨我一起進入高中的,自然是那支「永生」牌金筆。高中時男女生不同桌,我開始坐最後一排,前排是兩名女生,再前排又是男生……。如此間隔,不知是誰的設計?班主任是女性,剛從外語學院俄文專業畢業不久,校長是早年聖約翰大學出身。坐在我前面的女生H,高中三年,雖每學年座位有適當調換,但巧的是從高一下學期起,直至高三畢業分手的兩年半時間內,她和我日復一日一直是一前一後伸手可觸,我的課桌始終緊靠著她的座椅背。H的俄文讀音流暢且音質柔和,優於同班的絕大多數。倘使課堂上我的「永生」墨水中斷,多半是向她發送一個微信號,接著就把「永生」從課桌邊遞給她,讓她往筆尖滴入幾滴墨水。有時候自修課上,她會轉過身來,一手執筆將墨水滴入我手上的「永生」。那時高中生熟悉的蘇俄名曲如《小路》、《燈光》等,常常走路時也哼唱著。這類戰爭時期的情歌旋律優美,彷彿暗喻著剛步入青春的一批人內心萌動的某種意識,然而在那個時代,男女生之間就連遞一張小紙條,也只能偷偷摸摸,還需要鼓起勇氣。忘了是在高二還是高三那年寒假結束,新學期開學第一天,分別已久的同學又聚一堂,大家心裡雖高興,彷彿又不自覺地掩飾著那份愉悅。那天H穿著一件過年穿的新棉襖,罩在外面的是藍、綠為底色的花布。那個時代的女學生,通常沒有勇氣選擇這樣的花布,然而穿在她的身上,竟是出乎意料的雅緻得體,都市少女特有的清麗與風韻全襯托出來了。

這突如其來的美就在我眼前,好像增添了一絲微妙的陌生感,讓我一時不知所措,不由得拘謹起來,以至對她說話的勇氣也減去一半。幸好我坐在她的身後,也許我可以找個藉口:「鋼筆沒墨水了!」然而開學第一天,怎能找這個藉口?她大概感覺到我忽然變得木訥。上午最後一課的鈴聲響起,在我匆匆回座位的時候,她輕輕伸出一隻腳絆了我一下,臉上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頓時,我心裡好像一塊石頭終於落下。此後的漫漫歲月裡,每當憶及那一幕,我就想起陸放翁膾炙人口的名句:「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高中三年,轉瞬即逝。最後的日子是參加全國統一高考,連續三天在考場,全靠那支「永生」牌金筆。這一年的8月下旬,同班的語文課代表,將北京某高校的錄取通知書送到我家。通知書規定,8月底必須到學校報到,父母開始忙著替我準備行裝。全班40餘人,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僅6人。我前座的H沒能錄取,捱了一年知道走投無路,只得報名「支援邊疆建設」,此時離文革爆發僅一年時間不到。她離開上海的消息,我是在幾年後的文革中期才得知,此時我們之間已隔著千山萬水,這個消息使我陷入默默的惆悵。曾經青春期的騷動,受著意識形態的壓抑,這種壓抑無聲無息又無處不在。一旦逝去,也就永遠逝去,從來就沒有「來日可追」的可能。多年後,深感自己的情思寄託,依然在那首《同桌的你》,有時獨自凝聽入神,禁不住就有點如痴如醉:

……誰看了我寫給你的信,誰把它丟在風裡/從前的日子都遠去,我也將有我的妻/我也會給她看相片,給她講「同桌的你」/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誰安慰愛哭的你/誰把你的長髮盤起?誰給你做的嫁衣……

我的那支「永生」金筆,自然又帶到大學裡繼續使用,直到我的讀書生涯實際結束,使用率也隨之下降。在老三屆人的眼裡,我屬於「文革前大學生」,這個標籤似有「貨真價實」的含義,然而事實上那時在大學究竟能學得什麼?我遠比同時代的大學生更清醒。理工科、醫科的狀況尚差強人意,社會科學類的課堂全是大一統的景象:社會學、政治學於1952年即已鏟除,剩下的哲學就是「辯證唯物主義」;經濟學就是「再生產理論」;法學就是階級鬥爭;史學則是根據革命需要……。牆外的人無法窺知牆內封閉的真實,恐怕也難接受我的「奇談怪論」。文革爆發,所有學業全部中斷。許多滿腦漿糊的「文革前大學生」,張口就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以為這就是學問。類似的荒唐,毋須一一贅述。如此不幸,正如當初剛進高中接觸外語,而我們偏偏被分到俄語班一樣,沒有選擇的自由。進了大學,就連蘇俄名曲也已消失,因為那屬於「修正主義」。而今在大學,俄語早淪為少數語種,無論生活或課題研究,俄文全然失去意義。

大學課堂裡,再沒人與我輸滴鋼筆墨水,我也沒有受輸墨水的需求。課堂講授的內容大多索然無味,學問的成色甚至不敵高中階段純粹理性的《解析幾何》與「高次方程」,唯一值得稱許的,是藏書豐富的圖書館,於是我的閱讀無政府主義重新抬頭,並將重心轉向外國小說,漸漸鍾情於法國與舊俄時代的中短篇。可悲的是,文革尚未開始,外國小說即飽受詬病,上下一致公認這些小說充滿「封資修的腐朽思想」。中年後,我為自己青春的無端損耗,漸漸萌生痛惜之情,事實上就連我的「永生」金筆,也失去用武之地。直到改革開放開始後,隨著出版業的興旺與歐美學術經典的逐漸傳入,才藉助閱讀面的開拓與思考,對原先專業基礎有了不斷更新與深入的認知。1986年起,我開始給專業報刊寫稿,用的是大開面稿紙,那支「永生」金筆,居然「東山再起」,此後一發不可收。

不知不覺斗轉星移,往事俱已遠逝,而今曾慣用鋼筆的人還有幾許?大中學生用的都是水筆。水筆結構簡單、成本低廉,同學間傳輸墨水的微妙情趣,也早已不復存在。公司寫字樓與機關裡的中青年一代,就連水筆的使用也稀少,電腦網路可以取代一切,只有像我這樣保守的人,總覺得鋼筆似乎還連著「同桌的你」,雖也常在鍵盤上敲敲點點,心裡還是難忘我的鋼筆。上世紀90年代以來,住所數次搬遷,丟棄的什物與書籍不少,唯筆盒裡的幾支鋼筆還保存完好,其中包括我的那支「永生」金筆。

當年的課堂內,幫我給鋼筆輸滴墨水的人,如今又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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