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5博士被現實痛擊(圖)
中國大學畢業生(圖片來源:China Photos/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2年6月13日訊】「反覆落選是很殘酷的」,張楠2021年7月畢業,從去年9月份開始求職,大半年時間裏,他少說投了十幾份市、縣人才引進招聘,參加了八九次面試,最後都杳無音信。他一路讀到985大學博士,二十多年的求學之路稱得上平順,可剛步入社會,工作遲遲沒有著落。他感到「被現實狠狠抽打」,「上了這麼多年學有什麼用呢?」,他簡直可以想像別人的議論。
今年2月,張楠的名字出現在廣東省河源市和平縣人才引進資格審核通過名單上。和平縣隸屬於河源市,位於廣東省東北部。在2021年GDP統計數據中,河源市位於廣東省各城市排名下游,和平縣則位於河源市各區下游。張楠並非名單上唯一的名校博士。和平縣此次設置了82個崗位的招聘,吸引到了810多份簡歷,最終入選資格審核名單的760人中,有31位博士,700多位碩士,大量應聘者來自國內外知名高校,包括清華大學和中科大。
哲學博士周成的名字也出現在這份名單上,他是武漢一所985知名高校的博士生,研究方向是中國哲學。很難想像,有一天,看起來毫不相干的哲學博士會與一座不大為人所知的小縣城產生交集。
5月6日,浙江麗水市遂昌縣發布《2022年遂昌縣面向世界一流大學引進優秀畢業生入圍體檢人員公告》。遂昌縣是一個常住人口不足20萬的縣城,此次招聘的24個崗位有的需要專業技能,有的是鄉鎮、街道的基層崗位。而公示的入圍應聘者全部來自國內雙一流高校和國外名校,包括4名博士、19名碩士。其中就有南京大學漢語國際教育專業碩士研究生王禹,她將在今年6月畢業。漢語國際教育曾經是個熱門專業,有許多出國機會。
此外,江蘇省鹽城市阜寧縣、濱海縣的優秀畢業生引進名單上,也出現了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南京大學、武漢大學等中國一流高校畢業生的名字。
名校碩博爭搶街道辦和小縣城的就業崗位,顛覆了人們對於高學歷人才的認知。網友直呼「宇宙的盡頭是編製」。一位中山大學博士說自己工作還未確定,當時和平縣名單公布出來後,「院裡的人也熱烈議論了一番,連我導師都來問我。」上海X大一位博士生導師得知自己的學生出現在遂昌縣名單上,直接說:他不會去,我們X大怎麼可能跑到那個地方去呢。
數據顯示,從2001年至2021年,我國研究生招生總人數從16.5萬人增加到117.65萬人。2021年,全國高校在學研究生333.24萬人。其中,在學博士生50.95萬人,在學碩士生282.29萬人。
他們為什麼出現在縣城人才引進名單上?是遭遇了就業困境還是有其他原因?這些高學歷畢業生經歷了怎樣的求職過程?受了那麼多年的學術和科研訓練,他們真的甘於進小縣城工作嗎?
一
如果不是疫情和國際形勢等外部因素的影響,南京大學碩士王禹和她的同學們大概率會在畢業後,到各個國家的孔子學院教授中文。
但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2020年王禹研究生入學時,疫情防控已經常態化,暢通無阻的國際交流成為了過去式。他們這屆學生剛入學就被告知,大部分同學畢業後應該轉向國內的中小學。果然等到畢業時,與南大合作的法國和智利的兩所大學孔子學院都沒有發起志願者招募。王禹和她的同學,大都報名了國內的中小學教師崗位和高校輔導員崗位,還有三分之一同學,通過公務員考試、選調生考試和各個城市的人才引進招聘,爭取體制內編製。
對於專業對口行業的形勢變化,華中科技大學博士張楠有著同樣深刻的體會。
張楠從本科到碩士,一直在一所211高校從事煤炭清潔利用技術方面的學習和研究。這是該校的優勢學科,更是國家重點學科、「雙一流」建設學科。畢業生要麼去設計院,要麼進入大型國企,許多同專業的師兄師姐,如今在煤炭集團擔任著領導職務。2010年考上該校時,張楠對未來有著圖景清晰的想像。
沒想到煤炭的黃金時期已悄然結束。就在他求學的這些年,國家開始推進能源結構改革,限制煤炭利用,許多企業倒閉,大批從業者失業。2017年張楠碩士畢業時,專業對口的煤炭行業已很不景氣,他和同學們求職不順,許多同學轉行,有人去了教培機構。張楠原本簽約了一家位於北京的煤炭類設計院,但每月工資僅四五千元。他想,繼續在這個行業走下去,只怕越走越錯。
他果斷地放棄了工作,下大功夫申請上985大學同屬於能源領域燃燒方面的專業。這是工科類學校的傳統專業,就業面相對較廣。
2021年夏天,張楠博士畢業。導師建議他出國從事博士後研究,他放棄了。一方面受疫情影響,出國變得困難,另一方面,他覺得讀完博士後,前途仍是未知。這個仍按照前蘇聯模式設置的傳統學科,總讓他覺得自己隨時會被淘汰。
選擇讀博的人,多數是篤定走科研路的,但張楠的想法在就讀過程中發生了轉變。他體會過動不動通宵做實驗的勞累,也看到身邊有同學壓力大到成宿難以入眠。他還瞭解到,如今的知名高校,通常採用一定年限內「非升即走」的准聘制,用拿到國家青年基金等等標準作為升副教授的考核任務,完不成便只能離職。這樣的考核嚴苛到什麼程度?數據顯示,從2019年到2021年,每年申請青年科學基金的項目中,平均資助比率都不到五分之一,「相當於把大家都集中到一起廝殺,能留下來的很少」,張楠說。這其中還包含著方方面面的限制,比如,國家青年基金項目男性申請人年齡不能超過35週歲,女性不能超過40週歲。張楠由於轉方向,比起碩博連讀的同學在博士學位上多花費了兩年時間,年齡對他構成壓力,他覺得自己來不及了。
他決定就此放棄科研。畢業後,他開始找工作,直接略過了所有高校招聘信息。他感到有點可惜,但是,「人要根據實際情況來做出選擇,不能做盲目的追求」。他瞄準了「人才引進」這條賽道,期望能拿到一個事業單位編製。
二
去年11月,周成念博士三年級,正困於論文寫作最難熬的瓶頸期。博士畢業論文是一項艱鉅的工程,過程漫長而孤獨。周成感到重重的壓力和焦慮,彷彿揹負著千斤大山一點一點往前爬。
越是著急,論文推進得越慢。除此之外,壓在他頭頂的還有發核心期刊的壓力。他持續投稿已經將近一年,總是過了外審後,在終審環節遭遇斃稿。反覆被拒稿十幾次後,他無法不對自己的學術能力產生懷疑。
周成1992年生在湖北黃石市一個貧困縣的小山村,是家裡五個孩子中唯一考上本科、又繼續攻讀碩博學位的人。從一所三本學校行政管理專業本科畢業後,他考上了武漢某985大學的哲學專業碩士,又繼續攻讀博士學位。這是一條踏實嚴謹、甚至大部分時間比較枯燥的道路。核心期刊論文與畢業論文的雙重壓力,讓周成在博三這一年,真正體會到了何為艱難。
2021年8月,他的孩子出生,另一種緊迫感隨之而來。他希望盡快有一份工作,為家庭做出自己的貢獻。他甚至想,如果畢業答辯沒通過就算了,用碩士學歷也能找到一份工作。
自從選擇了哲學,周成就沒有想過除學術以外的第二條路。從實用的角度來看,哲學或許是最無用的一門學科。但在那個困於論文的艱難時刻,周成對走學術道路失去了信心。在求職時,他避開了所有高校招聘,著重尋找有編製的公務員、事業單位和國企崗位。
在搜索招聘信息時,他一眼注意到和平縣。周成博士畢業論文的研究對象是王陽明。五百多年前,明朝御使、南贛巡撫王陽明率兵至粵贛交界的浰頭剿匪。平定三浰後,王陽明向朝廷遞呈奏章建議設縣。和平縣由此而來。周成想,也許去一個與王陽明有淵源的地方工作也不錯。
三
周成希望能找一份有編製、穩定的工作,能夠保障家庭生活。除此之外,他對崗位和工作內容沒有什麼要求,只要允許哲學專業報名,他也能夠做得來的——比如寫材料一類的文職工作或是管理組織類的崗位——他都願意試試。
他先是報名了湖北省的選調生考試,提前三天翻了翻書便上了考場。申論也就罷了,行測的題目,他一看,基本全都不會。除此之外,他報名了廣東肇慶市、河源市和平縣、江蘇鹽城市以及浙江的人才引進招聘。其中,除了鹽城市一家國企的助理文秘職位,其他都是當地事業單位的基層崗位。
面試官問他,是否服從崗位調劑?他總是回答,服從調劑。他不太在乎會被安排到什麼崗位,做著什麼樣的工作,只要自己能勝任即可。
「也許以前博士生或者是高學歷名校畢業生有很多會選擇去企業,畢竟給的待遇高,錢很多。但這兩年,大家明顯更趨向於找穩定的工作」,張楠說,「在有編製的崗位上,競爭會特別激烈。」
在張楠自己的求職考量中,去企業是排在最末位的選項。他的同學、親戚中也有人從事薪水很高的網際網路行業,對他們來說,加班是常態。他們形容那是一種疲憊、亞健康的工作狀態,無暇照顧家庭,沒有時間陪孩子,生活被工作填滿。張楠不喜歡那種生活。
這兩年的疫情,給了張楠更大的觸動。在他的老家,江蘇省的一個縣級市,他看到很多飯店關門,很多人被辭退,有人開始動用積蓄來應付房貸和日常花銷。他還聽說一家位列中國民營企業500強的公司,受疫情影響開始裁員。
這些都讓張楠產生很強的危機感,他越發認為,有編製太重要了。
張楠重點尋求江蘇和廣東的人才引進。起初他目標明確,報名的都是市級直屬單位招聘。幾次落選後,範圍擴大到了地級市。今年過完年,他不再挑了,開始投區縣、甚至是鎮一級的招聘。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所面臨的就業形勢,並不是可以由著他挑挑揀揀的。他並不介意下到基層崗位,也完全可以接受縣城十來萬的年薪水平。但從沒有一次應聘,他進到談薪資的環節。
他最想去的是廣東省江門市。2021年11月,江門市發起100名博士引進,在招聘信息中直接寫明瞭待遇——不低於36萬的年薪,極具誘惑力。張楠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應聘,但「我們面試有個群,確切的數字記不清了,應該介於1300與1400之間」,其中不乏清華北大等頂尖大學的博士生。
張楠聽說,有些應聘者事先參加了專門針對人才引進、選調生和公務員這類考編面試的培訓班。他沒有花這個錢,但花了不少功夫。他專門查資料瞭解當地的政治經濟情況,如果報考的是專業對口的能源相關崗位,他甚至會查閱當地的資源、碳減排方面的年度報告,結合自己的專業知識組織觀點。有幾次面試,他對自己的表現相當滿意,但結果仍是失望。
另一個折磨人的現實是,受到疫情影響,許多地方的招聘進程一再延期。有些報名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仍沒有發出下一步通知,他不知道還要等待多久。
四
今年應屆畢業的南京大學碩士王禹從去年下半年便開始了求職努力。她是浙江金華人,希望能留在經濟發達的江浙。在此基礎上,她優先考慮有編製的工作。從去年10月份開始,她陸續報名了許多招聘,包括蘇州、南京、杭州許多有教師編製的中小學招聘和杭州的一家有國企編製的出版社招聘。她還報名了湖南和湖北的選調生考試,希望熟悉一下體制內的考試流程,積累經驗。今年1月,她又報名了浙江麗水市的人才引進,招聘的崗位有事業單位編製。
大半年的時間,王禹幾乎就在一場又一場招聘考試中度過了。她乘高鐵在南京、蘇州、杭州之間來來回回地跑。考試的前一天總是焦慮,很難入眠,考得多了,便也習慣了這樣的節奏。
王禹在求職時加了不少就業信息交流群,她在群裡看到,以前每年招很多專業崗位的國有城建企業,今年都停招了。「我能感覺到現在的就業形勢不是非常好」。她本科的同學中,有人去了薪水非常高的網際網路大廠或是教培行業,但如今,網際網路企業開始大規模裁員,教培更是遭遇全行業的毀滅性打擊。一些同學失業後,從頭開始準備考研或考公。「你就感覺很多東西都在變化,很不好說。我還是希望有一個保障。」
她感受到了競爭之激烈,比如湖南的選調生考試,她發現有些人面試能考到將近90分。她感慨:「大家實在都太會考試了。」
王禹說,同學們求職時,首選南京、蘇州、杭州這樣的新一線城市,或者是西安、長沙、烏魯木齊等等各自家鄉的省會城市,幾乎沒有人奔著北上廣去。
「新一線城市,比如杭州和南京,都有幾萬塊錢的人才補貼。從崗位提供的待遇來看,北上廣對我們來說不太有吸引力了」,王禹說,「從成家立業這樣更長遠的角度來看,還要考慮落戶和買房。在上海落戶是非常困難的,如果你是本科生,只能是上海本地非常好的985、211院校畢業生才有機會。而南京、杭州這樣的城市,落戶相對容易很多。」
以王禹報考的遂昌縣為例,《2022年遂昌縣面向世界一流大學引進優秀畢業生公告》規定,符合首次新引進到遂昌工作的全日制碩士研究生、高考第一分數段錄取的全日制本科生,可享受45萬元政策獎勵,包括一次性房票補貼30萬元;生活津貼3萬元/年,可享受5年。全日制博士研究生更為優厚,可享受75萬元政策獎勵,包括一次性房票補貼50萬元;生活津貼5萬元/年,可享受5年。
《公告》中還提到,引進人員聘用後即與招引單位簽約,列入事業編製管理;一年試用期滿考核合格且表現優秀的,還將根據工作需要「按中層幹部選任程序聘用為單位中層正職或中層副職職務」。
現在,王禹已經拿到了麗水市下轄縣城事業單位和蘇州市一所學校兩份offer。家裡人希望她選擇前者,離家近,也是更穩妥的鐵飯碗。她自己則傾向於去蘇州當老師。
五
審核資格名單公示後,周成在3月份接到了廣東省和平縣的電話,請他過去考察,併進行一次面談。那時正是他的博士論文初稿提交階段,學校也由於疫情封校,周成便與對方商量好,推遲一個月再過去。但此後他沒有再接到來自和平縣的消息,他猜想也許自己已經被拒了。
3月底,周成非常忐忑地參加了博士論文預答辯。出乎意料,他的論文得到了五位評審教授不錯的評價。4月底,他的論文經過3位外省盲審老師與5位答辯老師的評判,得到了7個「優秀」和1個「良好」。他重新拾起了一些信心,「也許我在學術上也不是那麼差勁,還可以再努力試試」。此前,他一直沒敢告訴導師自己正在找人才引進工作的事。他想,老師如果知道了,也許會感到失望。
結束了論文工作,周成開始新一輪求職。這回,他把目標轉回了高校。稍加比較後,他發現江浙地區的高校待遇普遍較高,於是一口氣報名了七八所高校。學校的通知電話很快一一打來。每次接到電話,他首先提出的問題是,這個教職是否「非升即走」?如果是,他便放棄面試機會。
他很抗拒那種沒有編製的合同工狀態,「如果‘非升即走’,相當於又需要經歷博士階段那樣,帶著必須完成的任務去做研究,壓力太大。這不意味著我就‘躺平’了,我當然會去努力提升自己,無論是學術上還是職稱上。但我不想用這些外在的條條框框去限制自己,逼著自己出成果。做學術功利性太強,很可能導致粗製濫造。我導師經常說,做學術一定要慎重,哪怕寫錯一個字都是要釘在恥辱柱上的。」
經過這樣一番雙向篩選,最終進入到面試環節的只剩下兩三所高校。幸運的是,他很快收到了其中一所大學的答覆,向他承諾了教職。
「中國哲學中,無論是孔子還是我博士期間研究的王陽明,都強調一點:一個人的學問是要在事上去磨練的」,周成說,「你看王陽明,他是個思想家,同時用現在的話來說,他也是個公務員。」
「和平縣的招聘時間線拉得很長,如果他早一點通知,說不定當時我就真簽約了」,周成說,「我當時真的挺想去的。」張楠畢業大半年的時間裏沒有收入,每天待在家裡,忙於搜索求職信息、填各種表格、準備很多材料以及準備一次次面試。時間越長,壓力越大,他感到意志消沉。
到了今年3月,張楠扛不住了。他不再繼續死磕人才引進這一條路,開始往江蘇省的高校投簡歷。
張楠首先排除了考評要求很高的211、985類學校。他親眼看到進入高校的同專業師兄,在「非升即走」的制度下,因為沒有拿到青年基金而被辭退。這位師兄很難再找到工作,被養家的現實壓力壓得喘不過氣。這是張楠絕不願陷入的困窘境地。投高校後,他很順利地拿到幾個Offer,並最終簽約了一所非985、211的一本學校。
這所高校可以直接提供事業編製,這對他來說很重要,「我想追求一份可以乾一輩子的工作。」
應採訪對象要求,張楠、周成和王禹為化名。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