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生前同從維熙共憶往事:「‘文革’中團河農場一度成了批鬥北京文化人的場地。我在那兒也受過批鬥,不同於一些文化人的是,我可不那麼順從。在批鬥我之前,我對紅衛兵頭頭說:‘我活到這把年紀,已經是超期服役了;如果對我進行武鬥,我年輕時在講武堂當過武師,下面的話就用不著我說了,希望你們珍惜自己的青春。’紅衛兵何嘗聽不出我的弦外之音,便在會前與我達成某種默契:不觸動我的身體,但我必須低頭聽從他們的批判。於是在批鬥我的會上,我總是半閉合著眼睛,聽他們高喊聲討‘反動文人蕭軍’的口號,耳朵雖然受到些刺激,從沒受到過他們的皮帶和鞭子的抽打。」
蕭軍此舉在當時簡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蕭軍就是蕭軍,身處逆境,「血性漢子」也不失「血性」。沒承想多次批鬥下來,蕭軍除耳朵受些刺激外,肉體竟免遭摧殘。「我是個性格暴烈的人。」蕭軍從不避諱這一點,可在特定環境下,有言在先,威懾有效,化「武鬥」為「文鬥」,何嘗不是一種生存智慧?
林斤瀾自1957年第一期《人民文學》發表小說《臺灣姑娘》後,一發而不可收,已屬特例。1962年一年中,北京市文聯連續三次召開「林斤瀾作品座談會」,更是破例。兩年後,《文藝報》發表了近2萬字長文,全盤否定其作品,罪名是「太重藝術」。「在當時,重藝術就是罪過,表示淡化政治。要求的是政治第一,文藝第二,其實是政治唯一。」
林斤瀾說:「歷次運動,我基本上都是平安度過的,說起來,我十幾歲就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人間世故還是見過的,我寫過一篇散文《籀》,拆開了就是‘個個留一手’。從那次評論文章出來後,一直到‘文革’,我只寫了一篇小說,‘文革’十年,我完全擱筆,一個字都沒寫。我在‘文革’前出的集子,統統沒有‘序’,也沒有‘後記’,不請人寫,自己也不寫,就這麼禿著,免得被揪。」
「禿頭禿尾」的文集既為了保護自己,也免得牽連別人。如集前篇末總要說上幾句,運動一來,白紙黑字,人贓俱獲,賴既賴不掉,說更說不清,會惹下不少麻煩。顯然,這與林斤瀾「十幾歲就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人間世故還是見過的」有關。
黃佐臨晚年在病床上口述點滴回憶,2006年9月以《往事點滴》為名由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其中《何苦之有》一節,讀來別有意味:
在川沙。對牛鬼蛇神進行憶苦思甜教育。
我戰戰兢兢等待著。
他們給我拿來六個小窩頭,對我說,「過去,勞動人民就吃這個,你大概看都沒看見過吧?都給我吃下去!」
我咬了一口,大出乎意外,小窩頭熱烘烘,還帶點甜絲絲,我一氣吃了三個,不好意思太狼吞虎嚥,就停下了。
「好吃不好吃?」他們問。
我心裏想:「好吃」,但嘴裡按規矩回答說:「不好吃!」
「不好吃也要吃。統統吃下去!」
這個命令正合我意,我又吃下了另外三個小窩頭,心滿意足。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這小窩頭是什麼做的,是當時在牛鬼蛇神的境遇裡,沒有吃的而覺得它們好吃呢?還是它們真的好吃?總之,那一次的憶苦思甜,我竟只覺出個甜來。
往事如煙,亦真亦幻。按常理推測,這窩頭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牛鬼蛇神境遇而好吃,如果不是靈機一動,口非心是,「憶苦思甜」怎能化作「何苦之有」?堂堂知名導演,為吃上幾個小窩頭,還得花點心思,足見那個時代多麼荒唐。
以上種種,今日充作談資,也許頗覺有趣,但要問問當事人當時的心情,恐怕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這真是:「順生」智慧多,只緣太無奈。環境一旦失去人性,必然毀滅「率性」。誰不願意坦坦蕩蕩做人呢?但事實上,坦蕩一世之人是有的,但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這樣的人卻是不多的。
来源:
- 關鍵字搜索:
- 智慧
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