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漫長的惡夢 怎一個「悲」字了得?(圖)
——記我的「右派」——「勞教」——「囚徒里程」
人人都有作夢的經歷,人人都會有夢醒的感受。如果是好夢醒來,你也許會感到遺憾、惆悵;如果是惡夢醒來,你大概會暗自慶幸。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在上個世紀1957年以後的二十三年裡,我做了一個難醒的長長的惡夢,直到夢醒多年後的今天,仍然心有餘悸、驚魂難定,不堪回首。
不達「指標」,我成了「補課」中的右派
工業生產、農業生產、交通運輸、金融財政,都可以下達「指標」,努力爭取完成,然而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也下達「指標」。要在你這個單位或系統中,揪出佔總人數百分之五的人為「右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就是「今古奇觀」中都找不到的怪事了,然而怪事歸怪事,事情還非得照辦不可,還美其名曰「補課」。
我當時正在宜賓衛生院擔任醫生,而我們宜賓市衛生系統中百分之五的「任務」就沒有「完成」,怎麼辦?好辦得很,借用電影《抓壯丁》中王保長的一句話,就是「給老子抓啊」!
於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是「犧牲別人」不是犧牲自己),要「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宜賓衛生系統的領導們,便把我們這些人集中在宜賓市現在人民路的一所房子裡,開會學習,動員我們「幫助黨整風」向黨提意見。
由於此時已是1957年的十月份了,什麼「章羅聯盟」、「黨天下謬論」早已在報上大批特批,「偉大」的「陽謀」已經大白於天下了,所以會上冷冷清清沒人敢說話,即使領導們反指使幾個積極份子帶頭髮言,故意「放毒」,「引蛇出洞」,也效果不顯。然而在絕對的權勢面前,「沉默」也不是「金」,更不能避禍,最終我還是在劫難逃,浩劫更難逃,我(陳培萬)和胡繼民、程志遠、顧雲鵬、衛竹仁等人一齊「抓」了出來,他們完成了百分之五的任務,我們卻墜入了萬丈深淵!
惡夢開始:第一站珙興農場
我們幾個人當時的「罪名」大得有點嚇人,是「章羅聯盟」的「吹鼓手」,遺憾的是章伯鈞、羅隆基二位老先生直到作了古人,我也未見過他們一面,哪裡知道遠在四川的宜賓會有我們這些「忠心耿耿」的「精兵強將」呢?
然而,高壓之下,不服也不行,一些人連忙寫了「認罪書」企求「完大處理」,我則是「態度惡劣」「拒不認罪」,當然後果就更加嚴重,被劃為「極右份子」發配勞動教養。
「勞動教養」這是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法制中的怪胎,但又不全是中國,而是從蘇聯「老大哥」那裡學來的「先進經驗」,怎麼個「先進」法呢?第一他說勞教只是一種行政處分,就像警告、記過、開除一樣,是某行政部門給你的一種處分,問題是這個「某」行政部門、權力大過天,他一句話、一張紙,就可以剝奪你的一切包括人身自由,使你成了司法程序,不經任何檢察起訴、審判(當然更無辯護)一步到位就把你送進了沒有監獄名稱的監獄——勞教隊。
就這樣,1958年4月,我被送到一個叫珙興農場的勞教隊,此處地處高山距底洞鎮40華里,從山腳到山頂還有十八華里的陡坡路,真是名符其實的窮山惡水。
珙興農場從建立到撤走,犯人們在這荒山上共開懇了大約四百畝土地。由於惡劣的自然氣候以及貧瘠的土地條件,每年只能種植一委農作物,玉米、紅苕、洋芋,產量也很低,連自給自足的囚糧都辦不夠。成為地區公安處的一個「包袱」。而勞教人員除少數農村裡的「反社會主義分子」無供應外,大多數來自機關、居民,隨戶口辦理了糧食供應證,可以從糧站去糧站購買。所以「囚糧」就不成困難了。
這個珙興農場,雖然搞了幾年,由於山高、路難行,所有監舍、以及幹部們的辦公室、宿舍都是就地取材,用樹木、竹子及芽繭修建的,確是無片磚片瓦。
120多名男女老少勞教分子到來後,為防意外,50多個女勞教分二個大組,住在與幹部辦公宿舍,相連的工棚裡。由一個班的公安戰士相隔其間,通過一塊大地壩(平時作為集合或開大會使用)下面兩排竹木結構的工棚,住著70多個男勞教分子。
勞教分子上山後雖在平壩地區春播季節已過,但山上還是寒意未盡。幹部們監督著「分子」。從早到黑開始「集肥」勞動,準備春播到來。直到農曆的五月,才開始種玉米、種洋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幾個月的勞動成果是:玉米大如雞蛋,洋芋則似蠶豆。10月後開始綿綿細雨,接著雪花飄飄。當然,政府不會白養著120多個分子白吃。於是上面又決定交過120多個勞教分子調到高縣雙河鎮的石灰廠去「改造」。由於那時水泥還是稀有東西,民用或建築都是用石灰,所以石灰的生產和銷售都不成困難。
第二站:中川鐵廠
一九五九年七月,正是炎炎夏日,酷暑難當之時,一天午後,地區公安處那輛「戛斯」車,搖搖晃晃的從雙河鎮那條小公路上開到了石灰廠的大壩裡,從車上下來兩個便衣幹部,還有4個全副武裝的公安兵。此情此景,按勞改、勞教單位慣例,與其條件反射,要麼是逮捕人,要麼是調動人。晚飯後,全部勞教人員集合在大壩裡,先由肖質良幹事講話,並同時指導另一位便衣幹部介紹後,這是樂山中川鐵廠的趙(艮山)幹事,按監獄中的規定,犯人稱幹部為「隊長」,勞教人員稱幹部為「幹事」。下面就由趙幹事給大家作「報告」。這位趙幹事,30多歲,胖胖的,一口樂山話。他說,樂山中川鐵廠,是一座現代化的大工廠,屬於勞教單位,是你們改造思想最理想的地方,以後「你解除了勞教,就可以成為一名鋼鐵工人……。哪些人去,經所領導研究後並報公安處領導批准,下面,由肖幹事宣布名單。總共30人,都是身強力壯的。我亦在其中。凡點到名的,都是那未來的鋼鐵工人的思想而興奮,那沒有點名的則處於沮喪。悲哀的情緒。為防意外,所以進出路口,由武裝戰士站崗把守。
第二天早飯後,肖、趙兩位幹事,手裡拿著花名冊,凡點到名的,帶好自己簡單行李上車依次坐好,中間一排,車廂兩邊各一排,每排10人,幹事坐進駕駛室,車廂四角,各站一名橫挎衝鋒槍的武裝公安戰士。於是「戛斯」車又搖搖晃晃的上路了。是日一點鐘後,才在榮縣境內公路邊的山鎮上停下車吃午飯。「勞教「們吃飯時,肖、趙幹事,在食堂外把守著,而且食堂裡的服務員,在端飯、端菜,眼神中也流露出詫異的目光。公安兵吃完了飯,又負著看守工作,肖、趙二人才進去吃飯。歷時兩小時,大家又上車,按原有秩序坐好,汽車又開始搖晃著上路。經井研、樂山,汽車才在沙灣鎮大橋頭停下來,分子們下車後,等候在那裡的各車間(中隊)幹部,從肖、趙二人手中接過名單和牛皮紙口袋(檔案)點名後將人帶走。我是醫生,由醫院來的胡幹事(後來才知道此人叫胡少彬,是醫院的幹部)將我帶到公路邊的一座平房裡,這就是中川醫院的辯論部,並指著一位20多歲年輕人說,這是「你們醫生組的召集人」,所謂的「召集人,真實是同類分子的稱謂,你們住宿、工作,由他給你安排。於是那個「召集人」叫我帶上行李隨他到一間農民遺棄的草房裡,指著一排大鋪的裡面,叫我放下行李住在那個角落裡。隨後到伙房去吃晚飯。
第二天早飯後,那個胡幹事對我說,今後你就和「召集人」一起到病房勞動。在部隊時,我已經熟悉這類工作,但初來乍到,又是另一種環境,只得聽從政府安排。跟隨「召集人」每天查房,作一個查房日誌之類的記錄,對病人如何處置,由「召集人「處理。
所謂的病房,實則不如乞丐們的住所,在沿坎一張方掉,是供醫護人員辦公用,病房裡是通鋪,病人像沙丁魚一樣一個緊挨一個。這些病人,都是勞改、勞教人員,也不分科室隔離。如果說這些病人是住院治療疾病,到不如說是暫時停止繁重勞動時的休息場所。
這個中川鐵廠職工醫院,除院長、書記、管教以及那胡幹事是屬幹部,其他的醫生都是勞教人員,他們有重慶醫專、貴陽醫學院等在校學生,而被劃為右派送勞教的。
這座樂山中的鐵廠,離沙灣鎮大約2公里,是那瘋狂年代的產物。追憶它歷史,實在令人噴飯。在鋼鐵大躍進的年代,為了超英趕美,鋼鐵翻翻,神州大地掀起了大辦鋼鐵的狂潮,自力更生,土法上馬,真是神州大地無處不冒煙。沙灣橋頭的中川紙廠是一座勞改工廠。各行各業都要大辦鋼鐵,勞改單位也不例外。於是發昏發燒的管教們,在紙廠(監獄)裡用沙石砌成了土高爐,從三山採來品位很低的硫鐵礦,從沫江煤礦運來焦炭,利用廠裡的設備電動鼓風機,開始了大辦鋼鐵,但是兩天後那種「鐵水奔流,鋼花四濺」的動人景觀總不出現。人們常說,勞改隊裡不出人才,於是有犯人建議,將那些廢舊的鐵鋼廢料,投入爐中奇蹟終於出現了,那鐵水池中滿滿的一池鐵水,於是做雙「喜」沙盤,產出鐵水,公然取了24公斤的優越成績,一輛汽車上掛滿彩旗、鑼鼓喧嘩,熱熱鬧鬧送到樂山鋼辦,地區公安處報喜。受到上面的嘉獎,從而政法系統為了成為樂山的先進,利用三嵬山上的鐵礦,沫江煤礦的集炭,羅一溪的鹼石(石灰石)原料材料,就地取材,公安系統、人力資源(勞教、勞改)更是不缺,所以決定建立中川鐵廠。
中國人的事情,外國人始終是搞不清楚的。中川鐵廠廠部是在公路邊的一座工字形由磚木結構小青瓦的平房。大門口掛著一坎白底黑字的「樂山地方國營中川鋼鐵廠」大木吊牌。工字東邊那一排便是廠部辦公室,沿正中走道兩側,便是財務科、生產科、技安科、政工科、人事科等等科室辦公室字西邊那一排的大門口卻釘著一次「管理教育科」牌子,辦公室內又有兩次白底黑字的吊牌,一次是「四川省勞動改造一支隊三大隊部。另一次是:四川省勞動教養三支隊一大隊部。這就是一個工廠三次吊牌的由來。
那時的中國言必稱「階級」,所謂「階級鬥爭要天天講」叫得震天響,什麼事都來個「親不親,階級分」,但是這階級分最後竟然「分」到了拉屎拉尿,中川鐵廠可以說是這方面的一個「活標本」。
在中川鐵廠裡人分五等,食具三色,廁所「敵我」二邊分。人分五等是指幹部、工人、就業員、勞教囚犯、在押犯人。幹部是這裡的最高統治者,一言九鼎,具有一切特權,其次是工人,他們是大躍進中鐵廠叫來的農民,雖然政治上也是工人階級,但是這種單位一無權二無勢,只能幹部領工資。第三等人是「就業員」,是勞教期滿後,當局不放心,這些人回到社會上去會「興風作風」,於是來個「強迫留隊」,美其名曰「就業」,這個「就業」並非失業後找到了工作那種可喜之事,而是被強迫扣留在勞教場所,繼續強迫「改造思想」強迫勞動,也就是換湯不換藥的無限期的進行「勞教」,第四種人就是我們這些右派勞教,第五種是在押犯人。
千多人分成如此多的「三六九等」,所以吃飯也得「食具三色」:幹部工人一個食堂,伙食在當時是最好的,經常有葷有肉菜蔬新鮮。就業員、勞教分子一個食堂,優差多了,數量少、質量差。第三是犯人食堂那就更可憐了,連肚子也休想填飽,大概由於「吃」的不同,所以「拉」也得有區別,幹部工人一個廁所,就業員、勞教、犯人一個廁所,廁所也得劃清界限,分清「敵我」,無論「內急」到何種程度,「敵人」絕不敢進「我」方廁所,反之「我」也不能妄入「敵」廁,也免喪失立場,喪失尊嚴的身份。
惡夢走向高潮,死神光臨中川
進入一九五九年,隨著衛星滿天飛,凱歌震雲霄的「高歌猛進」,長城內外,大江南北,餓殍遍地,社會主義的大好形勢卻出現了破飯現象,上面發出號召:「低標準、瓜菜代,勤緊褲帶還外債。」幹部們說:是那個「老大哥「背信棄義,硬卡我們的脖子,不吃或少吃糧食,所以人們的糧食標準一降再降。那些重體力勞動者,從原來的48市斤降到38斤。我們從事腦力勞動的醫務人員,從每月28市斤降到19斤,其中還要扣除半斤糧食來儲備作為月大的調劑糧,所以每天只有6兩。然而,13000多勞教犯人的繁重勞動卻有增無減,有的長達12小時以上。飢餓、營養不良、體力的加倍消耗,水腫病開始大量上升。加之醫院中藥品匱乏,連普及的維生素及葡萄糖之類的藥品也在嚴格控制之下。當病人處於極度心力衰竭必須使用時,醫生的處方還需院長簽字批准,而且其批准用量只是處方的一半或三分之一。醫院的院長,叫向黑蛋,山西人,文盲。除認得年月日的12345,只認得他那個「向」字。因為資格老(1942年當八路)他說怎麼辦就是真理,他想罵誰,你就只能低著頭等他罵,稍有辯白將會接受他的耳光拳頭。他的口頭禪是,對你們(勞教、犯人)就要用對付日本鬼子那樣的辦法。
由於嚴重的營養不良,病員的上升率逐日增加。原有的病房再也無法容納了。於是又利用一些廢棄的工棚增設了二病區、三病區。這些病區都用木料綁成的通鋪,不管什麼病員,反正「見縫插針」的安置。由於無藥品治療,病人的死亡率也逐日增加。到一九六一年春天因每天死亡2∼3人增加到每天死亡10人以上。有時當一個死人才抬出去丟在地上,第二個死人馬上又得抬出去丟。對於一天死上三、五個人的現象無論是幹部還是醫務人員都已經司空見慣至麻木。我的歷史記錄,一天死亡22人是在戰爭中死亡人數的幾倍。在三年中中川鐵廠到底死亡多少人,恐怕時至今日,官方也沒有確切的統計數字。據我個人概算,決不少於1500∼2000無辜者死於非命。
人死了,總是要掩埋的。醫院裡有一個雜工組,都是身強力壯的勞教人員。雜工組的工作任務是為全醫院幹工伙食團,及勞教、病員伙食團的糧食、蔬菜、燃料等運動工作。
後來又兼任掩埋死人的工作。病人死了,通知雜工組組長。由組長持醫院辦公室開的證明,到基建中隊的木工房去用邊角余料釘一付匣子再裝上死人,抬到三峨山上去挖坑埋上。然而雜工組埋人也很動腦筋的,先在一個土埂上挖一個坑,將木匣子放下後,臨近挖土來掩埋,取土的第二個坑,又是放匣子的坑,就是用第三坑的土埋二坑,第四坑的土埋三坑,依次類推,卻似農村中栽紅苕時那種苕埂。由於土薄,偶遇大雨沖刷泥土沖走,木匣顯露,那些無辜的死屍成為一群餓狗的美味佳餚。所以當時出現了一種反常現象。人由飢餓而得了水腫病,有的則骨瘦水如柴,可是有幾隻野狗卻長得肥胖胖的,因為它們時常都享受到人肉的美味。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聽用墳」
死人越來越多,到後來連個薄薄的木匣子(棺材)的木材也沒有了,只好將死者用被單一包就丟進坑裡用土掩上了事。
到一九六一年,也就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後期,神州大地也是哀鴻遍野,關在中川鐵廠的勞教分子,更是有腳無路,自然就只有當「等死隊」隊員的份了。
此時,醫院各病區已人滿為患。入院的病人只能放在過道上。設備簡陋,藥品匱乏,如果說病區是挽救生命的場所,倒不如說是那些無辜者等待結束生命的「停屍房」。死亡人數一天一天的增多,靠那幾個雜工組來掩埋死人已經不能完成了,然而那一具具赤身裸體的死人,拋在病房外的空地上,必然給人們精神上造成恐慌懼、影響。於是醫院書記楊一萍,召集醫護人員開會,要求各病區的死人,由各病區醫護人員掩埋,如不即時處理,造成不良的政治影響,要追求責任,同時規定:凡埋一個死人,獎勵飯票一斤。在那個「天堂」歲月年代,一斤飯票的誘惑力勝過百萬黃金。
病區的醫護人員,相對而言,比較年輕,雖然糧食定量低(每月19斤)但勞動量小,熱能消耗量也少些。正如古人說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開始時,兩個抬一個死人,每人可得飯票半斤。但一個人又不能弄走一個死人。後來,大家為了那貴如黃金的一斤飯票,想出一個辦法;一次挑兩個死人。即用一根繩子將死人的手腳捆在一起,用一根竹竿木棒從中間穿過,那些死人本來已經骨瘦如柴,兩個死人加在一起也不過100多斤,我們這些醫護人員完全可以承擔,而且,並非天天有此繁重體力勞動,何況還有那兩斤糧食的熱能補足。從此,各病區的院壩中,再也見不到堆積的死人了。
一個醫護人員一次挑兩個死人,隨之而來的是如何掩埋。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在三峨山的半山坪中,發現一個山洞,有兩米寬的口徑,有多麼深,誰也不知道。所以,把死人挑到洞口邊,繩子解脫(因下次還要用的原因)用腳一蹬,那死屍就掉到洞裡去了。這樣的作為,實屬慘無人道。然而,造成如此慘絕人寰的非人道行為,並非是個人的道德行為,而是惡劣的社會環境把草菅人命成為合法的制度準則。何況在某些人的心目中,這些牛鬼蛇神如當年的猶太人,如何處理都是自然合理的。
中川鐵廠所在的沙灣鎮,背依荒涼的三峨山,面對洶湧的大渡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國內頗有一點「名氣」。沙灣鎮聞名國內,並不因為她是郭沫若的故鄉,而是從全國各地那些手持《死亡通知》的父母、妻兒千里迢迢到沙灣鎮的中川鐵廠來祭奠親人的亡靈。
這些家屬來到中川鐵廠後,交上《死亡通知》和由當地有關部開具的證明(介紹信)廠部派人帶到管教科辦公室。管教科在核對了證明後並查找死者的檔案,一切核對無誤,才又派人將家屬帶到醫院辦公室。管教幹部根據《死亡通知》上經治醫生的簽名,立即叫該醫生帶上死者的住院「病歷」(都是通過整理的)向家屬介紹,諸如:入院時間、檢查診斷以及治療情況,總之要體現出政府的人道主義、幹部的關心,醫生的努力,終因治療無效而「正常」死亡。那些「病歷」材料不要說一般外行,就是專業人士也很難從中找出什麼破綻的。家屬們都要求到自己的親人墳前去祭奠一下,那時候香蠟紙錢是絕買不到的,但到親人的墳前去流幾點眼淚,以寄託哀思之情,也是人類親情表示的最低要求。可是眾多的死人拋屍荒山野地,哪有墳墓可指的呢?政府官員們早就想到這點眾多親屬的願望。
還在六○年前,在一病區後山一壩10平方的土地上,埋了一座墳(死者是誰,不知道),墳周用亂石堆砌,墳上長滿了青草,和一般大戶人家的墳頭一樣壯觀。每當有親屬要看時,就帶到這座墳前,用一塊木板臨時寫下×××之墓,家屬信以為真,以為墳內真的就是自己的骨肉,於是兒哭爹,妻哭夫,一個個哭得死去活來,以後不管哪個家屬,一律照此辦理,萬無一失。至於這座墳內的死者究竟是誰,只有天知道,不過他卻有「幸」成了眾人的「兒子」,眾人的「爹」,眾人的「丈夫」,眾人的「親屬」,而且他還向眾勞教右派的家屬展示了人民政府的革命人道主義,說明自己雖然成為「右派」,成了人民的「敵人」,雖然「死有餘辜」,但死後人民政府還如此厚葬,真是皇恩浩蕩,說不盡,只有來世再報答!
我每每見此情景,便不禁想起少年時,偶爾也玩一種遊戲叫麻將。麻將牌中有一張牌叫「聽用」,誰拿到了這張牌,最容易「和牌」,因為這張「聽用」牌,可以當任何一張牌使用,你需要「二萬」它就是「二萬」,你需要「紅中」它就是可以作「戲中」,可以隨心所欲,隨便使用,我想那些中川鐵廠的幹部,也許就是從這麻將的「聽用」牌中得到了啟示。於是「發明」了這座古今中外獨一無二的「聽用」墳既可以代表張三接待親屬也可代表李四、王五……,真是妙極了,可惜當時我還不知道什麼吉尼斯世界記錄,否則一定要去註冊申請,一不小心說不定還會抱個金獎、銀獎回來,好為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爭光!
怎一個「悲」字了得?
最令人終生難忘的一幕人間悲劇,發生在一九六一年深秋時。三峨山上,深山枯草在秋風中抖瑟,幾株枯樹上,偶而停著一兩隻昏鴉,發出淒涼的哀鳴,更增添在苦難歲月中熬煎著的囚徒悲涼心情。一天中午,醫院領導叫我將死者宋方林的病歷材料帶來,因他的妻子前來詢問。我帶著病歷材料來到辦公室,見一位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身邊偎依一個7、8歲的女孩,一個大致有4歲的男孩,此情此景不須問,就知道是母子關係。我只能按照以前幾百次的「操作規程」按病歷上記載,向母子三人宣讀其親人的「死亡判詞」。那婦女在聽著我振振的宣讀後,已泣不成聲。兩個孩子看到媽媽在哭泣,那幼小的眼裡也充滿了淚水。那女人提出要去看一看丈夫的墳墓,要求是合理的,醫院領導們的辦法依舊,叫我將母子三人帶到那座「萬人親墳」去祭奠。那女人來到墳前從一個補著補丁的布口袋裡取出兩條冷紅苕,放在墳前稱是千里吊夫的「祭品」。母子三人趴在地上發出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嚎。漸漸地那女人大的哀器變成微弱的抽泣,我因怕那女妗過份悲傷而再現休克,我只得用一些當時很流行的政治謊言來安慰她,諸如他被劃為右派,是因思想沒有很好的改造……病了後,政府是如何實行革命人道主義精神進行醫治……死後又是如何的厚葬……,無論我怎樣以堂皇的政治術語,她就是爬在墳前不起來。
有人說過,中國人的精神承受力是相當驚人的,居世界首位。中國人從降生到懂事開始,比別的學科先學的就是「壓抑」從而便獲得了「壓抑功能」,更通過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錘打和社會的幫助,建立了「壓抑免疫系統」,在任何社會悲劇面前,都不會讓中國人精神崩潰,因此中國人患精神病比率少於其他西方國家,就是最好的證明。然而,在這母女姑人的悲痛中,任何冷血動物、鐵石心腸也不得不流出同情的淚水。大概是「物傷其類」的效果反應吧,此時此景,在腦海裡浮現出一種幻覺,不知何年何月,我的妻兒也會在此上演一幕同樣的悲劇吧。因久勸無效,怕出現意外,我只得坦誠相告,我也是右派,也是勞教人員,只是改造的分工和環境不同,而得苟喘的機會罷了。
那女人聽到後,感到是丈夫的「同類」,心靈上略有一絲寬慰,那一雙充滿淚水眼睛凝視著我,是信?還是不信?不過在那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歲月,誰也不會去冒充壞人的。待她完全停止了啼哭,才將母子三人帶到第一病區的病房(醫院的臨時招待所)住下來,並從病房中選了兩慶比較清潔的被蓋來,叫他們住下。然而吃飯卻成了難題,因為到廚房去吃飯,必須交納糧票和錢。母女三人來自農村,何來糧票呢?看他人、想自己,我只好主動將挑死人得到的「獎賞」拿出一斤,又向其他醫護人員動員,因為我是病區的主治醫生,病區裡除那個一門不懂的護士長(女幹部,其實是幹部家屬)外,我還是有一點權威性,所以當我說明情況後,那些因挑死人而得到「獎勵」的人,也自願拿出二兩、三兩,總共湊了三斤糧(飯)票,才到廚房裡取來三個「罐罐飯」(每罐三兩),炊事員也發了一次善心,將那有鹽無味的牛皮菜又多添了一鐵碗,這在那飢荒歲月裡是何等的難得啊。當我把飯菜端到母女三人面前時,那女人從自己一份又分出一點到兒子的罐罐裡,那小女兒見到媽媽分飯給弟弟,她也從自己的一份中分一點給弟弟,母子情、姐弟情,真令人心酸。
女人的天性從來都是以付出為主,只要她成為感情的俘虜,她可以毫不猶豫地不想任何後果而勇往直前的付出,置入狂熱的付出漩渦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