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綽號的逸事(圖)


小學生(圖片來源: Adobe stock)   

年少時讀《水滸傳》,記得是在初一升初二的那年暑假。大熱天裡,每讀到梁山好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痛快,心頭湧起一陣激動,手臂上即顯出雞皮疙瘩。《水滸傳》與其他章回小說的一個區別,在於書中好漢全有綽號。綽號襯託人物個性,如響噹噹的「拚命三郎」,聞之令人熱血沸騰;有的綽號讓人唯恐躲之不及,如「母大蟲」、「赤髮鬼」。有趣的是,剛進初中不久,同學之間竟也開始起綽號,但這與《水滸傳》無關。自然生成的綽號一經出現也就無法消除,此後終生忘不了。我進初中時,從家到學校,約半小時不足的行程。每天早晨母親用鋁制飯盒,給我準備好午飯,到學校先將飯盒送入食堂,食堂用大蒸籠加熱。我們那個年級共10個班,我在初一(9)班。上午第四節課下課,同學輪流到食堂,用方木框把自己班的飯盒拎回教室。也有同學家離學校不遠,中午回家吃飯。第一次與同學在教室一起用餐,那種因新鮮感帶來的愉悅,也是終身難忘了。當時沒想到,同學之間綽號的出籠,竟與午餐有著割不斷的聯繫。

那是上世紀50年代末,蘇聯還是「老大哥」,學校從教室、門窗、講臺到所有課桌椅全是蘇式:課桌與坐椅相連,課桌的桌面成一個坡度,上有一層蓋板。上課時放下蓋板,桌面隨之擴大。課堂上起立或取書包時,可順手翻起蓋板。坐椅也不是平板,而是隨臀部的輪廓形成小幅的波狀。在一個新鮮的環境,大家一起邊吃午飯邊聊天,能增進同學之間的感情,也為綽號的生成,提供了合適的土壤。起綽號彷彿也是一種藝術,因為綽號的存活必須獲大家的認可。某人的綽號往往不是空穴來風,也許與他的個性、處境或經歷有關,所以綽號絕不會張冠李戴,真實姓名卻有可能張冠李戴。有時候只要看一個人的外貌,綽號即呼之欲出。幾年前,我在小文《閒話飲酒》中談到綽號叫「大紅鼻頭」的少年,就是我的初中同學。其實「大紅鼻頭」姓唐,為人爽快好動,明顯特徵當然就是鼻子紅,以至全班幾乎沒人喊他的原名,連性格內向的女生,也直呼「大紅鼻頭」,那口氣也是認真的,彷彿對方生來就叫「大紅鼻頭」。「大紅鼻頭」自己對這個綽號早已默認,無論誰只要叫一聲「大紅鼻頭」,他立即如條件反射般地應聲:「噯!」「大紅鼻頭」的本名,只有老師在課堂上才偶爾會用。

另一同學綽號「三毛」,這個綽號不是創新,而是巧借。文革前坊間流傳的三毛有兩種版本,一是頭上三根毛的大頭兒童,是漫畫家張樂平在《三毛流浪記》中創造的形象。另一個三毛,是上海滑稽戲《三毛學生意》中的成年三毛。我的同學三毛姓徐,與張樂平的三毛無關,形象稍近於《三毛學生意》中的三毛,年齡要差一大截,碰巧三毛在家排行也是老三。三毛與我很親近,我們同年齡,在小學就是同班又是好朋友,他家到我家僅幾分鐘時間,小時候常來我家玩,母親對他很熟。進中學不久,不知什麼緣故,「三毛」這個綽號一下子就被同學認可,三毛自己似乎不在意。升初二後,我在童年時居住的小街幾乎消失,我們家遷居到稍遠的公有住房,三毛很少再來。

初一下學期,三毛把他家的《三國演義》帶給我看。《三國演義》有古文成色,但明代話本的古文,比起唐宋古文,尤其比春秋戰國到秦漢的古文,讀起來容易。加之我在小學看過「三國」連環畫,對「三國」故事略知一二,能大體看懂原著描述的情節。書中許多細節膾炙人口,如「長板坡趙雲救阿斗」、「孔明草船借箭」等,我樂意講給三毛分享。下午的自修課,有時我和同桌女生也低聲談「三國」。那時自修課不枯燥,尤其是《平面幾何》作業,根據已知條件求證,可以自由討論,偶爾也可走動,與課堂紀律的好差無關。自修課如同中午吃飯,可以輕聲呼喚同學綽號,沒人大聲喧嘩。

我與三毛分手,原因是初二下學期,我們9班被學校拆散。我和幾個同學被分到4班,三毛好像分在7班,全班每人彷彿都成了別人家的孩子。分手那天下午,其他班主任到我們教室,分別把我們帶走,當時就有幾名女生悄悄低頭擦淚。學校為什麼要解散我們9班?誰也說不清。剛進初一時,班主任是教圖畫的方老師。方老師擅長國畫,尤愛畫虎,會操京胡,估計那時年齡在40—50歲之間,卻是一派老先生的風貌。方老師禿頂,藉助後腦稀稀拉拉的頭髮去遮蓋前額,鼻樑上架著眼鏡,開口是夾帶上海腔的普通話,同學私下稱「洋涇浜普通話」。全班最胖的同學姓瀋,綽號叫「阿六」。阿六的拿手好戲是模仿方老師說話,而且模仿得惟妙惟肖。大家尊敬方老師,但又喜歡聽阿六的模仿。不料初二換了班主任,新班主任是教化學的女老師,姓曹。曹老師年紀輕,頭髮燙得時髦,普通話遠比方老師標準且嗓音明亮。羅蒙諾索夫、門捷列夫及元素週期表,這些人名和知識,我是在曹老師的課上第一次聽知。「羅蒙諾索夫」這個名字從曹老師嘴裡說出,似乎特別順溜,讓人聽一次就能記住。後來知道,羅蒙諾索夫不僅是重要科學家,在語言學、歷史學、哲學等領域也有貢獻。

9班解體後,大家都懷念曾經在一起的往日時光。有時候晚自修,會自發聚在一起,互訴對新環境的不滿意。女生尤其懷舊,每次聚會前多是女生串聯通知。師生之間彷彿講究緣分,如同水土服與不服的道理一樣。方老師的時候,好像全班沒人願意讓老師操心,換了曹老師不久,調皮同學竟一個個地冒出,其中原因無法說清。9班的拆散,或許與此有關。三毛性格溫和,課堂上插嘴不多,但每次插嘴必引得哄堂大笑,他自己卻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像個冷面滑稽。其實此類調皮與道德品質無關,就像嬰兒的啼哭一樣,潛意識僅在於引起注意。不同的老師,對此會有不同的反應。有的老師跟著同學哈哈一笑,有老師認為這是影響課堂紀律。正如曹老師個子稍矮,同學大多不在意,但也有同學背後給曹老師取了綽號:「矮子」,雖對老師有失尊重,但也談不上惡意。不過9班的女生全沒綽號,尊重女生彷彿是男生的默契。

最有意思的綽號,要數「咱班的王政委」。初一時有一篇課文,標題就是《咱班的王政委》,這裡的「班」是指部隊的班。課文大意早忘了,這類題材我天性不感興趣。部隊裡有師長、團長……,也有相應的搭檔——師政委、團政委。連、排不設政委,何況乎班。課文大概表達部隊某班的例外,這個班也有熱衷於政治宣傳的搭檔——「班政委」。回到正題上來,9班的班長是女生,姓周。看得出,班長從小就顯得比我們懂事,從小學起就是班長。無論方老師還是曹老師,都滿意周同學這個得力助手,這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又是誰為班長安排一個「政委」作為搭檔?沒人能講清楚。

這個搭檔就是「咱班的王政委」,當然「咱班」指的是我們9班。「王政委」的本名王某某,讀音與「王政委」相近。一篇課文的標題,就這樣輕易帶來一個綽號。其實王某某完全談不上作為班長的「搭檔」,妙就妙在「搭檔」與「搭配」的含義相近,但如果改用「搭配」,也許僅因其中一個「配」字,恐怕就把這一層紙給捅破了。這層紙沒人捅破,因為大家明白「只能意會,不可言傳」,這也是「咱班的王政委」真正的含義。此後全班男生在一起時,不再稱王某某,一致改稱「王政委」。三毛常愛用全稱——「咱班的王政委」,只有「王政委」自己拒不認賬。「王政委」越是不認賬,大家越是在乎這個綽號。說來好笑,也許正因為這個綽號弦外之音的緣故,每當班長在場的時候,「王政委」總有點畏首畏尾、唯唯諾諾的樣子。離開後,立刻又談笑風生,恢復嘻嘻哈哈的本來面目。加上那時「王政委」的個子最高,兩道眉毛像「八」字掛在臉上,笑的時候上下眼皮擠成一條縫,只要班長不在場,「王政委」似乎就敢肆無忌憚。憑心而論,班長一點也不凶,班長的通情達理是公認的。對於「王政委」這個綽號,雖與作為「搭檔」的班長好像有點關聯,然而班長表現很大度,只當沒有這回事。

有個男生的綽號最難以接受,這男生姓秦,綽號「寡婦」。秦某某與寡母相依為命,父親早亡故。這個消息也許是在填寫家庭情況表時顯露,也許是他的小學同學泄漏。與秦□□從小學一同升入中學的同學姓韓,綽號「甲長」。甲長剛進中學時就是近視眼,這在那時很少見。甲長這個綽號的由來我早忘了,秦某某大概清楚。秦某某的母親幫人當女佣,藉以維持生計。夏天的時候秦某某在街頭賣棒冰,補貼家用。光明牌赤豆棒冰是那時大眾化消暑飲品,4分錢一根。秦某某礙於面子,在學校努力掩蓋自己賣棒冰的經歷。想想那時的同學,也實在不諳世事,用綽號「寡婦」加在秦某某的頭上,確有點過分了。不過這個綽號並不被多數同學認可,只有部分同學玩笑時叫他「寡婦」。秦某某對這個綽號雖反感,但也無可奈何,因為當面直呼「寡婦」的同學脫口而出,沒有故意過不去。「王政委」在背後談起「秦寡婦」,也總是嘻嘻哈哈的腔調。

秦某某雖家境寒磣,但在初中讀書成績居中上。尤其從小臨寫顏魯公《多寶塔》,中國字的書寫基礎也優於大多數同學。然而自幼在一個貧困且又缺失父愛的環境裡成長,因自卑而投射在心理上的陰影,可能終生也難消除。才讀初中的學生,秦某某理髮就開始享受吹風服務。每天上午第二節課後,學校小賣部裡出售糕團點心,有條頭糕、赤豆糕、鬆糕……,秦某某幾乎每天不落,也許就是為了抵禦歧視,向同學證明「我不窮」,全然不在乎他母親的含辛茹苦、家裡生活的捉襟見肘,還有每學期領取助學金的窘迫。如此做派,反讓大家對他減少幾分同情,私下流露出些許無形的不屑。秦某某可能已感受到,不久理髮再也沒有吹風,第二節課後買糕點也不再踴躍。9班拆散後,秦某某分在幾班我忘了,高中和我又在同一學校,雖不同班,與我的友誼卻比以前近了一步。我從未叫過他「寡婦」。也正是那段時間,他向我透露家裡的私密——他的父親是在政權更換時期去了臺灣。慶幸的是,9班解體後大概沒人再提「寡婦」這個綽號。

綽號的逸事,與9班短暫的歷史連在一起。初中畢業大家離散,5年後文革爆發,此後當年的同學再也沒有相聚過。誰知轉眼就是一個甲子,以往的綽號當然不會有人再提起,但逝去的那段歲月,9班的每個人都會永遠珍藏在心靈深處。

本文留言

作者觀雨堂主相關文章


相關文章


近期讀者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