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如果生無可戀,那就愛上一隻馬桶(圖)
富人和窮人,二奶和甘肅自殺女,這個社會怎麼了?(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6年09月21日訊】C女士不算漂亮,而且略顯臃腫,不過極具魅力。朋友們都知道她有三個男朋友,三個香港人,一個老,一個年輕,還有一個不老也不年輕。老的那個有錢,給她買了一套大房子;年輕的沒什麼錢,給她買了套小房子;中間的那個不富也不窮,不過身體非常結實,給她買了套不大不小的房子。C女士週旋於三個男人之間,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非常充實:月初跟老的在一起,享受上等的物質;月中跟身體結實的在一起,享受下流的情慾;到了月末,就跟她的小情人出雙入對花前月下,享受浪漫的愛情。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C女士還是個作家,常常寫一些「如何對付小三」「愛上已婚男人怎麼辦」之類的文章,教導年輕人要忠於愛情、珍惜幸福。但在私下裡,她從不諱言自己被包養的生活,甚至還有點沾沾自喜。我沒有見過她,但聽朋友轉述,其人極為豪放,黃段子常不離口,也不介意使用那些很黃很暴力的詞彙,有些上流社會的紳士就喜歡這個,我猜她的三個男朋友就是這麼被她迷住的。這三位都有家室,她知道,但並不在乎。在十幾年前的深圳,許多年輕女性都過著類似的生活,那時港客收入很高,連卡車司機每月都能拿到兩三萬,而大陸的房價還沒有大漲,只要付得起首期,每月再給兩三千塊零花錢,就可以包養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不過好景不長,幾年後香港經濟遭遇挫折,而大陸強勁崛起,港客們風光不再,二奶們也漸漸陷入絕望。我的一位朋友拍賣過許多斷供的二奶樓,據他描述,第一代二奶最為可憐,她們已經過了最好的年華,也沒學到什麼安身立命的本事,住了十幾年的房子還要被收走,許多人因此而流落街頭。「求求你,再給我幾個月,」一位初代二奶曾經流著淚這樣哀求,「只要找到下家,我就可以續上(房貸)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樣的生活,有人可能會說,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們好吃懶做、不思進取。這話有一定道理,但更重要的事實是,在斯時斯世,勤勞和進取並不容易,光憑勤勞和進取也改變不了命運。這些初代二奶大都出身農村,沒受過多少教育,也沒有任何福利保障,終其一生,她們都沒有多少選擇,在鄉下,她們是農民;在城市,她們是農民工。她們的命運早在出生之前就已經被決定了,萬難更改。她們還算幸運,碰巧都長得不錯,所以才能過上稍微舒適的生活。而那些長錯了的,大多都要回到她們出生的地方,嫁人,生孩子,養豬……,你肯定聽說過,中國農村婦女的自殺率最高。
C女士後來不怎麼寫文章了,沒人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但我猜應該不會太好。她有三套房和三個男友,但也欠了銀行很多錢。這些銀行都不好惹。按中國人的道德標準,C女士算不上好女人,這話沒必要當真,因為C女士似乎沒傷害任何人,而且這個道德標準也不見得比她更有道德。
大約三四年之前的某個雨夜,我和幾個朋友在深圳中信廣場喝咖啡,一位女士走過來跟我們要煙,她已經不年輕了,但舉手投足間依然還可以看出當年的風致。我掏出煙,給她點上,她說謝謝,然後無聲地走到樓群間的陰影之中。一位朋友斷定她是個「站街的」,另一位覺得不太像,於是兩人一起走過去跟她搭訕。
她的價格是300元一夜。據兩位朋友轉述,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嫵媚,話語間也沒什麼怨恨,只是說包養她的男人失去了聯繫,房子也被銀行收走了,她在這裡住了二十年,依然是個外地農民,而她還是要繼續活下去。一位朋友問她:你都活成這樣兒了,為什麼不回家?那位女士抖抖頭上的雨水,語氣平靜地介紹了一下她的家:千里之外的破舊房屋,曲折而泥濘的道路,脾氣暴燥的老父親,還有一個難相處的嫂子。然後反問:如果你是我,你會回家嗎?
2016年8月26日,「那個甘肅女人」殺死了她的四個孩子,然後服毒自殺。這事引起了一陣喧囂,不過很快就平息了。按照某些評論家的說法,死人就是該死的人,死了也不值得同情。這話說得真好,只是缺一點前瞻性,其實把「那個甘肅女人」抓起來槍斃才是真正的解決之道。評論家們總是「心太軟」。
「那個甘肅女人」不算是真正的妻子,她的丈夫是「嫁」到她家的,所以她的四個孩子全都跟她姓楊,這是悲劇的原因之一。對城市裡的年輕人來說,「入贅」已經成了一個難以理解的詞,「男人嫁給女人,這不是開玩笑時才會說的話嗎?孩子跟爹姓或者跟媽姓,有什麼分別呢?」
說這話的,是一個19歲的小夥子。他很少光顧農村,偶爾去一次,也是坐著父親的豪華轎車,看青山綠水,吃新鮮土菜。在「那個甘肅女人」事件之前,他幾乎沒想過深山中那種「猴子」一樣的生活。「我在網上看過一些圖片,但也就是看看,從來沒有細想,」他說,「對我來說,那像是另一個國。」
這是中國當代生活中的一道鴻溝,它隔開了窮人和富人,也隔開了古代與現代。當我們在豪華宮殿的水晶吊燈下優雅地舉起酒杯,鴻溝的另一端還有無數艱難掙扎的生靈。我這樣說並不是想喚起同情心,事實上,我們這兒最不缺的就是同情心,它艷俗而誇張,看上去也不值幾個錢。我這樣說僅為指出一個事實:如果「那個甘肅女人」一家可以這樣死,那你也可以。你含著熱淚捐幾塊錢也不可能填平這道鴻溝,你抱個捐款箱跑大街上高喊「消滅貧困,從我做起」也無濟於事,就像你不能用一隻手托起泰坦尼克。這事應該追問原因,但不該從你做起。同時你還應該知道,如果這鴻溝越來越深,你的水晶吊燈也不可能挂得穩。
在「另一個國」中,入贅並不是最誇張的。我的家鄉有這麼一個女人,在這裡我叫她阿芳,阿芳今年二十九歲,長得不漂亮,但也算不上醜。六年之前,她的父母逼她嫁給鄰村的一個傻子,與此同時,傻子的妹妹也將嫁給阿芳的哥哥。這種事叫做「換親」,在中國至少已經有上千年的歷史,看來還將延續下去。阿芳當然不肯,於是就打,爸爸打,媽媽打,哥哥打得最狠。打了幾天,阿芳終於答應,從她家到傻子家有幾公里,她就這麼一路嚎哭著嫁了過去。「那哪是哭啊,那根本就是慘叫,別提多瘮人了。」一位親戚這樣對我形容。
後面的故事很平淡:幾年之後,阿芳生了一個男孩,據說看起來也不怎麼聰明。她丈夫家裡條件不錯,幫她在村口開了個小飯店,門外就是國道,據說生意很不錯。我的這位親戚跟阿芳也是三轉五繞的親戚,所以很為她高興。可我總是會想: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有人或許會問:阿芳為什麼那麼聽話?她父母兄弟打她的時候,她為什麼不報警?這問題太過殘酷,我希望能換一個仁慈點的:她為什麼不死?
阿芳和「那個甘肅女人」其實是同一種人:被牆擋住的人。制度、文化和風俗,在她們身前砌了一堵又一堵的牆,這些牆又高又厚,極難逾越。她們生活在高牆遮蔽的世界,就像囚犯,或許還不如囚犯,因為囚犯還有放風的時刻。阿芳比「那個甘肅女人」幸福一些,但說到原因,無非是她家裡的錢多一些,而這純屬偶然。
如果這是小說,我會給阿芳設計另一種結局:某天夜裡,她的店裡來了一位外地人,他要了酒,點了菜,當時夜深人靜,他邀請阿芳跟她一起吃,兩人談得很投機,或許還流了眼淚。然後那位客人就要阿芳跟他走,阿芳回家拿了幾件衣服,看了看熟睡的丈夫和兒子,輕手輕腳地跨過門檻,就在這時,她聽到兒子在背後輕聲叫她:媽媽,媽媽……
我只能寫到這裡,因為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如果她跟那個外地人私奔,她會幸福嗎?如果她繼續留在這個家裡,她的餘生又將怎樣度過?我不知道。
上大學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農村。塞林格覺得麥田很有詩意,所以寫了一本《麥田裡的守望者》,我從來都不喜歡這個標題,因為我知道蹲在六月的麥田裡割麥是什麼滋味:日光毒辣,汗水一股股地往下流,蹲久了腿會麻,所以就彎著腰割;彎久了腰會酸,所以就蹲下來割,沒有比麥芒更可惡的東西了,它們就像毒籐,沾在身上又疼又痒……
我們村裡有許多殘疾人,瞎子、聾子、啞巴,唯一的醫生是一位白內障患者,那時我們還不知道「白內障」這個詞,都說他「眼裡有一朵蘿蔔花」。幾乎每一條胡同都有一個傻子,我們的那一個叫大林,有一天上學路上,我看見他赤身裸體地坐在一灘爛泥之中,渾身紅通通的,每當有人走過,他就會在泥裡翻騰兩下,嘴裡咿咿嗚嗚地叫,看著就像一頭豬。
那時大約是1984年。在那一年,杜拉斯已經寫完了《情人》,洛杉磯奧運會剛剛落下帷幕,英國煤礦工人還在曠日持久地罷工。而在遠東,在離青島大約三十公里的小村子裡,10歲的我看著爛泥中的大林,心裏想,像他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要再過很多年,我才會明白什麼叫做「有尊嚴的生活」,那就是,我們不能允許自己像大林那樣過活,也不能允許身邊有人像大林那樣過活。看到有人身陷泥塗,你應當拉他起身;看到很多人都身陷泥塗,或許你就應該站起來問上一聲:難道這事沒人管嗎?
就在幾週之前,有位朋友給我講了一個卡夫卡式的故事。這位朋友來自陝北山區,他們村有個女人在廣東打工,她長得不漂亮,做不了三陪或二奶,只能在酒店裡清掃擦洗。她羨慕城裡人的生活方式,非常迷戀那種可以抽水的坐式馬桶。幾年之後,她父親要她回家結婚,她什麼都沒帶,就買了一個抽水馬桶,千里迢迢地背回陝北,結婚後又把它帶到婆家。抽水馬桶需要有配套設施,她不知道,折騰好久才發現白費力氣,為此大哭一場。後來發現這東西還可以派別的用場,裝個飯盛個菜什麼的,據說還有保溫效果。這事很快就傳為一鄉笑談,許多人都跑到她家裡參觀那個盛飯的馬桶。她丈夫受不了了,有天趁她外出,把馬桶砸了個稀巴爛。她回來後大哭不止,據說整整哭了三天,然後就瘋了,天天光著腳在山樑上奔跑,多少人都拉不住。她丈夫無計可施,只好託人從城裡又買了個馬桶回來。這東西比所有的偏方都管用,她很快平靜下來,該下地就下地,該燒鍋就燒鍋,只有一件事不容觸碰,那就是她的馬桶。
「還記得《指環王》裡的那個咕嚕嗎?」這位朋友說,「她就像那樣。她把馬桶擺在客廳中央,每天都把它擦得白亮白亮的,不過誰都不能碰,一碰她就要叫:‘我的,那是我的!」
我們不該隨意評判他人的生活,但在斯時斯世,確實有太多無來由且無意義的苦難,這些苦難常讓人覺得生無可戀。在深圳雨夜等候下家的中年二奶,在山東國道旁被迫嫁給傻子的阿芳,還有那位為馬桶痴狂的陝北女人,只要換個時空,她們就可以有更輕鬆的活法,二奶本不需要出賣肉體,阿芳本可以自主婚配,陝北女人本可以喜歡點別的:漂亮的裙子,或者是電影和詩歌。但現在,她們就像生活在荊棘叢中。你可以不關心她們,但如果有一天,當她們的荊棘鋪滿你的道路,希望你可以站出來問上一聲:他媽的,難道這事就沒人管嗎?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