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先生18歲被打成「右派」,晚年到美國後做「右派月餅」。圖為月餅。(圖片來源:Adobe Stock)
中國人講,「每逢佳節倍思親」。在這最具有中國傳統節日之一的中秋佳節來臨之際,俺除了思念遠在中國的家人、親戚、朋友,還思念一位已過世的忘年之交——「老右派」鄭先生。鄭先生是俺在美國認識的第一個上海人,也是俺認識的第一個「右派份子」。俺一家人在美國的第一個中秋節就是在鄭先生的家裡吃他親手做的月餅度過的。鄭先生做的「右派月餅」讓俺終身難忘。
「右派」、「反右運動」這些名詞對俺這個「反右運動」後出生的人來說,都是些抽象的概念。什麼是「右派份子」、為什麼會有「反右運動」,「右派份子」究竟犯了哪些「錯誤」,違反了什麼法律,俺是一概不知。以前,就是想知,也沒有真正的消息來源。這就像現在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對「六四」一樣,「六四」只是一個名詞。由於只有有限和經過過濾了的消息來源,有的人連「六四」都沒有聽說過。這不能不說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個悲哀。我們沒有瞭解真相的權力,只有被「灌輸」的義務。即使你若想瞭解天災,比如四川5・12大地震,造成的災害,你也有可能被抓起來,就像今天的譚作人先生一樣。
一個偶然的機會,俺的一家人認識了鄭先生的一家人。鄭先生的兒子與俺家老大同齡,大家住得又不算遠,兩個小孩喜歡在一起玩,兩家人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朋友。從年齡上講,俺還沒有出生,鄭先生就在北京上大學了。鄭先生是典型的南方人,也許是先天營養不足,也許是遺傳原因,鄭先生身高不到一米六,看上去既單薄又瘦小。開始不知他的底細,還誤以為他那麼大的歲數了才來美國,是從越南偷渡來的呢。可能其他人也有跟俺一樣的懷疑,有一次鄭先生對俺說:「經常有人以為我是越南人,問我是怎麼來美國的,我跟他們講,阿拉是坐飛機來的,不是坐船偷渡來的。」
其實,只要一聽鄭先生講話,就知道他不是越南人了。鄭先生說普通話時與他的夫人一樣,帶著濃濃的上海口音。再後來知道了一九五七年鄭先生剛滿十七歲就考上了中國最高學府之一的北京大學化學系,就開始對鄭先生刮目相看了。
據鄭先生講,當時的北京大學學生要被分批地派到首都機場去歡迎外國首腦的來訪。在一個寒冷的冬日,鄭先生和他們化學系的低年級同學被派去歡迎蘇聯首腦赫魯曉夫。從小在南方上海長大的他,第一次體會到了北京冬天的嚴寒。「站在機場停機坪上,沒有什麼建築物擋風,等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看到赫魯曉夫的影子,我對身邊的同學說,我們凍得都像木乃伊了。」
就是這句略帶幽默的話讓鄭先生在接下來的「反右」運動中倒了大霉。據鄭先生講,當時的「反右」運動每個系、每個班都有比例,在找不到其他人更多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的基礎上,他的這句「我們凍得都像木乃伊了」也成了「反黨」言論,成了一支「射向社會主義的毒箭」。17歲的他還沒有念完大學一年級就被發配到了「北大荒」去「勞動改造」,一去就是就是二十多年。去時尚未成年,等他再次回到大上海、見到家人時也是快到40歲的中年人了。
一個從小到大在大上海長大,一個讓人羨慕的北京大學的佼佼學子,一下子被發配到荒涼、生存環境惡劣的「北大荒」去做苦力,且一去就是二十多年,其中的辛酸,無奈和淒涼可能只有鄭先生自己和與他同齡的「右派」最清楚了。俺知道這一段經歷是他一身中最難忘、也是最痛苦的,故很少問起他這段往事,怕引起他的傷感。
鄭先生的天資讓他在回到上海後通過自學掌握了大學化學的內容,並在一家業餘大學謀了個職位。此時已是40多歲的他還有幸地娶了個老婆,生了個胖兒子。
後來鄭先生通過從臺灣移居美國的親屬也移民來了美國。雖然「北大荒」的經歷讓他失去了學習知識的機會,失去了給國家做十幾年貢獻的時間,也失去了學習英文的場合,但也把他磨煉得什麼苦都不怕了。到美國後,他在餐館裡洗過盤子、在麥當勞打過工、幫別人修過屋頂。那時已是快50歲的他對在美國艱辛生活似乎從沒有怨言。
後來,鄭先生在當地政府下屬的一個供水站找到了一個上夜班的工作。他晚上上班,白天除了作短暫的休息外,把大部分時間都放在唯一的兒子身上:輔導兒子的數學,送兒子參加一個又一個的競賽。
真是老天不負有心人。在鄭先生的精心培養下,他的兒子得到了一所私立中學的全額獎學金,且代表州參加了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舉行的全國性的數學競賽。看著兒子的進步,鄭先生覺得再苦作累也是值得的。兒子也很爭氣,大學本科考上了加州理工學院(Cal Tech),研究生又上了常春藤的一所名校。
與鄭先生認識後,才知道什麼是上海人的「一分錢掰成兩半花」。鄭先生和他夫人做什麼事都是精打細算,從不浪費一分錢。他夫婦倆都是低工資收入,但在他們來美後的幾年時間裡,居然買了一棟近三十萬美元的房子(據說那棟房子現在已值六十多萬美元了),雖然那棟房子已有五十多年的歷史了。
鄭先生不僅把兒子培養得很有出息,在多方面也展現他的多才多藝的能力。在國內時從沒有摸過汽車,在這裡換機油,換發電機,換定時皮帶樣樣行,他甚至還把撞壞了的汽車車身修補一新。在飲食方面,他做得一手好菜。最令人佩服的是他還學會了自己做月餅!
他從報紙上看見了做月餅的方法,先用木頭製作了模具,然後根據當地的材料做月餅。那月餅吃上去不軟不硬,略帶甜味,既不同於「廣式月餅」又不同於「上海月餅」,那是昔日北大高才生、「老右派」、今日美國新移民鄭先生親手做的「右派月餅」!
也許是勞累過度,離65歲退休年齡還差一個月的他一下子病到了。到醫院去檢查,是癌症晚期!過了不幾天,他就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也許有太多的牽掛,據他夫人講,他離開人世時,他的眼睛一直是睜開的。他夫人用手撫了好多次,又說了好多讓他安心走的話,他才閉上眼睛。
鄭先生離開人世已經好多年了,然而到美國後在他家過的第一個「中秋節」,吃他親手做的「右派月餅」,卻讓人思緒萬千:如果他和那些為國家提建議的知識份子不被打成「右派」,如果他們的建議能被採納,中國近幾十年的歷史會怎樣書寫?還會有後來的「文化大革命」嗎?還需要「改革開放」嗎?
歷史是不能被假設的。然而,歷史的教訓和真相是應該讓人民知道和討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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