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賈敬龍(組圖)

【看中國2016年11月16日訊】河北沒什麼有趣的東西。「三年大變樣」後,它也是一個庸俗的物質之城。它與河南山東貴州沒什麼區別,城市之夢終結在市中心的高價房上,那些閃閃發光的萬達廣場是蠻族的勝利。河北真正有意思的是「燕趙多慷慨之士」,出於或死於燕趙之地的勇士如星光點亮了歷史。

我在石家莊建華大街十字的漢庭酒店裡見到賈敬龍的姐姐。和她坐在一起,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是這個時刻特別平淡,真的是特別平淡。閃亮的熱水壺上面有環境的映像,一切都有井井有條。什麼災難都無法撼動日常生活的庸常。

賈敬龍的姐姐穿著黑色的套頭衫和運動鞋,兩腳交疊在一起,一直都沒有分開過。她學習成績不錯,考上了大學,學的是工商管理。他確實就像每個班裡都會有的那種最安靜順從的女孩,說話聲音細小。和兩週前網路上的照片比較起來,她的臉頰和下巴像錐子一樣連成一體,體重掉了很多。話音一落,她就扶一下眼鏡,低下頭體驗著這種時刻的價值,這是走向死亡的時間。

賈敬龍像二姐一樣,是一個害羞的孩子。甚至在家裡,他的話都不多。有些事他會和二姐聊聊,但他的世界還是通過動物、植物、器物表現出來的。

他養了一百多盆花。其中多數是彩色的仙人球、仙人掌、生石花、蟹爪蘭這些多肉植物,也有數量不多的海棠等嬌嫩貴氣的花卉。這樣的搭配,使照顧一百多盆花卉,不是一件承受不起的負擔。週期性地照料不同性格的花卉,是養花人的樂趣。這在北高營村不是一件大事,卻可以讓人們為此記得他。到家裡串門的村民們,看到這些漂亮的小東西,多少有點感動。他們為這個男孩的生活情趣所鼓舞,常常要帶走一盆兩盆。

這在中國家庭裡並不少見。一個沉默的男孩,往往是家裡最深情的那個孩子,營造著自己獨特的世界。賈敬媛上大學後問賈敬龍:「你考不考大學?」

「不考。家裡哪有錢啊?」

「那你自己想不想上?」

「也不想,沒意思。花了錢又花時間,出來還是找不到工作。不如早點出去打工,有點經驗不見得比上大學差。」

或許是年齡相近,他們兩的看法往往一致。「我都後悔上學了。」

父母那一套社會經驗和空頭說教,他們兩都聽不進去。90後、80後、70後的代際差異都難以調和。過去有用的,現在都沒有用了。過去的壞事,現在也都成了好事。北高營村有些窮了幾輩子的農民,現在都開始開奔馳了。但努力是沒有用的,發財都不是努力幹來的。過去有用的,現在一點用都沒了。

「我打算趁年輕,幹些最苦最累的活。只有這樣才能存點錢。」賈敬龍在他擁有的選項裡,選了一條適合自己的路。那時家裡的房子還沒拆,他把打工攢下的積蓄,在二樓做些裝修、在屋頂修個陽光花園,他可以在他的世界裡生活。

某種程度上,全家人的感受是一致的,未來幹什麼都不清楚。他們是最後一代農民。但他們還不知道如何在城裡生存。過去他們擁有土地,依靠土地生活。現在他們就待在房子裡,依靠房子生活。土地上可以種莊稼,現在他們發現房子就是一種莊稼,他們站在莊稼上。

現在很多農民覺得可以做這個,也可以做那個。到處都是幹著奇怪行當的人:民間貸款、遷墳的、埋垃圾的、拉美風情園、紐西蘭教育體系。但賈敬龍和二姐卻覺得什麼也幹不了。姐姐失業了。賈敬龍在院子裡養了一地的花。父母有時候會說,現在比過去好多了。可他們感覺明天沒了。他們沒搭茬,他們不願意和父母說這些。

上初中的時候,賈敬龍在市場了買了6只鴿子。鴿子下蛋後,他仔細照料,逐漸成了二十多隻的鴿群。每天打開鐵絲籠,這些鴿子就衝向天空,享受華北浩渺的天地中的自由,它們一直飛到滹沱河上,有時還沿著京珠高速公路,往鼎堅市場方向飛。太陽落山前,它們齊刷刷地回來,收好翅膀,點點頭。家裡的每個人都跟他提過啥時候吃鴿子肉啊?鴿子蛋也行啊?

賈敬龍伸出食指放在兩人中間說,「打住。」

「鴿子蛋沒事吧?」有時候二姐在飯桌上逗他。

「你想吃你自己下吧。」

有一天,一隻鴿子沒回來。賈敬龍站在院子裡搜尋著天空。二姐問他:「可能出現了什麼情況?」

「也許是被人打了。」

「不會是飛丟了?」

「不會。」

兩個人等了一會兒,然後再也沒說什麼。他們懷疑鴿子被別人打了。現在賣鴿子肉蠻賺錢。

過了兩天,這隻鴿子飛回來了,它在屋頂上繞著圈,就是不下來。賈敬龍趕緊叫二姐來看,他們跟鴿子招著手:「來,來。」鴿子還是沒下來。賈敬龍看到天空中還有另一隻鴿子,他高興地說:「你看,它談戀愛了,那是它的愛人。」

「那它還會回來嗎?」

「可能不會了。」

這隻鴿子和它的愛人間隔兩天就回來一次,但兩個星期後,終於還是消失了。

賈敬龍16歲就開始工作了。20歲在附近的藥廠裡當工人。上班時騎著一輛自行車,去南高營的華曙製藥廠打工。這家企業日趨衰敗,效益大幅下滑。實際上,它曾是河北最強的鄉鎮企業,是全球土黴素鹼產量最大的藥企。但這會兒,它已經瀕臨破產。原因是多方面的,與企業管理、醫藥市場、國際貿易、金融風暴都有關係。但更明顯的原因是房地產價格暴漲。做什麼項目都不如房地產開發賺得多。因此這個企業被南高營村委會持掌後,改組了領導班子,一門心思盼著企業倒閉,把地皮騰出來搞房地產開發。賈敬龍趕在這個時候上班,並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有多不牢靠,他不知道掌控自己命運的努力有沒有效果。

有一天,上班路上,他的車胎爆了。他把自行車扔到路邊的鎖在一棵樹上,打了一輛出租車,在廠門口下車時,恰好撞見了車間領導。領導特意跟工人們表揚了二十歲的賈敬龍:這小夥子可以,我看到的是一種精神,小夥子有一種輕物質利益,重原則的一種態度。可以。

為了賺錢,賈敬龍選擇最累的計件工資干,多勞多得,一天干10個消失,一個月能拿2000元。兩年下來,他的手粗糙不堪,和七八十歲的老頭差不多。二姐說:你哪能這麼糟蹋自己啊?

年輕就是資本啥意思?就是這意思。我的手還能長回來。現在把年輕這個資本多投點,老年的我就是年輕的我的資本家。

這件事他做過頭了,手一直都沒長回來。當他成資本家時,他的手伸出來,會嚇人一跳。

在同齡人中,他的形象老氣橫秋。在他寥寥可數的幾張照片上,他穿著打扮像個七十年代的人,老成、過時、沒有個性。這是個認知偏差。在他自己看來,這可能是個優點:古典。在這個觀念非常混亂的時代,古典是個真正特殊的性質。

他養花、養鴿子、吃苦、尊重原則。和同齡人去爬山時,他不會講段子、厭惡網路語、也沒穿戴一套棒球帽和慢跑鞋。他沒有一張自拍照。在那幾張寥寥可數的照片上,他站的筆直,挺胸昂首,雙手拄著棍子或背手而立,像是一個人被內在的紀律所要求,要表達自己要成為的人。看起來,那就是一個俠客。

二姐賈敬媛說,他看書不多,他寫東西也不多,她都不知道他寫詩。他的日記或詩作,已經在第二次拆遷中毀為廢墟,當作工業垃圾被填埋在某處了。沒有人知道他寫了什麼詩,或喜歡那種詩人,但他留下來了一首,曾貼在北高營村的回遷房的單元門上,將會令人震驚、令人羞愧:

人生一世草一秋,卑躬屈膝男兒羞。既有捨身取義志,何懼此刻命將休。

只剩下些再也無法接觸賈敬龍的日子,我就在北高營村裡蹓躂,感受他生活過的環境。後來我走進了鼎堅市場,找到了賈敬龍購買射釘槍的那家商鋪。那裡叫「釘子世界」,是一個幽幽暗暗的,充滿機油、盒飯和底層社會氣息的世界,掌櫃和夥計話不多,任由我手裡玩弄著一把射釘槍。他們這種冷冷的態度,好像能夠與外面危險的世界劃清界限。

這是一把紅色的一尺半長的射釘槍,在建築裝修行業裡不足為奇,它以發射空包彈的火藥作為動力,將射釘打入建築體。擊發時,應將射釘槍垂直壓緊壓在工作面上,才能工作。但網路上到處是改裝射釘槍的圖文教程,有些還加了消音器、折疊後托和固管套筒,直接讓人聯想到Ak47。這個工具在手裡,你感覺就像是一個士兵而不是民工,說明書介紹說,射釘在飛離釘管時具有每秒500 米的動能。

這個多少錢?

130。

春節那天賈敬龍把兩把射釘槍放在六個核桃的包裝盒裡,混在人群中,心潮起伏。

我想這是一個錯誤,沒人注意到賈敬龍是一個詩人。他父母當然不知道,他二姐也不知道,就連他的女朋友也不知道他是一個詩人。她只知道賈敬龍用一分錢紙幣為新房疊了一塊匾:我愛我家。她只知道賈敬龍用粗糙的雙手陪她一起織十字繡。她只知道他對仙人球、鴿子、屋子有獨特的感情,但大多數人們都不關心這個,也不看重情感這種人性了,人們幹得是奇奇怪怪的事。

賈敬龍打著方向盤逃離人群時,同時打了一個電話給前女友,他簡短地告訴她:告訴你爸媽,我把何建華打死了,我去派出所自首。女友已經嫁了人,並且有了孩子。賈敬龍說完,就把電話扔掉了。他所說的意思,再清楚地表達一下是:世界上有因果,世界上有一些看不見的真理。

這是一個安慰。

他的另一個手機上,有一條未能成功發出的簡訊,每個字都像火一樣灼燒著:我以顫抖激忿的心潮按下群發,以熱淚感饋關心我之簡訊對方;狂野在報仇何建華的自首之路,心絮沸騰的坦然;在此緊僅的分秒鐘,想對你的有且只能深鞠一個真摯的謝!斯是此生,愧報淡雅;蒙恩為酬,來世相饋。

這是他的孤獨。

一輛車撞上了他的車頭,把他的紅旗車擠在路邊,他打開車門下來,走在北高營村的大地上,那是個新年,鞭炮聲在蕭瑟的平原上迴響著,北高營的門樓上紅旗飄飄,天空藍的可愛。村民們拎著鋼管,砸斷了他的大腿。

河北沒什麼有趣的東西。即便「三年大變樣」後,它也是一個庸俗的物質之城。它與河南、山東、河北、貴州沒什麼區別,城市之夢終結在市中心的高價房上,那些閃閃發光的萬達廣場和其中的奢侈品,也許是蠻族的勝利。河北真正有意思的是「燕趙多慷慨之士」,趙雲、張飛、在《史記刺客列傳》裡,兩刺趙襄子的豫讓,刺趙相累俠的聶政,刺贏政的荊軻,繼荊軻之後,刺贏政的高漸離,都是出於或死於燕趙之地。

這些勇士如星光點亮了歷史,賈敬龍在計畫刺殺的兩年裡,不可能不想到他的前輩們,儘管這個時代已經拋棄了勇士的價值。但「他們」正是他兩年來住在一個沒有花、沒有狗、沒有親人的磚頭壘成的床上,感受到的唯一溫暖。

河北今天是什麼樣子,以後就是什麼樣子,沒什麼真正的「大變樣」,日常生活是機械無情的,人人都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賈敬龍做了他該做的,

賈敬媛做了她該做的,

律師和媒體做了他們該做的,

看新聞的人做了他們該做的,

刪新聞的人也做了他們該做的,

法院終於也做了他們該做的,

今天,有一位朋友,把一顆子彈打到賈敬龍的腦袋裡。

這位朋友也做了他該做的事。

這是一個普通的日子,

除非我們看出了這一點。

賈敬龍的第二首詩,是和這個普通生活告別的詩,這首詩如此精彩,以至於我們能夠確認在他短短的生命裡,熱愛過詩歌,的確像詩人一樣生活過:

今當刑離,半夢消斷,一往無前。

縱萬般灑脫,玉石瑩瑩,清白顛覆,自有堪堪。

絳河澄澈,皓月嬋娟,思凝眸。

哀空殘月,待憔悴,或餘日無多,肝膽涅槃。

世間何其漣灧,常愁余放風倚闌看,念香花幽草,猶憶偏愛,蛐鳴蝶舞,覽盡風姿。

一任孤擲,賈在高營,惟是泯仇愧澤酬。但已矣,恨有幸人來,淚與君別。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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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湘鵬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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