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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的「記睡詩」顯「樂天派」本色(圖)

作者:陳長林  2011-10-28 14:07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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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撰《蘇東坡傳》,開篇原序給蘇東坡戴了19頂桂冠,第一頂就說「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一語中的,蘇東坡當之無愧。讀東坡詩詞,不難發現:「醉東坡」耽酒,「夢東坡」貪睡,無一不顯「樂天派」本色。

東坡現存記睡詩,《春夜》知者較多:「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臺聲細細,鞦韆院落夜沉沉。」後人常用「春宵一刻值千金」喻指洞房花燭夜,考東坡本意,恐怕還是沈迷「春眠不覺曉」的境界。東坡愛眠,想不入詩也難,諸如「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願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試院煎茶》);「要識熙熙不爭競,華胥別是一仙鄉」(《次韻張甥棠美晝眠》);「食罷茶甌未要深,清風一榻抵千金」(《佛日山榮長老方丈五絕》之四),不時可見。

東坡還有一首《醉睡者》:「有道難行不如醉,有口難言不如睡。先生醉臥此石間,萬古無人知此意。」被紀昀斥為「俚句」,似可反證紀昀不解睡意。今人喜以貓為師,將「不如睡」視為減壓法寶,屢試不爽。

人們平時睡覺,不是臥床就是席地,蘇東坡卻嘗試過《午窗坐睡》:「蒲團蟠兩膝,竹几擱雙肘。此間道路熟,逕到無何有。身心兩不見,息息安且久。睡蛇本亦無,何用鉤與手。神凝疑夜禪,體適劇卯酒。我生有定數,祿盡空餘壽。枯楊不飛花,膏澤回衰朽。謂我此為覺,物至了不受。謂我今方夢,此心初不垢。非夢亦非覺,請問希夷叟。」只要心靜,入夢不難,或臥或坐,悉聽尊便。

下雨天,留客天,同時更是睡覺天。當年耕耘鄉下,逢雨頓生欣喜。有時吃罷午飯,納頭沉沉睡去,待到晚飯被人喚起,匆匆扒拉幾口,重返夢鄉漫遊。家人戲稱「連軸轉」,說是睡糊塗了。不想此種體驗,早被東坡記錄在案:「卯酒困三杯,午餐便一肉。雨聲來不斷,睡味清且熟。昏昏覺還臥,輾轉無由足。強起出門行,孤夢猶可續。泥深竹雞語,村暗鳩婦哭。明朝看此詩,睡語應難讀」(《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至晚,強起出門。還,作此詩。意思殊昏昏也》)。你看東坡這覺睡得,明明人行街頭,感覺如同夢遊。欲品此中滋味,至少要有兩個前提,一是雨來助興,二是心無挂礙。香岩評論此詩「極寫謫居之無聊,不涉怨怒,斯為詩人之詩」,顯然是以己之心,度東坡之腹,皮相之論,詮釋過度。

前人評東坡詩,認為多刺時弊,難免招惹是非。不過,像《寶山晝睡》:「七尺頑軀走世塵,十圍便腹貯天真。此中空洞渾無物,何止容君數百人。」分明是自我解嘲,不難授人以柄。他人既已借題發揮,東坡不得不出面澄清:「予昔在錢塘,一日,晝寢於寶山僧舍,起,題其壁云:「七尺頑軀走世塵(略)」,其後有數小子亦題名壁上,見者乃謂予誚之也。周伯仁所謂君者,乃王茂弘之流,豈此等輩哉!世子多諱,蓋僭者也」(《記寶山題詩》)。這豈不是表白自己不僅沒拿野小子當回事,借古諷今,更沒把「王茂弘之流」當權派放在眼裡?東坡入仕多年,詩人本色不改,福兮?禍兮?

俗謂是福不是禍,果然應在東坡身上。東坡因「烏臺詩案」被劾入獄,反對派欲將其置於死地。不料嗜睡愛睡反救了東坡一命。據何薳《春渚紀聞》記載,東坡對友人追憶說:當初案件審畢,一天晚上暮鼓敲過,我正打算睡覺,忽然有人進來,二話不說,往地上扔個小箱子當枕頭,倒頭便睡。到了四更時分,忽然覺得有人搖我身體向我賀喜。我翻身問他喜從何來,那人只說「好好睡,別發愁」,提起箱子走了。原來皇帝本無殺我之意,特意派個太監到獄裡觀察,見我睡得鼻息如雷,知道我問心無愧,遂把我貶官黃州。

葉夢得《避暑錄話》中說,東坡在黃州,一次「與數客飲江上,夜歸,江面際天,風露浩然,有當其意,乃作歌辭,所謂‘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者,與客大歌數過而散。翌日,嘩傳子瞻夜作此辭,挂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酐如雷,猶未興也。然此語卒傳至京師,雖裕陵(神宗)亦聞而疑之。」所謂「夜作此辭」,便是東坡名詞《臨江仙》,全詞為:「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化解一場風波,功歸東坡「鼻酐如雷」。東坡睡功好,從此天下曉。

其實早在貶官之前,東坡就曾流連睡裡乾坤,並將此中體會轉述給小兒子蘇過:「寺官官小未朝參,紅日半窗春睡酣。為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僕年三十九,在潤州道上,過除夜,作此詩。又二十年,在惠州,追錄之,以付過二首》之一)。紀昀評價「此首有餘致,」大約也是神往於詩中那種「好人好夢」況味。不過,仍是在惠州,東坡只將詩裡脈絡稍稍延伸一下,沒想到惹下麻煩,恰好應驗了俗謂是福不是禍下半句——是禍躲不過。

且看東坡這回如何《縱筆》:「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籐床寄病容。報導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曾悸狸《艇齋詩話》透露一段實情:「東坡《海外上樑文口號》:‘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章子厚見之,遂再貶儋耳。以為安穩,故再遷也。」章子厚就是章惇,此人曾是東坡老朋友,其時正身居相位。老朋友整起老朋友來,下手難免會狠一點。既然東坡在惠州照享「春睡美」,那就貶得再遠一點,乾脆到儋州去展示「春睡美」,讓黎族百姓當評委好了。紀昀為此事深感不平:「此詩無所譏諷,竟亦賈禍。蓋失意之人作曠達語,正是極牢騷耳。」豈不知在整人派看來,曠達語與牢騷話從來就是同義詞。

東坡初到儋耳,印象最深者,應該是一無所有:「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與程天侔書》)。不過,無室不能無睡,有夢自然有詩:「翛然獨覺午窗明,欲覺猶聞醉鼾聲」(《獨覺》)。為何睡得依舊投入?東坡以自己早年黃州所寫《定風波》詞結句為本詩作結:「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舊句再用,足可證信念未泯。

縱觀東坡一生,仕途跌宕起伏自不必說,連夢境都交織出禍福相倚。敢問擁此奇遇者,曠世可有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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