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放》第15集,1947年3月胡宗南大軍佔領了延安。毛澤東、周恩來率精幹的統帥機關轉戰陝北,在偏僻的山溝王家灣短暫停留。這時彭德懷指揮西北野戰兵團在取得青化砭、羊馬河兩次勝利後,正在攻打胡宗南的補給基地蟠龍。
在房東的農家院裡,毛澤東、周恩來與房東李老漢和他的孫子,有一段精彩的對話。話題由周恩來抱起孩子說起。都5月初了,孩子還裹著不合體的老羊皮襖,周恩來問,你為什麼不換單衣服?奶奶替孫子回答:沒有單衣。毛澤東岔開話題,說吃黑豆便秘。孩子說想吃餃子。爺爺說過年才能吃,因為餃子是元寶,吃了要長一歲。陝北出了個李闖王,特別愛吃餃子,後來在北京坐了天下,叫御膳房天天給他包餃子吃,連續吃了十八天,把江山就吃丟了。毛澤東領悟到坐天下不容易,不能忘了艱苦奮鬥,不能忘了老百姓。這時周恩來想到蟠龍快打下來了,告訴孩子,打完這一仗讓你吃上餃子。孩子很認真地問:不騙人?毛澤東插話:你胡爺爺(周恩來的代號是胡必成,所以稱胡爺爺)絕不騙人。後來蟠龍打下來了,繳獲糧食被服武器彈藥無數。周恩來立即兌現,叫警衛員給李老漢家送去一袋麵粉,孩子終於吃上了餃子。他還脫下羊皮襖,換上一件拖地的軍上衣,腳下穿一雙不跟腳的軍用皮靴,高興地跳起來喊:我有衣服嘍!我有衣服嘍!
打下蟠龍就能讓老百姓吃上餃子,打下天下應該怎樣報答這些出糧出草、出兵出民夫,出擔架出大車,甚至毀家紓難支持革命戰爭的農民呢?
毛澤東交了一份不合格的答卷。陝北農民支持和追隨毛澤東打下了江山,為的是翻身解放,過上好日子。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毛澤東坐江山以後,剝奪了他們的一切。在公社化年代,他們只剩下「一碗一筷,一鋪一蓋」,後來連一鋪一蓋也沒有了,全家人蓋一床被子。他們嚮往的好日子竟然是「老邊區」時代,即毛澤東轉戰陝北那個時代。
1980年6月,新華社幾個記者到陝北安塞縣王家灣公社,拜訪了1947年接待過毛主席的王家灣行政村代表主任、時任公社黨委委員的高文秀。這位1935年入黨的老黨員,其時已經七十二歲。
記者先看了看高文秀兒子住的窯洞,大小几口正在吃飯,但是不同年齡的人飯都不一樣:最小的吃麵疙瘩湯,大一點的吃「渣渣飯」(一種把高粱連皮和苦菜一起煮成的又苦又澀的飯),大人吃糠拌苦菜。窯洞裡除了一盤炕,一個鍋臺,幾隻缸罐外,空空蕩蕩。揭開缸蓋一看,大都空空,只有一隻缸裡還有一點高粱,鍋台上還剩半盆面。
走到上一層的窯洞裡,只見一個乾瘦如柴的老頭,縮著脖子斜靠在炕壁上。公社副書記老雷說,他就是高文秀,已臥病不起多時了。記者打量了一下,炕上還算有一片爛氈,角上堆著兩條破被。其餘也就一無所有了。一聽說來人是北京新華社派來的記者,高文秀的老淚就順著臉上的皺紋淌下來,哽嚥著說:好,好,難為你們還惦記著俺們……
在一陣沉默之後,記者問老人:這些年日子過得咋樣?他無力地搖了搖頭,一聲長長的「唉——」停了一陣才說:「不瞞你同志,已經餓了十好幾年啦。去年還算好,一口人分了三百來斤糧,自留地上又弄來四五十斤,餓是餓不死了,比前些年吃樹葉的日子好過些了。」
說到這裡,老漢又痛苦得說不出話來。老雷在一旁代為敘述:最困難的,要算1973年到1976年的那幾年,一口人一百來斤口糧,不到過年早就光了,靠糠和穀殼、麩子對付到開春。苦菜剛一露頭,就挖得吃了。苜蓿成了主要食物,根本捨不得餵牲口。苜蓿吃光了,就只得打樹葉充飢,槐樹花葉、檸條花、枸杞葉子、臭椿葉子都摘來煮著吃。有的社員實在餓得不行了,只好去偷蕎麥葉子。家裡凡能變賣的東西,都換了糧吃,好多人家還斷鹽。差不多的人都是面黃肌瘦。吃了樹葉,拉的屎帶血,自己都不敢看一眼……
這些情景,實在太慘了。為了不再刺激臥病的高老漢,記者趕緊改變話題,問起當年毛澤東來到王家灣的情景。這一問,老人忽然張大了模糊的淚眼,閃出了感奮的神色,說:「那時候好啊,比現在好多啦。」接著,他慢慢拉開話閘,回憶起當年的情景:
「1947年4月13日後晌,來了一支俺們的部隊,大約三百來人。俺那會兒當代表主任,有幾個軍人就來找俺,說部隊要在這裡住幾天,看看有啥困難?俺說吃的糧沒麻達(不缺的意思),酸菜也有,就是你們牲口多,草料怕供不上。一位被大家叫羅大隊長的說:只要有米有菜就行,柴草我們自己解決。後來,部隊一住住了五十八天。頭二十多天,部隊就吃自己帶來的一點米和俺們籌的糧,等到5月初蟠龍鎮打下了,大部隊才送來了洋麵。那會子王家灣村十七戶人家,一百多口人,能容下這麼多人吃飯,你們想,要是我們沒有餘糧咋能成?就說俺家,那會八口人,在村裡是窮戶,一年也要打十四五石糧,洋芋還不算在內,醃的酸菜,晒的干瓜片、乾紅豆角也吃不完。
「毛主席、周總理、任弼時同志那年就住在薛如憲老漢家的大屋裡。起先俺們只知道住的是大首長,不知是誰,後來,被俺村薛富榮老漢認出來了。他在瓦窯堡開會時見過毛主席……」
從高文秀老漢的回憶中,記者們明顯地感到,此時1980年王家灣人的生活,真是不如三十多年前了。第二天,記者們訪問了1947年跟隨中央機關的新華社副總編輯範長江等人住過的地方——王家灣大隊高川生產隊後,這種感覺越發強烈了。
高川生產隊離王家灣約莫三里地,由於有一點溝臺地,在王家灣公社算是最富的隊了。記者們找到範長江1947年住的高長生家時,果然見比高文秀家好得多,炕上鋪的白氈,被褥、穿著也較乾淨,吃的飯也好一點。但是高長生老漢一談起來,還是流露著對老邊區生活的無限懷戀。他說:當年俺家一共八口人,有兩條牛,三頭驢,一百多隻羊,兩頭肥豬一群雞,一年打五六十石糧食,平均一人二千多斤,咋也吃不完。老范他們來的時候,俺家光餘糧就存了三十石(一萬多斤),醃的酸菜四五大缸。養羊多,抓的羊毛也多,除了賣錢,就擀氈、織毛衣、毛褲、毛襪,打毛口袋,縫老羊皮襖,穿得暖烘烘。還時常用糧換布,三升米換一尺老布。肉也多,老歷六月六、七月十五、八月十五、九月九,都要宰幾頭牛,過年時宰的更多,醃豬肉要吃到老歷五月。等到六月六,就吃「新麥泡羊肉」了。
一說到眼前,高長生就皺了眉頭。他說:1979年,俺家六口人,從隊裡分到一千八百斤糧,自留地打八百斤,總共二千四百斤,一人四百斤。這算是這幾年分得最多的了。羊,被割尾巴割光了,「四人幫」搗亂最厲害的1976年,只剩下了一隻,現在雖有六隻了,還不及當年一個零頭。打從「文化大革命」以來,就沒分到過錢。他說,比起王家灣,我們日子還算好,要是跟老邊區時比,遠遠比不上。
陝北老鄉真苦,一家六七口人,只有一兩床棉被,孩子們就靠著燒熱了的炕席過夜。除了年節,一年四季炕桌上的菜總是老三樣:一碟鹽,一碟辣子,一碟酸菜,客人來了,把那碟酸菜添得上了尖,就算招待客人了。為了省燈油,燈盞裡常常是半截子油半截子水,水沉到底下,油浮在上頭,有水的冷卻作用,燈火不至於太旺。糧是隊裡種的,布是自己織的,現錢是很難分到手的。到年底分紅的時候,有的隊裡把分錢戶跟欠錢戶一一相抵,就算平賬了,因為欠錢戶永遠拿不出錢來,所以分錢戶也就永遠拿不到現錢,大家都習慣了。
1942年最早唱《東方紅》的李有源,陝西省佳縣(即葭縣)張莊農民。在1956年毛澤東強制農民進入集體化以後,尤其是1958年強制農民進入公社化以後,張莊農民們窮得一塌糊塗。因為靠公社過不下去了,有一段時間張莊人盜墓成風。張莊離縣城近,城裡誰家白天埋了人,張莊人就在晚上把棺材板刨出來,加工成風箱、炕桌、小櫃、凳子,拿到榆林城去賣,然後用賣得的錢在「黑市」買點糧食回來過日子。這當然要引起墓主的抗議和告狀。但由於這是因為大家窮,沒法子才幹的,也不是盜什麼金銀財寶,再加上法不責眾,縣裡也沒辦法。
1980年記者去李有源家時,看見了他的大兒媳。她告訴記者們,他們家在合作化以前生活不賴,但是後來不行了。1971年前,生活實在沒法子了,她出去討過飯。陝北農民唱著《東方紅》迎來的是這種苦日子,他們不唱《東方紅》了。但一些懷有政治目的的城裡人繼續唱。好像一唱《東方紅》,就代表農民,就代表幾億群眾,氣就特別粗,膽就特別壯。
現在有人歌頌合作化,歌頌人民公社,歌頌大躍進,歌頌文化大革命,說現在中國出現了資本主義復辟,要回到毛澤東設計的那個「共產主義天堂」裡去,建議這些「革命左派」,去訪問以下王家灣,訪問一下李有源的家鄉,問問那裡的老百姓,他們願意不願意?
1.傅上倫、胡國華、馮東書、戴國強:《告別飢餓:一部塵封十八年的書稿》,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8—11頁。
2.南山:《周恩來總理生涯的民生情懷》,鄭州:《黨史博覽》雜誌2008年第3期,第10頁。
3.王增如、李向東:《上山下鄉:中國1968》,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9年版,第296頁。
4.傅上倫、胡國華、馮東書、戴國強:《告別飢餓:一部塵封十八年的書稿》,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5、17頁。
(本文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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