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生----一個黑四類分子的離奇遭遇(十五)
(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八十
轉眼間,在監所住了近三個月。每天,輕刑犯們出去為武裝隊進行各種各樣的勞動,只有我和趙二老漢呆在牢房裡,一切都是那麼安靜。多少年來,沒有過過這樣的 日子。等待死亡的日子,不斷回憶著走過的路程,從未傷害過任何人,更沒有在誰的背後卑鄙地捅過一刀,我想,自己應該平靜地走向死亡,除了有負親人外,再沒 有任何愧疚的地方。儘管我很不幸,三十歲不足闖向鬼門關,但總算體驗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也目睹了人世上種種醜惡的事態,這就夠了。人生在世,原本就是匆匆 過客,享福的、受苦的、當官的、作奴隸的,所不同的,也就是這幾十年光景吧,一旦無常,還不都是一回事!村裡人常說,王侯將相、公子少爺,百年以後,同為 糞土。想到此,被槍斃倒也痛快,反倒比那些長期臥病在床經受疼痛的折磨要好受得多。
一天傍晚,參加勞動的人回來後,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縣裡不知要開什麼大會,許多單位建起了臨時茶爐」、「街上到處是大標語,上面寫著‘堅決鎮壓現行反革 命的破壞活動’的大字」。梁國佐瞅了這幾個年輕人一眼:「說這些幹啥」!他大概怕我緊張。其實是多餘的,人活到生不如死的地步,面對死亡,的確很坦然,還 有什麼可怕的!我大聲對王暢說:「還看見了什麼,說說吧,對一個將死的人,沒有必要隱瞞,否則過後會不安心的」。王暢是一個心直口快的小夥子,二十三、四 歲,每天回來都要向我和趙二老漢講述外面的見聞。聽了我的話,略一遲疑,看了梁國佐一眼,還是開了口:「我在西院裡看見兩個婦女,每人懷裡抱著一捆紙,大 概是佈告,背面還洇出紅叉叉,最近很可能要判你們」。要發生的事情終究要來臨,我平靜地答道:「也好,省的每天在這裡餓肚」!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再作 聲。相處近三個月,人總是有感情的,他們或許也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心情吧。
次日清晨,街市上不斷傳來軍號聲、哨子聲,還有聽不清楚的口號聲。不僅城裡,估計連村裡的民兵也都早早進來,監房裡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到一片鼎沸聲,看來要 開萬人大會。這時,我忽然想到「末日」一詞,其實也和平日一模一樣,照樣的起床吃飯,只不過到時綁出去,槍聲一響,歸於沉寂,爾後慢慢化為泥土。
早飯後,所長進來,首先將陶福成叫出。陶福成出到院裡,匆匆向四周環視一遍,然後跟著所長大步走了出去。接著,所長又進來打開十一號牢房的門。就在這時, 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陶繼舜順不知怎樣弄開了銬子,用預先準備好的一塊半頭磚,向所長面部猛力砸去,然後飛快地跑進對面的廚房。所長捂著臉,踉蹌著 向外走去,崗樓上的士兵對空鳴了三槍,大院內外,頓時亂作一團。
不一會,武裝隊的隊長進到院裡,從每個號房叫出幾個人,也就是平時出去參加勞動,比較年輕 的那些人,隊長大聲命令道:「現在是你們立功贖罪的大好機會,給我衝進去把陶繼舜抓出來」!這批人向前剛走了幾步,從廚房裡飛出幾個碗向人群砸來,誰也不 敢再向前走,隊長几次命令向前衝,大家都一動不動,僵持了二十幾分鐘,隊長氣急敗壞地罵道:「都是些飯桶,給我滾回去」!這些犯人迅速回到各自的號房,一 個士兵馬上將所有房門鎖上。緊接著開進一個班的士兵,這時隊長已上到西房頂上,對士兵發出命令:「快,衝進去」!十幾個士兵誰也不動,卻在當院端起槍,不 停地向廚房射擊,玻璃被打得粉碎。隊長又一次命令:「給我衝進去,他身上沒槍」。其間,廚房裡不斷飛出磚頭和碗,雙方對峙著,士兵只管放槍,就是不肯向前 沖,又僵持了二十幾分鐘,隊長無奈,只得壓下火開始喊話:「陶繼舜,出來吧,政府不會判你死刑,還給你留有出路」!「你他媽的,到啥時候了還在賣嘴,老子 不怕死,你有種給我下來,今天老子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
這時,整個看守所院裡一片寂靜,外面的鼎沸聲卻像潮水一般響起。隊長只好又招呼來一個 士兵,手提鏟子,兩人一起轉到東南角的廚房上面,從房頂挖了個洞,隊長用手槍連發幾槍,然後怒沖沖地命令士兵:「進去拖出來。已經死了」。幾個士兵方才進 去,將陶繼舜拖了出來,後面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
下一個輪到我了,忙向趙二老漢深深鞠了一躬,對他說:「二叔,自進來抽了您不少蘭花煙,此生此世怕是無法報答了,家裡來取東西時,您千萬把這件舊皮襖和破 皮褥子留下,免得受涼,並隨手將整理好的兩件不成禮物的物品放到他的鋪位上,他哭著說:「那娃,不會的,你能回來」……這時,門桄榔一聲開了,隊長喊道: 「呂維,出來」!我走出去,穿上鞋,其中一個士兵給繫上褲帶,五六個人擁著我往外走,通往後院有一條走廊,兩旁站滿了人,個個手裡提著一根木棍,虎視眈眈 地盯著我。出到後院,房上、地下到處是荷槍實彈的士兵,院子裡同時還有許多拿木棍的人,個個如臨大敵。陶福成已經被五花大綁在那裡,彎著腰,有四五個士兵 狠勁摁著,陶繼舜則爬在地上一動不動,旁邊還有一灘血。捆我的士兵叫過蔡主任,要他開鎖下烤,他輕輕搖了搖頭,指示士兵就這樣小捆著,也就是前面繼續戴著 銬子,只將胳膊向後勒去,兩士兵捆我時,先將我的雙腳緊緊踩住,只覺得他們的腳在不住打顫,雙手更是抖得厲害,費了很大的勁,總算將我兩臂從後面捆起。接 著又過來一個士兵在我脖子裡勒了一根細繩,使我無法把頭低下,感到呼吸吃緊,很不順暢。
不一會,又一士兵過來,索性把一根稍粗一些的繩子從我嘴裡勒過,我 盡力咬著繩子,嘴角還是被勒破,出去的時候,不住有血點落下。我們一行人被分別推上幾輛大卡車,兩旁十幾輛摩托開道,緩緩向宣判會場駛去。路兩邊到處是 人,甚至一些房頂上也有人站著,我忽然想到魯迅先生筆下那些觀看殺人的麻木的同胞們,至今依然麻木著。真奇怪,我們的同胞不知為什麼總是那麼喜歡看殺同 類,小時候我也看過殺人,只不過如今被殺的是我。
宣判大會照例先由領導講話,然後逐一宣判。到我時,念了些什麼罪狀,根本懶得去聽,到了末尾,宣判人突然提高嗓門,狠勁念出,不,簡直是喊出:「判處—— 死刑」!而且聲音拖得格外長,停了一陣,又用不高的聲音念出:「緩期二年執行」。這是真的嗎?這條不值錢的命,被暫時保留下來。同時也從宣判者的口氣中聽 出一種無奈,要不為什麼在念到「緩期二年執行」時,聲音突然變得那麼低沉!接著又宣判了幾人,最後主持人宣布:「現將陶繼舜、陶福成押赴刑場,立即執行, 其餘押回監所」。當汽車到達看守所門前時,一眼發現車旁站著二弟,正想和他說兩句話,押我的士兵似有所覺察,將嘴裡和脖子裡的繩子同時抽緊,拽著我跳下車 去,摁著脖子快速推進看守所。
八十一
回到監房,同室的人,幾乎同時從炕上跳到地下,把我緊緊圍住,王暢首先開口:「我們都以為你回不來了,為你捏著一把汗,謝天謝地,總算回來了」!梁國佐不 住對我點頭,趙二老漢則是淚流滿面,隨即大家又都坐在炕上。我把經過簡要地向他們敘說一遍,此時,內心裏充滿了感激,大家相處,還不到三個月,彼此這樣關 心,我的生死牽動著每個同類的心。想起吃早飯時,每人兩碗稀飯,本來就餓得厲害,他們非要我多喝一些,並要我一定喝飽,雖然堅決謝絕了眾人的好意,只吃了 趙二老漢幾口炒麵,可我深深理解大家的心意。在村裡,常聽老年人說,舊時凡臨刑的人,都要飽餐一頓,走在大街上,想吃什麼,可以隨便伸手從小攤上拿取,臨 死也要落個飽死鬼。但那畢竟是舊時代的習俗,而今,我們的國家,正進行著一場「文化大革命」,理所當然要把舊時的習俗通統破掉,於是像牲口下嚼子一樣,往 嘴裡勒一根麻繩,免得被判者說三道四。當權者如此膽怯心虛,真是可笑極了。一方面氣壯如牛,什麼都敢打倒;另一方面,對一個被捆著的人如此害怕,真不知這 些「革命者」們到底是「大無畏」精神,還是底氣不足!
這天,中午飯開得很遲,管理員和炊事員抬進一筐新碗後才開始吃飯。趙二老漢一直睡在那裡哭泣,誰也叫不動,我明白老人的心情,他不止一次對我講過,他和陶 福成同住一個院子,是看著陶福成長大的。他說,陶福成從小就是一個很有禮貌,很尊敬長輩的孩子,他為陶福成的死十分痛惜,也同時很惋惜陶繼舜,那是他們村 一個很有本事的能人,走南闖北,所謂見過世面的人。
其實,我的心情又何嘗不是這樣!我認識陶福成後,他給我總的印象是好學、勤快,思維敏捷,十分富有正義 感。他為人樸實,常常用很普通的土話來表達思想,他常說的一句話「說人的人不如人」,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這些年,我們看到和聽到的,說得好聽做得難看的 事情真是太多太多了,幾乎成了普遍的社會現象。陶福成的不足之處,或許由於年齡的關係,再加上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家,對人世間的許多事情看得不深,我曾多 次勸他,不要輕舉妄動,要多讀書,學點知識,以待將來。他也承認我說得對,就是沒有履行,以至弄到這個地步。這其中,興許受了陶繼舜的影響。陶繼舜和我交 往不深,給我的印象是屬於江湖上那種豪俠一類的人物,嫉惡如仇,剛強無畏,想要辦的事情,絕不計較個人得失,甚至連性命搭上也在所不惜。我崇敬他的為人, 但自始至終不贊成他的做法。並且誠心勸告過他,不要魯莽行事,要耐得住時勢對我們的迫害,等待將來。古今中外的歷史反覆證明,凡搞暴政的人,他在世時誰也 奈何不得,一旦死後,很快就會被人兜底翻掉。怎奈他個性很強,不接受我的勸告,反而嫌我膽小怕事,不關心天下蒼生云云。結果,僅僅有個想法,一切還未付諸 行動,便被殺害,豈不可惜!總之,他倆對於眼前這個政權的殘暴性認識仍然不足。劉少奇、彭德懷、賀龍都是怎樣一些人物啊,他們為這個政權的建立,可以說付 出了畢生的心血,到頭來還不是一腳踢開,置於死地!更何況我等天然的異己分子!我所痛惜的是志士的血白白拋灑,統治者決不會從人們的不滿中有所反省,有所 收斂。相反,會變本加厲地甚至得意忘形地吹噓他們的鐵血專政是如何如何的偉大!
正在做這些遐想的時候,院子裡突然起了風,晴朗的天空中眨眼間瀰漫了那麼多黃沙,按理說,六月下旬不該起這麼大的沙塵,沙子打在門窗上,噼裡啪啦地響著, 仔細一看,原來是兩個頂天立地的旋風在院裡不停地轉動,足足刮了十幾分鐘,方才散去,天空又恢復了先前的晴朗。吃飯的人面面相覷,只聽王暢嘆了口氣說: 「沒準是那兩人回來了,真是陰魂不散啊」!我也感到詫異,旋風怎麼只在看守所院裡刮,隨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梁國佐主動轉了話題,問我:「那兩個姓 郭的人判了多少」?「兒子無期,父親十五年」。剛一答完,王暢馬上嚷嚷道:「咋判得那麼重呀」?大家又一次沉默起來,毋庸多言,他們都在擔心自己的命運。
這裡所說的兩個姓郭的人,是兩個月前被抓進來的,比我遲來將近二十天。據說,這父子倆是城東一個村裡的人,父親四十五六歲的樣子,在村裡擔任小隊長,兒子 剛剛二十歲出頭,名叫郭開有。兩年前,村裡來了十幾個北京的插隊青年,女孩子居多,其中一個常和郭開有接觸,也常到郭家,慢慢兩人產生了感情。郭開有的母 親看這女孩不錯,每次來時,盡農村人的力,盡量做些好吃的討好人家,其後,郭開有和這女孩結了婚。春節期間,女孩回到北京,遭到父母的強烈反對,要求女兒 和郭家解除婚約,準備以後有機會返回北京。女孩回來後向郭家提出離婚要求,全家人都不同意。農村裡人窮,娶個媳婦不容易,誰肯輕易放走?女孩曾到公社找過 主任,主任當時只做了調解,並未及時辦理離婚手續,此事就這樣擱置下來。女孩的父親認識中央一位要人,把情況反映上去,這位要人當即批示:「請調查處 理」。恰在這時,「一打三反」運動開始了,其中有一條規定,凡破壞知識青年插隊下鄉的,按「現行反革命」論處,郭家父子就這樣糊里糊塗地進了牢房,此次和 我一同被判。公社主任暫時沒有處理,仍然關著,以後怕也會丟掉飯碗的。「判的不輕啊」!梁國佐長長嘆了口氣,又轉向我:「比起這兩人,你今天能回來,也真 是幸運啊」!「也許是吧,但我並不怎樣高興,活著終身受煎熬、受折磨,又能比死好上多少呢」。「唉,話是這麼說的,還是活著好啊」。圍繞著生與死的問題, 人們又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番。
次日上午,將判過刑的人一一叫出,在院子裡照了相,讓我們把手銬高高舉國頭頂,兩手呈交叉狀,然後抬頭亮相,迅速按下快門,可以說極盡了醜化的能事。結束 後,我向所長提了個要求,想在臨走前見一見家裡人,這兩天母親和二弟肯定在大妹家裡,我有許多話須得安頓他們。誰想所長一口拒絕:「想說啥,以後到了勞改 單位寫信吧,現在不准見面」!回到號房,聽見梁國佐正在吩咐王暢和另外幾個年輕人:「如果問起你們什麼,不該說的,千萬不要亂說,說不定明天就要起程」。 果如他料,照完相,所長便把王暢叫了出去,詢問我有什麼反應,王暢自然沒說什麼妨害的話,臨走時也未給我加戴腳鐐。
判刑後的第三天上午,把我們一起裝在一輛大卡車上,又用苫布嚴嚴實實地蓋好,四面用大繩拴緊綁牢,拉到火車站。下車後,兩個士兵押一個犯人,在站臺裡一個 不易被外麵人看見的角落裡蹲下,等火車進站後,隨即押了上去。這是一節空車廂,顯而易見是專門為我們準備的,時時處處給人一種如臨大敵的感覺。車過恢河大 橋時,看著下面蜿蜒的流水,遙望著姥爺院裡的那棵大榆樹,想起少年時,在這一帶河灣裡,不知走過多少回,而今而後都將永遠留在記憶中了。啊,故鄉,我走 了,也許是永遠地走了。至於往後,還能回來嗎?不知道,天曉得。
第十章 死心塌地做囚徒
八十二
山西省第二監獄是一座舊式牢房,始建於閻錫山統治時期,據說,用的是日本人的圖紙。關押犯人的地方叫做八角樓,站崗的士兵通常就在上面。由八角樓下面向四 個方向各延伸出一條窄窄的巷道,每條巷道的兩旁建有低矮的監房,所有犯人的出入必須經由八角樓下,站在上面的士兵可以隨時隨地觀察每個巷道的動靜。犯人們 的住處顯得狹小、促窄,甚至給人擁擠的感覺。尤其在早上出工時,各條巷道的人一齊擁出,八角樓下的情形可想而知了。每個監房朝巷道的方向留有一扇門,朝外 面的牆上有一個很小的窗戶,房間裡光線極差,終年都是陰暗而潮濕。除了一鋪炕,空餘的地方僅能站兩個人。每天勞動歸來,天熱的時候可以坐到巷道裡學習,緊 靠監舍門口,通常配備一些四五寸高的小板凳,冷天則圍坐在炕上讀報討論。來到這座監獄後,首先在集訓隊呆了一個禮拜,每天不准出門,一直在號房裡學習監規 紀律。規定雖然繁雜,其主要點則在把每個犯人各自孤立起來,什麼不准互相吃喝,不准互相抽煙,不准互談案情,不准互相拉攏,不准互相借貸,不准互相……總 之是每個人都得乖乖地呆在劃定的範圍內幹活,不得越界,就像地裡的莊稼一樣,彼此不能來往。莊稼之間是否有語言,也在交談,人類無法知曉,但它們肯定不能 隨便行動,湊到一起,我們亦然。一個星期後,從集訓隊下到一大隊,其實就是鑄工車間。起初,大約考慮我有點文化,上過中專,起碼懂得圖紙,被分配到模型 組。
後來得知,模型組是一大隊最乾淨的工種,又不累,幹的是技術活兒。可當時,根本不考慮也不知道這些,我還沒有完全從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本已做好死的 打算,臨到頭卻意外地活了下來,對於像我這樣處境的人,並未感到多少欣喜,誰知往後的日子該怎樣度過,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因此,來到監獄後,整日垂頭喪 氣,不和人說話,腦子裡想的全是母親。我不知她傷心到了什麼程度,今後將怎樣活下去。大隊對她肯定會更加嚴厲,會變著法兒折磨她。我走了,可以說逃避了責 任,可留給母親的將是更多的苦難,深深感到對她不起。有時也會產生輕生的念頭,了結此生,從此一下子解除掉所有煩惱。但總是下不了決心,倒不是貪戀這個世 界,一個會說話卻不能自由表達自己意志的活工具,由奴隸中的賎奴,再一次降格為官方眼中十惡不赦的罪犯,苟活在人世,用我們偉大皇爺的話說,是「不齒於人 類的狗屎堆」。這樣的人還有生存的必要嗎?或許,自殺是一種最好的選擇。然而使我下不了決心的還是因著可憐的母親。我活著,即使身陷囹圄,終身監禁,畢竟 還活著。活著,對母親而言,她還有這個兒子,若干年後,她還能來看我。如果我死了,那不是從她心頭剜去一塊肉嗎?理智地想一想,再也不能讓她傷心了。同 時,我還幻想著將來有出去的一天。
整日裡,想著這些與母親有關的事情,表現在幹活兒方面總是迷迷瞪瞪,主動性很差,因此在模型組只待了一個月,組長馬錦章報告了中隊長,將我打發,又被分配 到造型一組干重體力活兒。對此,我則毫不在意,人到了這個地步,沒有了任何企求,隨他們的便,總不會打發到監獄外面吧。造型一組的組長李春旿,舊軍人出 身,為人嚴厲,不苟言笑。向他報到後,馬上分配我和一個姓鞏的內蒙人一起幹活,「先幫他鏟砂裝箱,慢慢熟悉造型」。組長撂下這句話匆匆走了,我幫姓鞏的人 干了起來。原來,此人名叫鞏有才,六九年中蘇邊境緊張時,內蒙監獄南撤,他隨大夥兒來到此地。此人患有嚴重的哮喘病,不停地咳嗽,面部黃白色,一副病懨懨 的樣子,每天完不成任務。我來後,他顯然挺高興,彷彿找到了替死鬼。我為他刮平場地,又為他不停地鏟砂,按他的指點,把乾濕不均的砂子拌勻,一天下來,順 利完成了任務,還超額了一小部分,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和他相鄰的一個瘦精精的人,鞏有才說他是四川人,說話卻不完全是四川口音,收工後特意過來祝賀: 「鞏有才,今天總算完成了任務啊」!「是啊,有人幫著哩」。接著向我介紹,這人叫杜均安,並問了我的情況,我一一告訴他倆。收工回來後,從模型組所在的監 房,把行李搬到造型一組的住處,正好杜均安旁邊有個空位,組長指定我住在那裡。
此後幾天,我便和鞏有才一起幹活。他為主,我幫忙。有一次,杜均安悄悄告訴 我,鞏有才有病,幹不了翻砂這種重體力勞動,多次向隊長打報告想調離這兒,很不安心,也不想鑽研技術,馬馬虎虎,不但完不成任務,組裡的廢品數他最多,經 常挨組長的訓。幸虧組長為人正直,非到不得已時也不向隊長匯報。與此同時,杜均安順便告訴我一些造型的基本操作要領,我試著單獨做了十幾箱,澆過鐵水後, 還好,竟然沒有一個廢品,鞏有才對我也放心了。看他那有氣無力的樣子,後來索性調了個兒,他幫著鏟砂,由我擔任主角操作。我們做的是50型號的閘閥閥體, 兩人操作,總能順利完成任務。同時發現,整個造型組的人們都很忙,有人甚至小跑著往出送砂箱。其間根本顧不得想其他事,不安的心漸漸歸於平復,三人相處得 倒也比較融洽,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在模型組時,很討厭那個組長,尖嘴猴腮,一雙溜溜轉的眼睛經常盯著人,分明是在監督我,企圖從我身上發現一些立功贖罪的 材料。而造型一組的組長,每天也必須完成任務,忙於幹活,很少到我操作的場地上來,雖然干了重活,我的心情反而好了許多。人到了這步田地,活兒的輕重根本 無所謂,活一天算一天,什麼時候累死拉倒。
八十三
鑄工車間,初步目測,長約六十米左右,寬約三十多米,操作場地大體分外四排。南面靠窗戶一排是造型一組,中間由東向西一條小軌道,是專門為運送鐵水而設置 的,道軌的北面是造型二組,兩組佔去了廠房的南半部,這兩個組主要承擔著製造各種閥體的任務。道軌的中部一帶有個轉盤,鐵水車可以由此向北通去,到了北半 部,又有一個轉盤,鐵水車還可分別向東西行駛。廠房的北半部被東西走向的道軌又分成南北兩半,南為三組,北為四組,負責鑄造閥門的所有配件,例如閥蓋、螺 母、手柄、手輪等,四個組共同成為閥門鑄造的首道工序。這裡的生產,基本以重體力勞動為主,雖然,每個人前面有一臺漏模機,不用手工起模,但只是節省了時 間,並不減少人的出力。四個造型組以外,有十幾米長新廠房,大約是最近一二年新建的,預制板結構,新廠房緊挨東門口有一片場地屬於零件組,承擔著全監獄的 維修和外來件的鑄造,純手工造型,使用的都是木模,這個組每年還要鑄造部分機床,除本監獄使用外,相當一部分賣到其它地方。以上五個造型組,形成了鑄造車 間的第一道工序。此外,還有圍繞衝天爐進行化鐵、加料、搪爐的一部分人,編為熔爐組;端鐵水進行澆注的叫澆注組,這個組的人,個個年輕力壯,端著三十多公 斤的鐵水包子,一箱一箱地澆著,熾熱的鐵水把臉煏得通紅,每一輪鐵水出爐後,人人都是大汗淋漓。在鑄造車間的東北方向,還有一個小型廠房,生產各種型號的 銅圈、銅閘板、和銅套等,稱為銅爐組。再加上模型組、工務組、檢驗組,共同組成了一中隊。
二大隊則是以泥芯組為主,製作各個造型組所需的泥芯,它又分為若 干小組,並配備有烤窯進行烘乾;此外,還有兩座回火爐,為所有毛坯件回火;開箱組是專門為造型組中途開取砂箱,以便循環使用。這個組開始工作後,整個車間 裡烏煙瘴氣,砂灰瀰漫,熱浪滾滾,嗆得人喘不過氣來。每天,當我們快要收工時,有一撥人方才來到車間,向灼熱的砂子上噴水,待我們下班後,他們將用過的砂 子重新攪拌均勻,供造型組下一天使用,這些人屬於清砂組,連同廠房外面的洗砂組、碾砂組組成了二中隊。三中隊則基本是老弱病殘犯人,大都分布在廠房四周清 理所有鑄件上的殘留物,並負責管理焦炭場、庫房和打掃道路。以上三個中隊,合稱一大隊,即鑄工車間,共有犯人四百五十到四百八十名左右,其間有刑滿出獄走 了的,也有像我這樣新進來的,人數總在不斷變化著。一個鑄工車間竟有這麼多人,比起我曾工作過的北票發電廠還要大,簡直可以抵得上我們家鄉一個中等村莊 了。
來到這裡,不久就發現,雖然幹部們幾乎天天把思想改造掛在嘴上,說什麼「抓改造,促生產」,但真正重視的卻只有生產,他們把確保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作為 工作的重點來抓,並力爭超額,而且超得越多越好。重視生產的同時,對於環境,對於人們的工作場所卻是盡量遷就湊合。當你走進車間,房樑人字架上掛滿了多年 的灰塵,牆壁上只有少數地方,還能依稀看見一些石灰刷過的痕跡,大都變得黑糊糊的,一層厚厚的灰塵好像掛上了帘幕。幹活的人,穿著砂灰熏過的衣服,洗了又 洗,根本分不清原來是什麼顏色。快到收工時,一個雜務人員拉來一大桶熱水,分發給大家,每人一個鐵盆,我們在工地上簡單洗一洗,然後換上一身比較乾淨的勞 改服。
我來後,庫房裡沒有了工作服,只穿一身勞改服,上下班一個樣,髒兮兮的,衫子的背部流滿了白色的汗水道子,只有到了公休日,才可洗一次,通常兩個星 期休息一天。每天的生產任務,必須抓緊所有時間方能完成,沒有一刻休息或喘息的工夫,定額訂得都很絕,稍有幾分鐘耽誤,便無法完成。據說這都是犯人之間勾 心斗角,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互相加碼提高定額,才造成這種作繭自縛的局面。牆上到處貼著「只許他們規規矩矩,不許他們亂說亂動,如要亂說亂動,立即取 締,予以制裁」的早已退色的標語。大多數老犯人對新進來的年輕人監視得很嚴,把這些人當做他們立功贖罪、靠近政府的資本,對你的一舉一動挑剔到無以復加的 地步,屁大的事,也要上綱上線地去匯報。這些,都是杜均安悄悄告訴我的,他比我大幾歲,對我一直比較友好。他是上一年中蘇邊境緊張時,從內蒙一所監獄南撤 到此地的。凡內蒙來的犯人,大都受到本地老犯人的排擠和歧視,儘管他們很不服氣,但也無可奈何。這裡的大隊、中隊領導絕大多數是當地的轉業軍人,而各組的 組長,又多是汾陽、孝義籍的老年犯人,幹部和這些人之間的關係總帶有一種濃厚的老鄉的影子,摻雜其間,自然只相信這些組長們的話,外來的和新來的,往往成 為本地老犯人獵取的對象。
以上這些,就是我所處的勞改環境,對一個入監不久的人來說,時時感到茫然,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真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今後的歲月!
八十四
自從來到一中隊,在未很快適應下來時,抱著多幹活少說話的態度。每有空閑,特別是每天的學習時間,腦子裡都是想著母親,不知她如今的情況如何。雖然也和家 裡通過信,那是大妹寫來的,她說一切都好,不必掛念,我卻總是不能相信,母親面臨的壓力肯定比我在時要大得多。從小在外上學,離家久了,對於家一直不大想 念,特別是在東北那幾年。自從回到村裡,和母親、弟弟、妹妹一起生活了五年,家的概念,在我頭腦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重,每日每夜都在惦念著我那可憐的 寡母,深切地感受到人世間最真摯最無私的感情就是母愛。入監時間雖然不長,卻聽到不少妻子和丈夫劃清界限的實例,可從未聽過母親和兒子劃清界限的事,哪怕 是一個例子。正由於這樣,對周圍的事情總是抱著漠不關心的態度,很少和人打交道。
下午兩小時的學習,組長讀報,我在想家,反正別人也鑽不進我的腦子裡,我 成了一個蠶繭,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不讓外人知道,愈發顯得是一個多餘的人。在和鞏有才做完那種閥體後,組長要我和他一起做一種100規格的閘閥閥體,這 種閥體的箱子是單人搬運最重的了,再大一個規格就得兩人抬。我做下箱,他做上箱,一日裡忙於幹活,兩個人極少有語言的交往,常常擔心不慎說錯話被他匯報。 由於幹活一貫認真,他對我還比較滿意。只是有一段時間,組裡新調來一個福建人,患有嚴重的肺結核病,不能單獨操作,組長讓他幫我鏟砂子。他每頓吃剩的飯都 給了我,組長批評過兩回。其實,也很難說是批評,或許只是善意的提醒,要我不要隨便吃那人的剩飯,以免傳染。我呢,對於自己多餘的生命,實在也不想愛惜, 照吃不誤,先填飽肚子再說,什麼時候死了拉倒。兩個月後,那福建人調到了三中隊,我吃他剩飯的事自然終止,組裡並未追究,因為我從未給過他任何報酬,也不 能算成互相拉攏。一直到這年秋天的時候,依舊少言寡語,肚裡的話無處傾訴,竟然哼成一首叫作《致樹》的小詩,經常默默地吟誦著。
窗前的樹頭上罩滿了塵煙,
連幼小的株苗也彷彿進入暮年,
遙想著它們的蔥蘢與茂盛,
假使被載到深山或泉邊。
棟樑之材常出在微林之間,
長久的缺水也可能夭折在先。
樹啊,楊樹,柳樹,松樹,柏樹,
誰把你們載到這灼熱的鑄工房前?經常哼著它,實在是覺得自己太像那些栽在鑄工房前的樹了,成年累月被灼熱的氣浪熏蒸著,不死不活,即使雨後也極少現出幾分嫩綠,給人的感覺永遠是毫 無生氣。但它們又的的確確活著,並未完全枯乾。有時也把自己叫做活死人,意思是說雖然活著,卻不能和親人見面,一切都是身不由己,蜷縮在活棺材裡,對於親 人,豈不像死了一般!真要說是死人吧,還確有一口氣,依舊苟活著,甚至還在無償地創造著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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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