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 12 月 6 日,衛生工作者在抵達上海虹橋火車站後對乘客進行 Covid-19 冠狀病毒檢測。(圖片來源:HECTOR RETAMAL)
【看中國2022年12月20日訊】近些天來,編輯部的同事相繼病倒;期間,也聽聞了一位醫學院研究生因勞累過度而猝逝的消息,醫療體系長期以來高負荷運轉、醫護的糟糕處境被揭露了出來。
一位醫生朋友向單讀投來了一篇稿件,寫於當地政策放開的前夜,他記錄下自己在核酸基地工作的見聞和體驗,雖然後來提倡「非必要不核酸」,但這樣的核酸基地依然存在,需要公立醫院的醫務人員前去支援。
他一面處理原本崗位的工作,一面隨時接受任務派遣,在核酸基地,他遇見為「浪費時間」而忿忿的醫學研究生,為無法照看孩子而自責的檢驗科醫生,還有那些在流水線上、白色軀殼裡已然麻木的人。
正值週末降溫,當天我的任務被臨時從「緊急支援核酸採樣點」改派為「緊急支援核酸基地」,這幾天接到的通知裡,「形勢嚴峻」、「情況危急」等字眼出現的頻率再度高起來,不難猜測出市內的疫情呈捲土重來之勢。在疫情反反覆覆的這一年時間裏,我已經習慣了被安排去這去那,去廣場上的小屋採核酸,去高速公路和輪船碼頭守夜,在醫院門口看門查碼,像進了一個圈子,在這些任務之間來回梭巡,偶爾回到崗位,客串當幾天醫生。
照例是先把病房裡的事宜處理好後,才趕到核酸基地,此時距離進場還有段時間,換好衣服後,我來到休息室,休息室原先應是一處練舞房,木地板,牆上貼了全身鏡,如今四面靠牆排列著上下鋪鐵床,廳內橫七豎八置了些躺椅,天冷,無數條白色的絨被芯就這麼裸著塞在各個鋪位和躺椅上,像連綿的山巒覆蓋著積雪。窗簾完全閉闔,室內昏暗如洗片的暗室,借幾簇微弱的手機光線仔細辨認,才發現房間裡實際上躺滿了人——他們都蜷縮在白色的絨被芯下面打盹或玩手機。
我尋了個空的床鋪躺下,腳頭卻遇見了熟人,是即將畢業的研究生H,我向他打招呼,他向我訴苦水:「媽的,又派我來這裡,沒有報酬不說,我還得自己付來回的打車費。」我聽了直呼過分,然後壓低聲音問他:「你快畢業了吧,畢業課題怎麼辦?」他說:「隨便弄弄吧,能畢業就行。」見我沒搭話,他又接著說:「沒課題沒經費能做出什麼花來,現在更好,我連自己的時間也沒有了,他們早上還假模假樣問我,是選擇去鄉下上門做核酸,還是來核酸基地,沒等我回答,替我選了來這裡,說來這裡至少不用風吹雨打,我真的謝謝他們為我著想。」我說:「按道理這些活怎麼也不該輪到你的,你是來讀書學習的,太過分了。」他苦笑著說:「你猜我研究生三年學了啥?就三件事,掏核酸、看門、倒垃圾。」我無言以對,只好問他:「今天又排的你倒垃圾?」「對,拆包裝,倒垃圾,無非這兩樣。」
倒垃圾的官方名稱其實是「協調助理」,實質就是打雜,做一些繁瑣的事,諸如把成箱的試劑盒搬至實驗室內,開箱取出,拆開塑料薄膜,整齊地碼成一摞摞,然後把空的包裝盒肢解後疊起來,這樣能充分利用垃圾袋內的空間,我曾經在賣紙盒時驚嘆過收廢品大媽嫻熟的手法,來這裡得此機會反覆練習,手法有過之無不及。在其他工種完成當日任務後,還要把棄用的核酸試管全部收集裝袋,兩層垃圾袋加固,排空袋內空氣,將袋口紮緊,然後像聖誕老人分發禮物般手提肩扛,運到廢物間。如果想工作與鍛練身體相結合,這樣的工作很是合適,要知道外包放開後,有很多失業的務工小夥搶破頭想來幹這份工作,核酸基地非常「貼心」地留了一個名額給醫院,每天需指派一名亟需體育鍛練的臨床醫生前來支援。
躺了一會兒,手機群裡開始發號令:拆袋編號掃瞄人員,進。幾個白色的絨被芯紛紛開始顫動,接著從底下鑽出了收到信號的第一批人員,打開門出去了。接著又是漫長的等待,H突然問我:「哥,你知道××隔離點嗎?」「在××酒店的那個隔離點?我知道啊,我在隔離酒店閉環過,不過是在另外一個隔離酒店,一個多月沒回家呢。」「真的嗎?我跟你說,幾個月前,我有個老表被送進去了。」「陽了?」「哎,為了混口飯吃去大城市打工,那時眼看著疫情有好轉,就從家鄉出來找活干,去建方艙醫院……結果自己陽了,被送進了另外一個方艙醫院,幾天後陰了,出院去了當地的一家隔離酒店,後來酒店爆滿住不下了,將這批人遣返,交接時候出了差錯,車站不肯安排車輛和護送人員,他們就在車站邊上的橋洞裡睡了兩天兩夜,好不容易等來了大巴,載了一批人,路上聊天才發現不對,車上人要去的目的地都不一樣,於是開始跟司機吵,司機也沒多廢話,直接半路把他們趕下了車,等他們下車一看,傻眼了,他媽的被扔在了三省交界的高速路口。」我說:「還有這種事?那後來怎麼辦的?」「報警啊,離A省B市最近,就送去了B市,結果B市警察說你們是從C省來的,從哪來回哪去,他們不答應,打死也不回C省,但更麻煩的是他們這些人都是來自不同地方的,要一個個安排送回家談何容易,只能聯繫他們的老闆,老闆是哪裡的,就分批送到哪裡,這樣就把問題踢給老闆了。」「那你老表就來了我們這?」「對,雖然他陰性出院的,但是因為從高風險地區來,還得在酒店待‘14+14’天。」這個我熟,當初在隔離酒店我就是負責算這個的,我解釋道:「沒有單人居家隔離的條件才是‘14+14’,如果有的話就可以只待14天,後面居家隔離。」「他根本不是我們這邊人,哪來的居家隔離條件,而且後來他不知道因為什麼又多住了28天。」我說:「是不是因為核酸複查異常?」H說:「對對對,說他那個什麼T值高了點還是低了點,我也記不清了,反正又多住了一個月,關得精神都不正常了,回到家裡發誓就算餓死也不出來了。」
這時群裡發出第二條號令:加樣協調助理可以進了。於是又有不少人頭被喚起,推開門離開了,放進了幾縷亂竄的冷風,我把臉埋進鬆軟的枕頭裡,其實我剛才很想告訴H,這樣的情況當時我在隔離酒店工作時也遇到過,眼看著就要被釋放,一次核酸可疑異常就讓隔離時間被延長,這種絕望感讓年輕人躁狂、中年人憤懣、老年人不安,最後都盡數消沉。我想起了有一次派我後半夜去高速卡口執勤,就是負責給外地來的司機做核酸,工作量倒不大,沒車來的時候可以休息,但休息的帳篷就支在路旁邊的車道上,外面的車輪聲隔著帆布聽得清清楚楚,我晚上躺在那裡面的時候就在想,萬一哪個貨車司機打瞌睡,拐彎的時候連人帶帳篷給碾了,所以一宿都膽戰心驚,沒敢睡。過了會兒,我翻身下床,H也要跟我走,但我告訴他可以最晚進,大可以在這風雨交加的冬日清晨再多賴一會兒床,其實早就輪到我了,之所以等到最後進緩衝間,是不想和別人擠在一起穿衣服。
戴口罩、戴帽子、穿鞋套、套大白、撕面屏、戴手套,這一套東西三年來穿脫了無數回,不在話下。等我快穿好時,一個女人匆匆衝了進來,我瞄了一眼她口罩下的臉龐,皮膚白皙乾燥,起滿了紅色的疹子。她沒有換N95口罩,我也沒提醒她,兀自走進負壓工作間,推開雙向門,地上的消毒藥水還沒瀝干,各種尺寸的黃色垃圾袋堆得到處都是,推車和操作臺鏽跡斑斑,兩排嶄新的離心機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穿插在其中的大白們行蹤碌碌。雖然我遲到了,沒人在意,他們都在忙自己的那一份活計,於是我坐到最邊上已經壞掉失去淨化功能的操作臺前,大腦放空了兩分鐘,剛才那個女人姍姍來遲,她是我今天的搭檔Z。
「你會嗎?」Z問我。「擰瓶蓋還是會的。」「好,那我來負責移液,辛苦你受累。」她去拿架子上的移液槍,順便抱怨了一句:「這兒的槍沒一把是好使的,費勁死了。」於是我們正式開始,我把藍色架子上的幾十個核酸試管的瓶蓋一一擰開,遞到她手邊,由她把槍頭伸入進去,汲取幾滴試液,加入到更小的試劑管內,棄掉槍頭,換個新的,然後我擰開下一個試管,循環成千上萬次。打破枯燥工作的,往往是交談,在做起始幾組時,我們彼此都默契地保持緘默,隨著她再次抱怨移液槍的年久失修影響進程,我們開始交流。「你指望他們換器材?別做夢了,這檯子都是壞的,邊緣沒有負壓,萬一做出來一個陽的,咱倆倒霉。」其實戴著口罩,講話很費力,聽者會覺得含糊不清,但吐槽時人的語調往往是鏗鏘有力的。「那有什麼辦法呢,誰讓我們來得最晚,至少人家還給我們開個檯子。」「我一直覺得我們都是耗材,用完就可以丟掉。」「你可能太高估自己了,耗材需要花錢的,咱們是免費的。」「還行吧,不是每次幹活都會發點錢的嗎?」「把原來的錢換了個名目發給你罷了,你還當真高興壞了。」「各行各業現在都不景氣,看開一點,有口飯吃不錯了。」
「這次是不是真的情況很嚴重?昨天人說有好多複查的。」「攔不住的,早晚都得陽,有的地方已經放開了,但咱們目前還是按照之前的策略,嚴格清零,該隔離隔離,該封控封控,該核酸核酸,我前兩天還被派出去追陽呢。」「什麼叫追陽?」「做出來混採陽性的,上門給這些人家採核酸,那次我弄到半夜十二點才回家。四個多小時就做了一戶人家。」「那你們這四個小時在幹什麼?」「等。」「還是老樣子呢,和最開始那會兒一樣,啥也不準備就讓科裡先出人,到了那兒乾等。」「自始至終都這個樣子,跟打仗一樣,空著手派到了前線,才發現物資接應什麼的都沒跟上。」
手裡的動作絲毫沒有鬆懈,我們像兩臺齒輪貼合的機器,只要上了發條,就再也沒有停下。「話說回來,今天的標本真夠多的,進來的時候我看了,滿滿十幾袋標本,比之前都多。」「我們進來多久了?」「才兩個小時不到呢,怎麼?你累了?」「手有點酸,不過不礙事。」我的手套因為不經意濺到不同的試液,五根手指包括虎口的顏色由乳白變得烏青。交談得知,Z的閉環經歷一點也不比我少,她是檢驗科的,可以說是疫情到來後最累的科室,成天加班。除此之外,她和臨床醫生一樣,還要參加各種其他任務,最難忘的一次,是被派去方艙負責疫苗保障,某位接種者在半小時觀察期內突然暈倒,她手足無措差點哭出來,還好那個人只是低血糖,由趕來的護士推了支葡萄糖躺了會兒就緩過來了,她非常無辜,因為在此之前她一直強調自己來自輔助科室,沒法勝任……
又是一個小時的沉默,我們好像喪失了說話的功能,追趕我們落下的進度。「如果你覺得熬不下去,就想想晚飯吃什麼,這附近有很多好吃的店,不過只能點外賣。」「我不住在這附近,恐怕吃不到了。你平時都是兩點一線,從來不去外面吃嗎?」「對啊,要麼點外賣要麼在家自己燒,我已經三年沒有出去玩過了,市區都沒出去過。像我這麼喜歡出去旅遊的人,讓我天天窩在家裡比叫我死都難受,但職業特殊嘛,又有什麼辦法呢。我臉上因為長期戴N95口罩一直出疹子,去皮膚科看了說是屏障受損,正好也不出門了,沒臉見人。」「會好起來的,等疫情結束了就出去玩好了。哎我跟你說,之前我預檢分診看大門的時候,手邊不是有那個高風險地區明細嗎,厚厚一沓,上面的地方我都想去玩,簡直是一本旅遊清單。」「哈哈,你做幾個標記,早晚都要去的,等疫情結束。」等疫情結束。
「我老公最近也倒霉的,被抽調去防疫了,但你別說,我老公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理解我的不容易的,他平時睡覺作息雷打不動,根本不能體會我值夜班被叫醒後要強打精神的感覺,也不能理解為什麼每次一個電話我就要立馬出任務,直到他自己半夜被一個電話叫走。」「那你們家小孩怎麼辦?」「請了個阿姨帶,能怎麼辦呢?家裡老人都沒法過來,我每個月的工資正好抵掉請阿姨的錢。」「那不是白幹了?」「錢不是最關鍵的,我覺得自己陪在我們家娃身邊的時間太少了,今天加班,明天閉環,一閉就是一個月,娃成績不好的時候,我只能幹著急,可視頻聊天又能解決什麼呢?這方面我老公付出得比我多。好不容易這週末我在家陪娃,還要回家給他做晚飯呢,幾點了?」「四點,我們已經做了快五個小時了。」「哎,還有好多,可憐的娃要餓死了。」
我們無窮無盡地將這份工作做了下去,忘記了時間,只覺得又飢又渴,比以往任何一次完成的數量都要多,離心機沒有停止過運轉,複查的試管被從垃圾堆回收,再次端到我們面前,像一道回鍋加熱的菜,倒盡胃口。我突然停下手頭的工作,站了起來,在Z詫異的目光中環視四周,大白們還在埋頭苦幹,實驗室裡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他們裡有人從這個基地建好的第一天開始就被安排進來,經歷了大小篩檢,緊張和鬆懈,是這裡無法撼動的主人,他們招兵買馬,把這項工作拆成若干個細化的步驟,就連將某物從A處拿到五米之外的B處也專門設一個工作崗位,大量醫護人員每日不間斷地被派到這裡支援,割裂在醫院的一切。可怕的是,有人已經深深地習慣了這種工作方式,開始享受這種不用動腦的快樂,麻木地跟隨,成為核酸工廠的流水線工人有何不可?我突然感到寒顫,想大聲尖叫,這些白色的軀殼下,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卻被抽走了能量。
「你沒事吧?」Z問我。「我沒事。」「還有最後三組了,加油,我們來一起做完它們吧。」「好。」我用烏黑僵硬的五指,艱難地擰開了下一個沉默的瓶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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