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柳徹子)
「小豆豆真是個好孩子呀!」
「小豆豆」進中國10年後,在哈爾濱讀小學的小涵邂逅了她。
小涵覺得自己就是那個「紮著小辮,怕弄亂了頭髮不敢搖頭」、「看到牛肉用鉤子掛著,就自己單手吊在單槓上說要當‘一塊牛肉’」、背著紅書包蹦蹦跳跳的小豆豆。
她幻想著學校的大門長出樹來,幻想自己的同桌每天都在換。她也希望每個學生都有一棵樹,可惜「東北的樹都是荊條」。她甚至模仿小豆豆穿著燈籠短褲,蹦起來看自己腿上的肉有沒有「顫巍巍」地跳動,因為只有大姐姐的腿,肉才會顫動。
突然有一天,小涵看到自己大腿的肉也會顫動,她一下子明白:喔,我長大了。
在那個年代,幾乎每個中國學齡孩子的記憶裡都有一所「光明小學」,那是一所「完美」的學校,比如數學課本的應用題裡就有光明小學的最新動向:「光明小學近日添置一批娛樂設施,總共花費1,020元……請問每個籃球多少元?」「光明小學舉辦秋季運動會,為運動員購買獎品共花費2,000元……」「光明小學舉辦元旦晚會,需要購買100只氣球……」
直到有學生看了《窗邊的小豆豆》以後,稱再也不嚮往光明小學了,原來世界上最好的學校是巴學園。
在巴學園,小林校長每次遇到小豆豆都要對她說一聲:「小豆豆真是個好孩子呀!」
每逢這種時候,小豆豆都會甜甜地一笑,然後又蹦又跳地答道:「是呀,我是好孩子!」
黑柳徹子說,「小豆豆真是個好孩子呀」這句話,影響了自己一生。
多年後,她的《徹子的小屋》成為日本電視史上最長壽的談話節目,她也創下未曾生病請假、未曾穿同一件衣服上節目、始終維持一貫的洋蔥髮型等多項記錄。24年來,在這個節目中受訪的人數高達近6,200人。
她在節目裡說:「孩子是雪白的吸墨紙,盡早讓他們染上絢麗的色彩吧。」
她還是出色的舞台劇演員,在日本著名的季節劇院演出共達13次,是在這裡演出次數最多的演員。最後一次公演,觀眾們的掌聲竟然持續了30分鐘之久。
在她的角色裡,有美國西部第一位自立女性卡拉米提•簡,有歌劇演唱家瑪利亞•格蕾斯,有法國著名女演員莎拉•貝爾納,也有物理學家居里夫人……可她認為,自己一生中演得最好的角色還是「小豆豆」。
當彩屑飛舞、掌聲響起,舞臺中央的黑柳徹子常常想起巴學園那個簡陋的食堂舞臺。
小林校長提議,每天中午大家圍成一圈在禮堂裡吃飯的時候,讓一個人站到正中間說些自己喜歡的話題。小豆豆第一次上臺很害怕,校長先生彈起了鋼琴,她開始唱《故鄉》,「追逐小兔子的那座山啊……」可是豆豆只發出了「追——」這一聲,無論先生怎樣為她彈著前奏,她都只能發出「追——」的聲音。
就從這次最蹩腳的演出開始,第一次上臺就丟盡了臉的小豆豆,日後成了一顆巨星。
巴學園裡,有幾個身有殘疾的孩子。校長先生從來沒有說過「要幫助他們」這樣的話,他說的只是「要一起做啊,大家要一起做啊!」
小林校長為了讓這些身體有障礙的孩子能夠克服自卑心理,想了很多巧妙的辦法。
他讓大家都不穿泳衣,一起到池子裡游泳。當手指粘連的孩子一層層脫下自己的衣服時,起初害羞,後來完全跟大家融在一起。校長就這樣讓每個孩子相信:「無論什麼樣的身體,都是美麗的。」
同學高橋個子很矮小,手腳非常短,而且他的個子永遠就這麼高,不會再長了。高橋站在比自己還要高的跳馬面前時,校長鼓勵他說,「沒關係,你能跳過去的,絕對能跳過去!」校長僅僅在最後一刻才伸手托了他一下,讓人感覺這就是高橋自己跳過去的。
開運動會時,校長特意設計適合高橋的項目,最後每個項目的第一名都被他拿走了。校長專門寄語他:「不要忘記奪得第一名時的自信。」
獎品也有趣極了,冠軍是一根蘿蔔,亞軍是兩根牛蒡,第三名則是一捆菠菜。以至於小豆豆在很長時間內都以為運動會的獎品一律是蔬菜呢。
若干年後,個子永遠只有小學生那麼高的高橋不僅考上了大學,畢業後在一家公司任職,還有一個非常幸福的家庭。他並沒有因為身體上的缺陷而懷有自卑的心理,他永遠都記得校長對他說的話:「你絕對能做到。」
小林校長几乎摸過50多個孩子每個人的頭對他們說:「你們大家都是一樣的,無論做什麼事情,大家都是一樣的。」
事實證明,巴學園的50多個學生都很成功,有的成了物理學家,有的成了音樂家,有的成了大電氣公司的骨幹。每年大家還相聚在一起,如今這些白髮蒼蒼的老人堅持認為,這種聚會就是給故去的小林校長最好的禮物。
「蘿蔔放在錦盒裡就成了人參?」
李躍兒幾乎與孫雲曉同一時間讀到《窗邊的小豆豆》,她是在《譯林》雜誌上看到的連載,她也用了「震驚」這個詞形容當時的讀後感。
很長時間裏,這個畫家滿腦袋飄著小豆豆在巴學園的畫面,她在心裏畫了無數張油畫、水粉畫。她發現,小時候的自己很像小豆豆。幾年後,她有了兒子,她發現兒子也很像那個小豆豆。「原來每個人都是小豆豆。」她決心做些什麼。
後來,她放棄了當畫家,專職做教育,創辦了「李躍兒巴學園」。她的巴學園的口號是:孩子是腳,教育是鞋。她說:「父母放鬆的心,就是孩子的巴學園。」
書裡的很多細節成了教育工作者的經典案例,一些老師會把班上的同學說成「張豆豆」、「王豆豆」,最頑劣的叫「鋼豆」。
但孫雲曉以及暢銷書《好媽媽勝過好老師》的作者尹建莉都說「中國還沒有真正的巴學園」。
「蘿蔔放在錦盒裡就成了人參?」尹建莉說,模仿巴學園的外表很容易,做電車教室、甚至分給每個學生一棵樹都不難,但巴學園的教育精髓很難學到——中國會有哪個校長或老師能花上4個小時聽一個孩子說冒著傻氣的話?
孫雲曉說自己第一次讀完《窗邊的小豆豆》時,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從這本書裡發現了「什麼是兒童」。當時「文革」結束沒幾年,整個社會的兒童觀都趨於政治化、成人化,是「小豆豆」為人們打開了一個真正的兒童世界。
在巴學園這個日本二戰時期戰火紛飛的世外桃源裡,連吃飯都變得很有趣。全校50多人圍在一起吃飯,開飯時,小林校長總是喊:「請大家把海裡的味道和山裡的味道拿出來。」其實,「山裡的味道」指蔬菜、雞肉、牛肉什麼的,「海裡的味道」就是指海魚、紫菜。學校不要求家長給孩子的菜太奢侈,一根海帶就算「海裡的味道」。
吃飯前,校長還和大家一起唱:好——好——嚼啊,把吃的東西,嚼啊,嚼啊,嚼啊,嚼啊,把吃的東西都嚼完……唱完歌,大家這才說:我吃啦,向山裡的味道、海裡的味道進軍!
就這樣,沒有一個孩子挑食,說討厭吃魚肉卷之類的話,也沒有一個孩子會有誰的菜很高級、誰的菜很寒酸這樣的想法。
學校沒有校歌,應學生們的要求,校長作了一首,譜了曲,教孩子們唱。歌詞只是3個字的重複,孩子們覺得不好。小林先生雖然鬧了個大紅臉,還是謙虛地把自己的作品從黑板上擦去了。
學校有時候讓孩子們在禮堂裡支帳篷過夜,大家講鬼故事,還有同學頭戴報紙、拿手電筒扮演妖怪。有的一年級小學生被高年級同學的鬼故事嚇哭了,可一邊哭一邊還問:後來呢?
小林校長要求家長給孩子們「穿最不好的衣服到學校來」,因為衣服無論弄破還是滾成泥猴全都沒關係,孩子們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了。
「無論什麼樣的人,生下來的時候都擁有美好的品質和才能。」這是小林校長常說的一句話。
「黑柳女士,請您再干20年吧」
8月9日是小豆豆的生日。每年這個時候,都有中國讀者祝賀「小豆豆生日快樂」。在一代代的讀者心裏,巴學園的小豆豆永遠只有7歲。今年3月日本大地震後,一些中國讀者在第一時間焦急地問:小豆豆還活著嗎?
在日本,那個一紙風行的「小豆豆」也把1933年出生的黑柳徹子永遠定格在7歲。很多年裡,黑柳徹子幾乎每天都收到「寫給小豆豆的信」,其中不乏5歲的孩子、103歲的老人。
有個美國的黑人男孩寫信說:「小豆豆,你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嗎?如果是的話,請到我家裡來做客。」也有一位女高中生從少年管教所來信說:「如果我有一位像小豆豆的媽媽那樣的母親,或者遇到像小林校長那樣的老師,也許我就不會到這個地方來了……」
這本書完全改變了黑柳徹子的生活。1984年,一位聯合國的官員在東京,跑遍書店購買所有的《窗邊的小豆豆》,分給同事,認為「再也沒有比她更瞭解孩子的了」。她也因此被任命為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歷史上第一位亞洲籍親善大使,年薪1美元。
小豆豆開始走近其它國家的小豆豆們。她歷時14年,遍訪非洲14國,發現原來世界上的豆豆們如此不同。她給孩子們發繪畫紙和蠟筆,讓孩子們畫動物,可只有一個孩子畫了一隻蒼蠅,另一個孩子畫了一隻鳥,其它孩子什麼都沒畫。這裡沒有動物園,沒有電視、圖畫書,身在非洲的許多孩子甚至不知道大象這種動物。
黑柳徹子還去了很多國家,見過各式各樣的教室。而在科索沃一間簡陋的教室裡,老師們的工作竟然包括教天真的學生辨識偽裝成易拉罐飲料的地雷。
她不由地想起童年裡巴學園那美麗的6間電車教室。小林校長鼓勵孩子們充滿理想,哪怕五花八門。小豆豆曾幻想當電車售票員,當宣傳藝人,還想過當間諜。可同學笑她,「要想成為間諜,必須非常聰明、漂亮,而且要會好多國家的語言」,最重要的是「豆豆太愛說話,不適合做間諜」。而很多年以後,非洲的一個孩子告訴她,自己的理想是「我想活下去」。
黑柳徹子做親善大使的14年裡,募集的捐款達到31億多日元,捐款人數達到222,165人。這是歷任親善大使中募集到的最高金額。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人說:「黑柳女士,請您再干20年吧。」
黑柳徹子說,真想給每一位捐款者寫信,對他們說聲謝謝,可那樣的話,「光郵票就得花去一千零六十五萬七千四百零六日元」。
她用《窗邊的小豆豆》的版稅創立了「小豆豆基金」,辦聾人劇團。當主持人,她每年要換300多套衣服,她把這些衣服慈善拍賣,捐給福利院的孩子蓋房子。
做這些時,她能想起小時候,與拖著殘腿的泰明一起在樹上看風景的場面。可惜那之後幾個月,泰明就去世了,小豆豆也第一次明白了生離死別的含義。
幾十年來,黑柳徹子的腳步遍佈世界各個角落,她也漸漸老去。可無論她走得多遠,面容有多老,有時候一個小動作就暴露了「小豆豆」的天性。
一次乘火車,因為誤以為抵達車站前5分鐘會有人通知,她脫了靴子放心地看小電視吃海帶,不料突然到站了,讓這位著名女演員亂作一團。她右手提著靴子, 拿著大衣,左手拿著電視機,光著腳跑下車,站到了月台上,嘴裡還拖著一米長的海帶條——她就這個模樣兒面對著歡迎的人群。
「這不正是最初的小豆豆嗎?」孫雲曉說,「童年的快樂是一生快樂的源頭,童年的不幸是一生不幸的開端。」
有時候,小林校長為了維護孩子善良的本性,不惜一切代價。一次,他借錢給小豆豆去一個騙子那裡買樹皮,因為小豆豆相信吃不出樹皮的苦,就是身體健康。
她讓全校同學沿著樹皮的四周每人都咬了一口,沒有一個人說苦。那麼,大家都沒有病,個個健康,豆豆高興極了。儘管那塊樹皮好像被海狸狠命咬過似的,已經破爛不堪了,小豆豆卻仍然堅持每天早晨上學之前,把它從桌子抽斗裡很珍貴似地取出來咬上一口,再說上一聲:「我沒有病!」然後才去上學。她甚至在學校附近看到一條野狗,就想把樹皮塞到野狗的嘴裡,結果差一點兒被狗咬傷。
這個樹皮的騙人把戲,小林校長看在眼裡,卻從未戳穿。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有眼睛卻發現不了美,有耳朵卻不會欣賞音樂,有心靈卻無法理解什麼是真。」小林校長這樣感慨。
「哎,今後再辦個什麼樣的學校呢?」
1991年,孫雲曉去拜訪91歲的冰心老人。冰心對他說:「讓孩子們野花般自然生長吧。」
那一刻,他想到了巴學園的小林校長。他覺得這是兩個真正懂教育、懂兒童的人。
孫雲曉數次想過尋找小豆豆。他去日本出席活動,對方問他有什麼特別的要求,他說:我別無求,只想拜訪黑柳徹子。可惜,因為種種原因,他們沒有見上面。
多年後,他總結了教育的12字原則:發現兒童、解放兒童、發展兒童。
事實上,很多人是帶著含淚的微笑讀完《窗邊的小豆豆》的。曾有少年讀者說:要是有一天,能夠有一種藥水,讓成了大人的孩子時時刻刻記得自己曾經也是孩子,小孩子就不會有那麼多淚水了。
還有人開玩笑建議把小豆豆列為「禁書」,因為巴學園那樣的理想國,會讓壓抑慣了的中國孩子崩潰,「中國孩子的童年被一代代地偷走了」,「小豆豆如果長在中國,就會成為最沒出息的土豆」。
如今,小豆豆進中國28年了,這本書也被節選入人教版的小學六年級教材。那個「用大糞杓去撈掉進糞池的錢包」、那個「爬鐵絲網把衣服挂爛怕媽媽罵,謊稱路人向她背後扔飛刀」的小豆豆,越來越深入人心。
翻完不到300頁的書很容易,可黑柳徹子還希望她的人生篇章更長些。
如今,這個78歲的瘦瘦的老人每天在東京的公寓裡,一絲不苟地做一種日本摔跤隊員教她的能長壽的屈蹲運動,儘管那個摔跤隊員早在11年前就死了。她用昂貴的面膜對付滿臉的皺紋,每天堅持走路,時常背上雙肩包、穿上運動鞋、戴一頂棒球帽,盡量讓自己變得漂亮些。
她渴望100歲還能上電視,哪怕只能坐在輪椅上。
事實上,小豆豆很少來中國,儘管她很喜歡熊貓,小時候看到黑白相間的足球就認為那是縮成團的熊貓。她第一次來中國,是上世紀80年代給《窗邊的小豆豆》配交響樂。那時候,中國人還穿「人民服」呢。
2010年上海世博會,她出現在日本館,畫著精緻的妝,背上背著很大的天使翅膀,用尖尖的高音唱《茉莉花》、《在那遙遠的地方》。可惜她實在太老了,完全記不住詞兒,舞台上只有她一個人不時地看手裡的單子。
那個「心地善良,幫別人削鉛筆,用嘴啃自己的鉛筆」、那個「因為好奇看著報紙就跳,結果跳進糞坑」的小豆豆,已是不折不扣的老人了。
「老豆豆」很清楚,自己當初跟小林校長的一個約定,永遠實現不了了。
在巴學園,有一次,她沒有往校長身上爬,而是膝蓋挨著先生的膝蓋,很嚴肅地說出自己的理想:我長大以後,要做這個學校的老師,一定做。
可惜,幾個月後,美國B-29飛機上的數枚燃燒彈投向巴學園,落在了電車教室上,巴學園成了一片廢墟。
黑柳徹子在書裡這樣記錄道:校長站在大路上,靜靜地看著巴學園在燃燒。他依然穿著那身皺巴巴的黑色西裝,像平素那樣把兩手插在上衣兜裡。校長先生望著火光向旁人說道:「哎,今後再辦個什麼樣的學校呢?」
最終,小林校長也沒有創辦新的小學,在69歲那年與世長辭。
當年在廢墟上,校長與小豆豆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小豆豆真是個好孩子呀!」
無論這本書多少次再版,只要翻開扉頁,就有這樣一句話:謹將本書獻給已逝的小林宗作老師。這句話的下面,是幾隻手獻上的一支鮮紅的花。
一生中,小豆豆曾相過三次親,第一個人是醫生,第二個是醫生的兒子,第三個是腦外科醫生,可「經歷了各種美好愛情」的黑柳徹子終身未嫁。她當年進電視臺,立志要當「能讀畫本的媽媽」,可這個理想沒能實現。她沒有自己的「小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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