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微博看見一條揶揄朝鮮偷渡客的帖子。發現很多人對他們的態度是那麼的不屑,不尊重。語氣更是高高在上的調侃,要是提到朝鮮美女,就更是恨不能馬上去調戲一下,因為貌似可以不負法律責任。
我曾經接觸過幾個偷渡客,所以就說說我的所見所聞。我覺得他們有一種樂觀,知足的精神。這些在我們身上已經很難見到了。我有一個叔伯哥哥,是農村一個40歲的老光棍,還有點殘疾。那年突然說要結婚,我就興高采烈地去參加他的婚禮。嫂子很漂亮,不過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朝鮮族--單眼皮,塌鼻樑--臉色還好,那時她已經過來半年多,營養應該補充差不多了。哥哥說,他是在朋友介紹下認識的這個姑娘,才25歲。也沒隱瞞什麼,就問她願意和他一起過日子嗎。然後嫂子就哭了,但她還是表示同意。
4000塊的介紹費給了她暫住的那家人,其實就是這半年多的生活費吧。我覺得這絕不能算是販賣人口,因為沒有欺騙,雙方都是自願的。儘管嫂子當時可能更多的是被環境所迫。不過也別無選擇,當時正是抓朝鮮偷渡客最嚴的時候。還有1000塊給了嫂子做見面禮。嫂子後來說,那1000塊錢使她非常高興。的確,她從沒見過這麼多錢,但是更讓她高興的是,這個大她15歲的老男人對她的那種信任。那時候很多像我哥哥那樣的人都受過騙。
嫂子很聰明,不像有人說的朝鮮人都非常笨。她結婚時才來半年左右,已經可以聽懂普通話,並能簡單的交流。兩年後我又看見她時,她正站在村口罵街。鄰居說,她此時已經罵遍全村無敵手了。她高中畢業,能說一點英語。在朝鮮是一家國營企業的工人,是造紙廠還是紡織廠我也不記得了,反正每月工資換成人民幣大概是不到25元。那是1999年的時候。她說他們那大米22元一斤,植物油25元一斤,所以她從沒吃過。25元能怎樣生活呢?全買那種劣質的玉米麵,那也不夠吃一個月的,還得去撿或是偷一些菜葉,冬天以外的時候還可以採野菜。然後混在一起做成一個個的,叫什麼,食物吧。就這樣的,還得算過得不錯了。
我問她,「聽說金日成過生日時,每人給發一塊大豆腐是真的麼?」她說,「不是每人,而是每戶。」不過她家並沒有得到,因為那時候他父親因為什麼原因被政府帶走審查,類似於右派什麼的吧。反正後來就再也沒回來。他的弟弟在軍隊服役,也沒能回來,不知跟父親的事有沒有關係。然後母親就病死了。她還有一個妹妹,因為長得比她漂亮,就是非常漂亮那種(嫂子說的,像全智賢。記憶中的親人總是接近完美),嫁給一個政府官員,但是由於政治原因也已經與她們家劃清界線--大概是這樣的意思,反正,就剩她一個人了。
她聽說要是跑到中國的話就有活路,於是她當時就決定偷渡--沒什麼好猶豫的,也沒什麼好留戀的。至少偷渡還有生的希望,否則就只有等著死。偷渡費25塊,正好是一個月工資,但是她攢了半年。這使得她在度過鴨綠江的時候沒能表現得雄赳赳氣昂昂,反而差點在江中間餓昏而被淹死。似乎那幾口共和國的江水起到一定的作用,她還是趟過來了。其實那個季節江水很淺,他們過來的那個地段最深不過膝蓋。
我很奇怪25塊的偷渡費能用來幹什麼,就算是她們一起來的8個人,加一起也就200塊錢。能賄賂邊防軍麼?所以我想,我們這邊的態度其實很模糊,能放就放了。他們是真苦。估計200塊賄賂朝方邊防軍肯定是夠了,要不也不能過來這麼多人。
嫂子一行8人登上了中國的土地時無比緊張,無比激動,無比飢餓。於是就發生了這八位一頓吃掉一板大豆腐,然後撐得第二天還在吐豆腐渣的經典故事。她說當天晚上他們其實就藏在離江邊不超過一公里的一個小旅店裡。不過她一點也不怕了,她覺得就算是被捉回去也夠本了,因為飽飽的吃了一頓大豆腐,她比大多數朝鮮同胞都幸福。若干年後,當我看見朝鮮那位年輕的將軍,白白胖胖,手帶名表一臉莊重時,又想起嫂子當時的表情。
嫂子婚禮的第二天她就跑路了。不知哪個變態居然到當地公安局報了案。於是她就開始了游擊戰式的新婚生活。哥哥領著她,開始在挨個親戚家躲。我還記得那天他們到了我家,那時候嫂子懷孕了。我想咱好歹也算是招待外賓吧,不能給中國人丟了臉。就買了好多好吃的,雞鴨魚肉煎炒烹炸。但是人家不吃,她不吃葷腥,一點都不吃,聞著味都吐。咋辦呢?她自己找到一根黃瓜,拍開了,撒一把鹽,OK。就吃這個。說到這我想起去年在她家吃飯,她一邊吃一邊往我碗裡夾回燒肉,還說:「吃這個,老好吃了,我能吃一盤子。」結果那頓回杓肉把我吃吐了。
那時候捉到偷渡的就遣送回去。有一段時間經常會看到幾個武警或者警察,押送一幫朝鮮人。他們並不傷感,儘管明知道回去後的下場。但是他們仍然珍惜每一分鐘的快樂。有一次坐火車,看見一個車廂有幾個朝鮮人載歌載舞,還有一些我國的朝鮮族旅客和他們一起玩。旁邊的警察給他們分發麵包,香腸,還有一點啤酒。警察說,這些人回去後,基本上沒好了。多數被判重刑後送到礦場去,直到死。
我記得有一個傳說不知是真是假。說一夥偷渡客被遣送。邊防軍在圖們江橋上與朝方交接完畢,對方把人剛帶過國界就立刻拳打腳踢,有反抗的打昏後用鐵絲穿過肩胛骨拖走。我方有官兵覺得看不下去就出面制止,結果朝鮮兵開槍了,我們一個士兵犧牲。這件事使雙方關係很是緊張,也使得那些偷渡客放鬆好久,因為肯定沒人再遣送了。
嫂子這人非常愛乾淨,她家門前不遠有一條小河,她幾乎每天都去洗衣服,不管冬夏。她說,再窮的日子都可以忍受,但是髒就不行。她也非常能幹。東北的農民,總有些不好的習慣,懶散,好賭,嗜酒什麼的。嫂子不明白,她就是幹活。有一年她種西瓜,說是喜歡吃,也喜歡看。西瓜這東西其實很麻煩,又是掐蔓又是翻個的。嫂子說她累的時候就坐在地上給西瓜翻個,翻一個就向前挪一步,翻到地頭,連走回去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是很開心。那年的西瓜賣了不少錢。
她不相信銀行,錢放在家裡還不放心,怎麼辦?有招,要不說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呢。她把錢用塑料袋裝好分著排開,再縫到一塊布上,捲好,在繫在腰上,隨身帶著。這還能丟?在清醒的情況下是沒個丟,要是昏倒了就不好說了。大夏天在太陽底下幹活,腰裡纏一圈塑料袋,還擱布包著,中暑了。等她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先看錢。沒丟,但是以後還是把錢存銀行了。據說她看著自己的錢變成一張紙上的數字還大哭一場,這個守財奴。
偷渡來的並不是每個人都像她這麼幸運。當年連她一起偷渡的八個人,現在好像就剩她自己了。其中有一半被遣送。有一個下落不明的;還有一個賣給了人販子,據說是賣四川去了,幾年後逃回來沒多久就死了;另外一個我湊巧也見過,歲數不大,好像還沒有嫂子大。也嫁給一個農民,也生了一個兒子。可是她得了肺炎,就死了。因為她老公認為4000塊買了她,生了兒子就算夠本。不打算再投資給她看病了,她就那麼病死了。嫂子說這事時哭著問腦海中那個失去的同伴,「你能後悔不?當初是我非勸你來的啊。」
我問嫂子,「你後悔麼?」她說不後悔,「雖然我沒身份證,沒戶口本,沒醫療保險,沒養老保險,甚至死後連火化都不行,但我還是不後悔。因為我有家,有老頭有兒子,還有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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