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隊長對吃食堂的感慨:比牲口不如
從土改到大飢荒 農村運動先鋒隊的流氓無產者

王忠恆

79歲,原新廟公社復勝大隊第三生產隊社員,61年起任生產隊長。

時間:2012年5月22日;
地點:滎經縣新廟鄉復勝村三組;
採訪者:余習廣;攝影:彭嶸。

余:大爺,土改前你家裡情況怎樣?
王:我家是中農,有10畝零5分地。解放前產量不高,復勝村的山坡地,一季打幾十斤糧,打百把斤就不得了。大、小春不到兩百斤。
我家地不好,平均一畝產80斤,一起收800多斤包谷。4分田打兩百多斤谷;小春一畝收五六十斤,也有600來斤,加一起,一年收糧1500斤旱糧,700多斤谷,幾十斤油。
租了別人的兩畝多田,做的是「分莊」,收穀子下來,我家和東家各得一半。一年打千把斤谷,留四五百斤。
當時我家有父、母、我們倆口子、一個娃,5口人。糧食、油夠吃,種菜、養豬,一年殺一口豬,日子過得去。省吃儉用是想存錢買點田地,老人一代代傳出來,為兒孫分家準備田土和房屋。

余:你們這個村哪個姓多?有幾戶地主?
王:村裡姓王的多。兩戶地主,梁楊金家,李紅安家,田地就在這壩壩頭,一起有田地上百畝。

余:全村多少戶?中農、貧農有幾戶?
王:中農4戶,兩戶地主,十幾戶貧農。
貧農地少,租那兩戶地主的地種,種出糧食,分一半給人家交租,青黃不接時,有的借糧渡荒,日子才過得去。

村裡最窮的有6戶,原因是本來租種人家的田,種出糧食要分一半走,男人還把家裡的糧食偷走,賣錢買鴉片抽,日子肯定淒惶,有的是賣了糧食賭博。抽鴉片、賭博、爛痞的,村裡有6戶,都是窮人。全村窮人炮十戶,他們佔一多半。

余:土改時他們的情況?
王:他們劃的成份好嘛,有的當積極份子,有的當幹部了,又沒文化,又沒能力。土改工作組提起來的農協主席是陳高氏,講話啥子意思都搞不明白,她家貧窮得很,鬥地主時狠。

余:土改是怎麼搞的?
王:工作隊講地主壓迫、剝削窮人,窮人要翻身解放,分他們的田地和浮財,把貧下中農團結起來,開會批判他們。像我年輕,也參加鬥地主、土改、剿匪嘛。
土改村裡分田地,按人口來,一人分四分田,兩畝多地。像我家的地就不分了,分了一點田。貧農一家合起來有四五畝地。

余:土改後農民生活怎樣?
王:農民日子好過了,不用交租嘛。貧農的日子也比以前好,肚子能吃飽了,也沒啥子結余,底子薄嘛。

余:還記得統購統銷嗎?
王:統購統銷,農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國家給村上訂任務,一個人留三百多斤,剩下的全徵購。幹部下任務時講,多交餘糧,不夠吃的,國家返銷。我一家要交一千多斤,5口人只留了千多斤。交了糧食,到來年初就沒吃的。我找村裡要返銷糧,村長說:你找我要,我哪個去要嘛!

余:統購統銷任務怎麼搞的?
王:按「三定」,先把畝產訂了,按土地面積總算,定下各家購糧任務。幹部爭先進,估產都往高裡定。口糧、種子一起,一人留三百多斤。關鍵是產量定得高,產不出來那麼多,口糧就刮走嘛。
人少地少的徵購五六百斤,也有七八百斤的,交完了不夠吃。

余:還記得吃食堂過糧食關嗎?
王:過糧食關那就慘囉。三隊吃食堂時30個勞力,死了十五六個,死一半。老的、小的死得多。我們年輕的調到工業上辦鋼鐵、搞工業了,在家都會死了。

余:59年秋收的糧食哪裡去了?
王:都是上、下浮誇虛報,報多了,國家徵購多嘛!
縣委書記饒青浮誇虛報,報高產。59年,地裡畝產一兩百斤,硬要你報七八百斤,國家徵購就照這個指標,打的糧食不夠交徵購。就是這麼搞,把人餓死。

余:你隊是怎麼交徵購的?
王:我沒在屋頭,上工業了。回來才曉得,隊上沒留一粒糧食,全都交完了。生產隊糧食交大隊,大隊統一上交徵購。隊裡食堂,由大隊發糧下來。秋收開始,一天吃二兩糧。後來二兩麥麩子都沒得吃,斷糧了。社員家又不准冒煙。十冬臘月,野菜都沒得找,只有挖野根根,剝棕樹幹,那咋個罩得住呢?人大批餓死。別的隊比我們還狠。

余:你家裡人有餓死的嗎?
王:我老漢叫王振山,我媽叫王楊氏,都是59年冬月餓死的,死時四十多歲。我從工業上節餘糧食,背回來顧娃娃,要不他也餓死了。

余:你們隊有吃人肉的嗎?
王:吃人肉的叫王東民,餓得沒辦法,連樹皮、草根、泥巴這些都挖來吃了。餓沒法了,就打死人的主意。牟尚雲一家4塊人,都死絕囉。他孫女後死的,埋下去,王東民掏出來割了,燉吃了。

余:你村有死絕戶嗎?
王:羅昆林是懶漢,解放前到處流浪的,過不去了,搬到我村。土改也積極,分田地,分浮財。他是光棍,細糧關餓死了;陳米匠老兩口子,也是死絕戶。那時死得多,記不起囉。

余:隊裡得水腫病的人多嗎?
王:多哦!沒糧吃,吃野菜,光喝水,我們這兒喊水腫病。我們隊一多半人得這種那種病,其實就是餓的。

余:62年生產自救是怎麼搞的?
王:我們大隊、公社,死人一直死到62年春荒。我們隊上,到62年收小春就不死人了。62年春,上頭講把食堂散了,可以回家吃飯。社員出工種集體田之外,可以在田邊地頭,荒坡種點雜糧,生產自救。社員就上山燒荒開地種糧。那一年,全大隊的缺糧問題,到小春就解決了一大半。大春是大豐收。就連那些偷姦使滑的和還活著的懶漢,都餓怕了,沒哪戶人家不拚命種糧的。

結果,隊裡糧食長得不好,家家戶戶都是大豐收,最少的也儲幾百斤;活下來的勞力多點,開荒地多點,存的糧食有好幾千斤。我家就我老婆在屋頭,她都多收三百斤,還有自留地種菜。

秋天又反「私開私佔」,把社員的糧食拿去,頂隊上徵購糧,社員被政策整慘了。就連多種菜,都批你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挨批鬥,脫不了手。

我們到地委去開會,地委書記秦長勝把滎經縣委書記批得灰溜溜的:「你在當縣委書記,一個雞蛋,兩個市場,清不清楚哦?!一個茅司兩個坑,你在當縣委書記,清不清楚哦?!你是共產黨的書記,還是搞資本主義的書記?」你看,農民才吃幾口飯,就這個樣子搞!

余:是人民公社吃食堂好過?還是舊社會好過?
王:人民公社、吃食堂,餓死人嘛!舊社會不勞動挨餓的有,也沒聽說哪家餓死人,農民種田,飯是有吃的嘛。吃食堂不是人過的,人比牲口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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