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左) 、林黛玉(中)、 薛寶釵(右)。(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張中行有文章裡記述,某天,幾個糟老頭子閑來無事,投票選舉他們心中的理想太太,湘雲和寶釵位居榜首,黛玉和鳳姐落第。理由是,後面這兩位,一個不敢娶,一個惹不起。
寶釵與黛玉
老先生們玩得興致盎然,其實也不算多有創意,歷來的說法都是,黛玉適合談戀愛,寶釵適合娶回家。公認薛寶釵比林黛玉更適合做老婆,真可悲,要麼是細看過《紅樓夢》的人不多,要麼是大家都太缺乏安全感,缺乏到因為害怕紊亂,一開始就選擇寸草不生的枯索。
是的,雖生得豐滿瑩潤,但寶釵內心枯索。儘管是那種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的枯索,是其中自有大美的枯索,但是,作為人妻,真如曹雪芹給她的那句判詞:「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豆蔻年華,寶釵對衣著打扮已經失去了興趣,衣著素淡,半新不舊,全身上下除了聽從和尚的提點戴了一隻金鎖之外,再無別的「富麗閑飾」。探春喜歡「柳枝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是女孩兒皆有的情趣,寶釵房裡卻是「一色玩器全無」,連書也只有兩部,整體風格「如雪洞一般」,彷彿告訴我們,她已然接近「四大皆空」的境界。
黛玉則住在竹影幽深處,窗上糊著軟煙羅,案上是筆硯,書架上全是書。聽上去也有點冷清。可是,某一回,黛玉和寶玉拌了嘴,生著氣,還不忘回頭提醒丫鬟:「看那大燕子回來,把帘子放下來,拿石獅子倚住。」看似閑淡的一筆,卻有作者的用心良苦,可以想見林妹妹每天惦記簷下燕子來去的溫存,而寶玉自己也是個愛跟天上的鳥、地上的魚說話的主。
一個愛小動物的人,內心總是溫潤柔軟的。
寶釵與黛玉的差別
溫柔亦是寶釵的標籤,一進榮國府,她就贏得了上下老小一致的好感,連那些小丫頭子,都喜歡到她那兒去玩。然而,我們細看她的言行舉止,便會知曉,溫柔於她,不過是應對世情的方式,假如林妹妹的心有「絲綿蘸胭脂,洇得一塌糊塗」的嫣然百媚,那麼寶姐姐的心,就像一張蠟紙,永遠暈不開一朵雲彩樣的淚痕。
第三十二回,金釧被王夫人怒斥攆出後羞憤交加跳井自殺,王夫人心中負疚,坐在房中垂淚。寶釵前來探望,王夫人對她哭道:「我只說氣她兩天,還叫她上來,誰知她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她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她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當此際,便是黛玉,也只能找點話頭安慰王夫人,這沒問題,可是,寶釵的安慰是這樣從容不迫,入情入理,似乎金釧剛剛被撈起來的屍骨(縱然只是聽到的)不曾給她一絲震撼,那種淡定,怕是鬚眉男子也望塵莫及。
寶釵的決絕
寶釵和黛玉看待事情的回應大不相同。(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若說她安慰王夫人這一節,還是不得已的敷衍,最能體現寶釵之情堅決絕的,是在柳湘蓮遠遁時候。
柳湘蓮是薛寶釵哥哥薛蟠的結義兄弟,不久前還在路上趕走劫匪,救了薛蟠。尤三姐愛慕他,經賈璉介紹跟他訂了婚。柳湘蓮多方打探後,對尤三姐的貞節產生懷疑,上門退婚,尤三姐自刎而死,柳湘蓮悔恨至深,隨一道士不知所往。
薛姨娘跟寶釵講起這大新聞,寶釵並不為意,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不必為他們傷感。倒是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夥去的的夥伴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
在薛寶釵眼裡,尤三姐與柳湘蓮一場轟轟烈烈的生死情事,還沒請夥計吃飯重要,她甚至一絲好奇也無,這段話波瀾不驚,卻讓人毛骨聳然。
不錯,就算寶釵為之傷感,掬一捧同情之淚也不能怎麼樣,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也有各人的承擔,她只負責她那一份,亦未嘗不可。可是,寶釵的世界,感情的水分也太少點,連一點感觸也不多起,老成得讓人生畏。
所以她的詩作含蓄雄渾,她的學問連賈政都誇,她做人更是讓人挑不出理來——可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無癖無疵的薛寶釵,永遠望之儼然,你難以想像她的心也會動盪,會為你起一場兵荒馬亂。
「鏤空紗」黛玉
黛玉則完全不同。與寶釵相比,她缺點多得簡直像「鏤空紗」(張愛玲自嘲語)。一會兒搶白周瑞家的,一會兒為湘雲說她像小旦不痛快,襲人誇寶釵勸寶玉好好學習,被寶玉冷落也沒發作時,都拿黛玉做比說,要是林姑娘,不知道鬧成什麼樣呢。
但寶玉介面說:林妹妹從來不說這樣的話,她要是說這種話,我早就和她生分了。黛玉在窗外聽得震動:這人果然是自己的知己。
知己者,真正知道自己的人,知道蕪雜表象之下,自己的靈魂別有洞天。對於靈魂格外深邃的人,知己是個奢侈品。
靜待人懂的黛玉
黛玉的靈魂便不是一覽無餘。表面上,她很冷,習慣於先對人冷冷打量,但一旦此人入了她的法眼,她完全不設防。對寶玉是這樣,對寶釵亦是這樣,她原本懷疑寶釵心裏藏姦,聽到寶釵幾句為她好的肺腑之言後,她立馬前嫌盡釋,趕著薛姨媽喊「媽媽」,將薛寶琴看作親妹妹,顯見得將寶釵當成了親姐妹。
書中寫她風雨夜等寶釵那一段尤其傳神:「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
你有沒有在風雨夜這樣等過人?在從前的歲月裡,縱然不曾這樣等過一個真實具體的人,也曾模糊地期待過什麼吧?「約客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人生有時美在那種缺失。隨遇而安的寶釵,不會有這樣一種冷清裡帶著微溫的期待,她的每時每刻都完整得無懈可擊。
她和紫鵑的關係,言語間每每能見那種姐妹般的親情,她和寶玉慪氣了,紫鵑敢派她的不是。轉臉紫鵑又跟寶玉說,偏偏她又和我極好,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真拿自家小姐沒當外人。這是明寫,還有幾處暗寫,紫鵑知道黛玉的心事,想方設法試探寶玉,若黛玉真是個刻薄人,或如寶釵與鶯兒那樣主僕有序,紫鵑決計不會也不敢多這個事,回家後更不會對黛玉說:「你又沒有兄弟姐妹,誰是知疼知熱的人?不如趁老太太還明白硬朗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不然的話,王孫公子雖多,哪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何況姑娘娘家又沒人。萬兩黃金容易得,知音一個也難求。」
話說得俗,卻字字句句出自肺腑。黛玉若待她不好,她怎會這樣?
同含蓄的寶姐姐相比,林妹妹的感情是外現的,寶玉挨了父親的打,寶姐姐最多有些哽咽,林妹妹卻把兩個眼睛哭得像個桃子一般;寶玉雨夜來訪,她要問打的是什麼樣的燈籠,嫌明瓦的不夠亮,就把自己的繡球玻璃燈送給他。寶玉說自己也有一個,怕腳滑跌碎了,黛玉便說,是跌了人值錢,還是跌了燈值錢?即使在生氣的時候,她也能留心到寶玉穿得單薄,這邊還因吃醋和寶玉慪氣,那邊又親力親為,細心地替他戴上斗笠……八十回紅樓,時時閃爍著這些細碎溫柔。
黛玉這樣的女子,她的缺失感讓你心生憐惜,她的溫柔又能給你別人不能代替的甜蜜,她的小性子固然令你煩惱,可是所有讓人上癮的東西,都會讓人有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感覺,最後,她成了你睡裡也不能忘記的那個人。
相形之下,寶釵太冷靜,太現實,無渴望,無缺失。她是閨中良師,是人生指南,幫你領悟,醍醐灌頂,卻不是能讓你魂牽夢縈的愛人,誰會愛上一本一本哲學書或是人生指南呢?讓我們為之痴迷的,總是那些瞬間穿透神經末梢的詩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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