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首都布拉格(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6年04月09日訊】不管怎麼說,如果某一天,你捧著一本雜誌,沏了一杯茶,正打算消磨人生裡又一個無關痛痒的下午。這時候,你翻到一篇文章,你看著看著,眼淚就這麼突然湧了出來。你默默地哭,動也不能動。這世界萬籟俱寂,只剩下你的心跳和被視線模糊的紙上的文字。那麼我想,這多多少少會成為你生命裡值得記住的時刻。
那天,我手上捧著一本三聯生活週刊。那篇文章的名字叫《1968年8月的布拉格電臺》。
1968年1月,陷入經濟困境數年之久的捷克斯洛伐克,在新的領導人杜布切克的帶領下,發起了後來被名之為「布拉格之春」的改革。這是包括建立黨內民主、公民投票普選內閣、取消新聞審查制度和推行經濟自由化等一攬子的政治經濟改革方案。而這一脫離蘇聯模式的改革嘗試,為這個當時仍然身處社會主義陣營的東歐小國帶來了滅頂之災。
同年8月20日晚11時,布拉格機場被數十名蘇軍「暴風」突擊隊員迅速佔領。與此同時,蘇軍及其華約聯軍共25個陸軍師,分別從捷克的北部、西部和西南邊境兵分四路,入侵捷克。
21日拂曉,蘇軍迅速佔領布拉格,逮捕杜布切克。發生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僅持續了半年了政治改革,在蘇聯及其華約聯軍的「兄弟式的幫助下」被迅速扑滅了。
《1968年8月的布拉格電臺》這篇小文,講述的正是21號拂曉以後,發生在捷克斯洛伐克廣播人身上的故事。這是一個有關語言和勇氣的故事。
蘇聯的入侵是突然的。早上八點,從酣睡中醒來的布拉格市民聽到了來自布拉格電臺突然插播的消息,蘇聯軍隊正在逼近電台大樓。女播音員的聲音依然控制得很平穩,她說,「他們要讓我們沉默,但他們不能讓我們的心沉默。」然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軍隊把大樓包圍了。」聽上去他拿著麥克風站在一扇敞開的窗前,外面傳來機關鎗的聲音,聽上去很近。女播音員的聲音依然平穩:「他們已經進入電台大樓,但我們還在這裡,我們還和你們在一起。我們永不放棄,永不。」電臺裡忽然沉默了,聽眾聽到了哭泣的聲音。然後,捷克國歌響起,《我的家鄉在哪裡》的旋律通過微波覆蓋了這座悲情城市。這時的布拉格,無數的市民聽著自己的國歌,失聲痛哭。
接下來的兩天,捷克電臺的媒體人讓包括入侵蘇軍在內的全世界,見識了什麼叫永不放棄。
在一段沉寂之後,布拉格電臺的播音又得以短暫的持續。因為聽到了入侵蘇軍包圍電台大樓的廣播後,越來越多的市民湧到了電臺,穿著迷你裙的姑娘和穿著牛仔褲的小夥子在電台大樓前組成了人牆,他們迫使坦克停了下來。蘇聯軍隊第一次遭到了抵抗。
在市民與坦克對峙的時候,布拉格電臺的駐入點記者仍然持續發回來自其他城市現場的報導:「這邊也有成列的坦克,離他們遠點,攻擊他們是愚蠢的自殺。」當天晚些時候,就在電台大樓終於被攻破之前,市民從收音機裡聽到的來自布拉格電臺最後的播報是:「那些待在夏令營裡的孩子是安全的,父母們不要擔心。這裡是自由的、合法的捷克斯洛伐克電臺。」
從21號清晨直到23號凌晨5點04分,捷克境內最後一家官方電臺被包圍,播音員和記者們一刻也沒有停止自己的工作。而令人驚奇的是,在國家的最高首腦被拘禁之後,在武裝力量全部被瓦解之後,在所有官方電臺被蘇軍佔領之後,「自由的、合法的捷克斯洛伐克電臺」仍然在不同的頻率間此起彼伏的傳送著。有些播音員的聲音是觀眾熟悉的,有些則是新人,背景有些嘈雜,敲門的聲音,隔壁房間討論選題的聲音,每隔幾分鐘,播音員就會重複一遍「這是自由的、合法的捷克斯洛伐克電臺」,以便讓剛剛加入進來的觀眾明白。
50萬蘇軍正在搜查這些電臺,常常是一個電臺消失了,另一個電臺就加入到廣播網中。這些媒體人宣稱,有1400萬同胞的支持,這樣的廣播將持續下去。蘇聯軍隊陸續摧毀了大量發射機和電纜,但廣播網仍然在有效率的運行:德國一位小說家正在捷克訪問,他接受了來自「自由、合法的捷克電臺」廣播網的電話採訪,很快就從收音機裡聽到了自己的談話;捷克學生拿著自己的小收音機,靠近停在路上的坦克,想讓那些士兵聽到真相;除了新聞報導,電臺還依然會不時播放音樂。在維瓦爾第的交響樂後,播音員說:「我們的國家曾被佔領過幾個世紀。我們的歷史是悲傷的歷史,我們的武器是我們的尊嚴。」接下來,另一位播音員說「我們並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英雄主義,我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希望那些待在街道和廣場上的人趕緊回家,街上並不安全。」依靠聽眾的信源,廣播網有時還會向某個電臺的秘密地點發出警告:「趕緊帶著你們的設備撤退,軍隊正在向你們的方向進發。
8月27日,一位電影明星在電臺裡談話:「每個人都在歷史中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未來的演出、報紙都會經受審查,但我們可以做的,是讓我們的思想保持飛揚。」
8月28日,廣播網發出最後的呼籲:「教師們,你們對於這個國家負有責任,你們要本著自由和人性的角度來指導學生,記住這些天發生的一切,把真相告訴給孩子們。」
8月29日早上,只有一家「自由的」電臺還在播音,在950千赫,市民們守著自己家裡的收音機,努力搜尋這個頻率。聲音漸如耳語,接下裡,便是一片死寂……
從發動突襲到逮捕捷克最高領導人,蘇軍只用了不到一宿的時間。而從蘇軍成功入侵,到最後一家「自由的、合法的捷克斯洛伐克電臺」被查禁,50萬蘇軍花費了整整八天八夜。
這是一篇平和客觀的文章。作者苗煒先生有著行文時慣常的平穩的語調。但是讀畢全文,可以說,這裡的幾乎每一個文字,都會讓你痛徹心扉。比如這一段:
蘇軍知道播音員的名字,知道他們的家庭住址,但並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工作。而在危急的時刻,這些電臺的從業者不但將生死置之度外,甚至沒有忘卻仍然盡力給聽眾帶來收聽的美感。一位記者從被包圍的捷克軍隊的營地裡發回的報導說:「營地已經被坦克包圍,捷克士兵從營房的窗子裡往外張望,他們好像置身於卡夫卡的小說之中。」有主持人發出這樣的評論:「這些天我們接觸了許多無法翻譯成捷克語或斯洛伐克語的單詞,他們來進行兄弟式的幫助,我們所做的是反革命的。我們太聰明瞭以致難以理解這座巴別塔,但我們知道巴別塔還是會倒塌。布拉格終將成為一座沉默之城,但我們的語言還在空中,他們的子彈無法擊落我們的聲音。」
補記:
最後說說,這篇文章對我個人的重要性。《1968年8月的布拉格電臺》它是一個微弱的但是決定性的力量,就像心裡面一個小小的道岔,在那個幾年前的午後,被輕輕的扳動了一下。在那之後很久,我明白了,從那一天開始,我的人生已奔赴另一個方向。
我知道,因為了這篇小文,我將比較長久的成為苗煒先生的讀者;也因為了這篇小文,我認識了45年前,居住在伏爾塔瓦河岸的熱愛自由的友善又堅強的人民,和他們中間那些令人敬畏的我的同行。他們在覆巢之下,雖明知大勢已去,仍不驚不懼,恪守本分。他們在鐵蹄下堅守的不僅是良知和責任,他們竟然仍然保有著燦爛的詩意和高昂的頭顱。
讀完了這篇文章,作為媒體人,你很難不做這樣的假設:如果回到40多年前的布拉格,那個坦克車碾壓的八月,我是否也可以保有這樣的勇氣,面對著話筒,面對著已經開進電台大樓的坦克和已經很近的機關鎗的聲音,平穩的說出:「這裡是自由、合法的捷克斯洛伐克電臺。」我是否也可以保有這樣的詩意,面對著千萬的聽眾,我的同胞說出這樣的語句:「布拉格終將成為一座沉默之城,但我們的語言還在空中,他們的子彈無法擊落我們的聲音。」
在行文之前,我不能設想自己竟會有這樣的瘋狂,引用了幾乎所有全文的太半。這是特別要向苗煒先生致歉之處。但也是因為這些事實,這些細節,這些話語,特別結實,特別準確,也特別具有今人的共鳴,所以顯得特別有力量,這是我的文字所達不到的境界。所以就特別僭越了。本文收錄在苗煒先生的散文集《讓我去那花花世界》中,這本書,現在就在我的書桌上。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
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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