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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慟無聲 中國工人階級的憂傷

作者:吳曉波  2011-07-23 12:02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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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桂林是東北一家大型國有企業鑄造分廠的工人,40來歲那年,工廠難以為繼,被「改革」了,他和同在廠裡幹活的妻子同時下崗。他會拉手風琴,便與幾位同樣下崗的老夥伴組成了一個草臺班子,在人家出殯和商場搞促銷時賺點辛苦錢。他有一個正在讀小學、特別喜歡彈鋼琴的女兒,因為買不起琴,他跟幾位老夥計去偷琴,被抓進了派出所,他還用木板為女兒「畫」了一架不會發出聲音的「鋼琴」。陳桂林的生活「一敗塗地」。他的妻子離家出走,跟上了一個賣假藥的老闆。兩人開始爭奪女兒的撫養權。女兒倒也現實,提出誰能給她一架鋼琴就跟誰。身無分文的陳桂林就回到敗破不堪的廢棄車間,跟幾位老夥計一起——他們現在的「身份」是大嫂級歌手、小偷、黑社會團夥的小頭目、打麻將還耍賴的賭徒、殺豬專業戶、退休老工程師,硬生生地「鑄造」出了一臺鋼琴。

這是一部正在國內院線放映的電影,名字叫《鋼的琴》。上週,在只有四個觀眾的、空蕩蕩的影院裡,我靜靜地看完了。

根據我有限的知識,這個故事一定發生在1998年到2003年之間,當時,中央政府提出「三年搞活國有企業」,除了少數有資源壟斷優勢的大型企業之外,其餘數以十萬計的企業被「關停並轉」,超過兩千萬的產業工人被要求下崗。當時還沒有建立社會保障體系,實行的是工齡買斷的辦法,一年工齡在各省的價格不同,東北地區大約是2000元,江浙一帶則是800元到1000元——也就是說,一個工齡二十年的工人拿了幾萬元錢就被扔到了馬路上。

南方地區因為商品經濟活躍,下崗工人投親靠友,很快就能找到工作,而在一些老工業基地,往往一家兩代人都在一個工廠,在過去幾十年裡,他們自認是「工廠的主人翁」,從來沒有培育自主謀生的技能。一旦失去工作,馬上成了流氓無產者。陳桂林和他的妻子、老夥計們正是這樣一群,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突然拋棄的工人階級。

當時,下崗情況最嚴峻的正是《鋼的琴》的故事發生地——在計畫經濟年代有「國老大」之稱的遼寧省。2002年,我曾到瀋陽鐵西區去做下崗工人情況調研,那裡是中國最著名的機械裝備業基地,從日據年代就開始建設,1940年代有「東方魯爾」之稱,新中國成立後,這裡又是「一五規劃」的重中之重,蘇聯援建的「156工程」中有三家建在鐵西。這裡還有全國最大的工人居住區。上世紀90年代末期之後,鐵西區江河日下,成了下崗重災區。我去調研一週,目睹情況之悲慘,觸目驚心,其中聽到的兩則真實故事如下:

——當時鐵西區很多工人家庭全家下崗,生活無著,妻子被迫去洗浴場做皮肉生意,傍晚時分,丈夫用破自行車馱她至場外,妻子入內,十幾位大老爺們兒就在外面吸悶煙,午夜下班,再用車默默馱回。瀋陽當地人稱之「忍者神龜」。

——一戶家庭夫妻下崗,生活艱辛,一日,讀中學的兒子回家,說學校要開運動會,老師要求穿運動鞋。家裡實在拿不出買鞋的錢,吃飯期間,妻子開始抱怨丈夫沒有本事,丈夫埋頭吃飯,一語不發,妻子抱怨不止,丈夫放下碗筷,默默走向陽臺,一躍而下。

我至今記得那些向我講述這些故事的人們的面孔,他們靜靜的說,無悲無傷,苦難被深鎖在細細的皺紋裡。到今天,我常常在夢中遇到他們,渾身顫慄不已。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產業工人,技能高超——否則不可能用手工的方式打造出一臺鋼鑄的鋼琴,忠於職守,男人個性豪爽,女人溫潤體貼,他們沒有犯過任何錯誤,卻要承擔完全不可能承受的改革代價。

在後來做改革史研究中,我還接觸到下面這個史料:

早在1996至1997年間,由於國有企業的大面積虧損以及隨之而被迫展開的產權改造運動,按官方的統計數據,下崗工人的總量已經達到1500萬人,其後一直居高不下,這成了當時最可怕的「社會炸彈」。在1998年前後,世界銀行和國務院體改辦課題組分別對社保欠帳的數目進行過估算,一個比較接近的數目是2萬億元。

一些經濟學家和官員——包括吳敬璉、周小川、林毅夫以及出任過財政部長的劉仲藜等人便提出,「這筆養老保險欠帳問題不解決,新的養老保險體系就無法正常運作,建立社會安全網、保持社會穩定就會成為一句空話。」在後來的幾年裡,他們一再建言,解決國有企業老職工的社保欠帳問題和建立公正完善的社會保障基金,2000年初,國家體改辦曾設計了一個計畫,擬劃撥近2萬億元國有資產存量「做實」老職工的社會保障個人帳戶,然而,幾經波折,這一計畫最終還是流產。反對者的理由是「把國有資產變成了職工的私人資產,明擺著是國有資產的流失」。晚年吳敬璉在評論這一往事時,用了八個字:「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去年,在參加一個論壇時,我遇到一位當年反對2萬億劃撥計畫的著名智囊、經濟學家,我問他,十年以降,對當年的主張有何反思。他一邊吃飯,一邊淡淡的回答我說,「不是都過去了嘛。」

是的。都過去了。一地衰敗的鐵西區過去了,國有企業改革的難關過去了,兩千萬下崗工人的人生也都過去了。現在,只有很小很小的一點憂傷,留在一部叫做《鋼的琴》的小成本電影裡。歷史常常做選擇性的記憶,因而它是不真實的,甚或如卡爾.波普爾所說的,是「沒有意義的。」

這個時代若真有尊嚴,它從來在民間。

在這篇與文藝無關的專欄裡,我要向《鋼的琴》的主創人員致意——他們是導演張猛、男主角王千源以及不取報酬的東北籍女演員秦海璐,你們做了一份真實的工作,讓那些企圖在電影院裡逃避現實的人們有了一次突然與當代中國直面相撞的機會。

有可能的話,去看一下《鋼的琴》吧。它被安排在「中國年度大片」《建黨偉業》和「世界年度大片」《變形金剛3》之間上映,僅僅是一個「聊勝於無」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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