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生----一個黑四類分子的離奇遭遇(十一)

(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六十

初秋的一天,剛剛吃過午飯,隊長來叫,要我馬上參加社員大會。進到會場後,人還很少。不多久,大多數社員陸續來到,由公社抽調的各村一些幹部,臨時組成的 「破產還債小組」宣布開會。開會伊始,主持人首先宣讀了幾條語錄,接著直入正題,他說:「公社這次成立的‘破產還債小組’,工作的重點是你們村,家家戶戶 都欠隊裡的口糧款,特別是一些‘四類分子’,讓革命群眾白白養活,成何體統!革命成功快二十年了,這些人依舊在剝削我們,廣大貧下中農,決不允許這種現象 繼續存在,‘破產還債’首先從這些人開始。」

接著,讓所有「四類分子」站到前面,向革命群眾請罪。結束後,主持人直接指向我們:「誰先說,你們啥時候還 債,把所欠的糧款全部交清」。大家低著頭,誰也不吱聲。頭年每個工日九厘六,村裡沒有一家不是欠款戶,眼看已經窮到了骨髓,哪有錢交大隊?所謂「破產還 債」,真不知道,作為奴隸還有什麼產可破。只好等待著,任憑人家處置、發落。

突然,主持人點了我的名:「你準備什麼時候把欠款交清,說個具體時間」。我抬 起頭,無奈地做瞭解釋:「家裡的確沒錢,連買煤油和咸鹽,還是靠幾隻母雞下的蛋去換,口糧款實在交不起。過兩年,隊裡收成好些時,等我弟弟們長大,大家多 掙點工分逐步還吧」。「指得倒遠,還要貧下中農養活你家多少年呢」!主持人指著我的鼻尖,馬上發起火來:「我們是‘破產還債’小組,代表公社黨委,你這是 什麼態度?就不能想想辦法,比如變賣東西啦,找親戚借錢啦,為什麼一開口就拒交,是不是想和公社黨委扛膀子」?我不敢再開口,依舊把頭低下去。沒隔一分 鐘,又點我的名:「想好了沒有」?無奈,只好硬著頭皮作答:「真的沒有什麼產可破,我家只有兩間土窯,六口人住得滿滿的,另外還有五六口大瓮,如果隊裡用 得著可以拿去,給作多少價我都沒意見」。「誰要你的爛大瓮!能不能痛快點,到底交不交」?「真的沒有錢,不信到我家看看,如果能找出十塊錢,任憑領導處 罰」。

主持人早已不耐煩,大聲喝令民兵:「給我把他捆起,我看這傢伙是裹腳布上的虱子——不吃好肉」!民兵積極份子頊自來馬上拿著繩子走將上來,正準備動 手,被曹建忠一把奪過,大聲喝道:「我來,讓我親自收拾這傢伙」!說著將我五花大綁,感到呼吸吃緊時,不由得「哎呀」一聲,他隨即將繩子繫住,不再勒下 去,總算未昏死過去。這時已清楚地意識到,今日的矛頭主要對著我,不管再問什麼,便一言不發。心想:你們無非是想打我,找藉口罷了,只好聽任擺佈了。

不久,又提來一桶水,頊自來同時拿來一根麻辮,蘸著水,朝我背上和臀部猛力抽打,只覺得陣陣生疼,不住呻吟著……反正就這條命,由你們折騰吧。又隔了一會 兒,只見兩個民兵將我母親押了進來,會場裡一片寂靜,主持人向她說明「破產還債」的宗旨,要她答應何時交款。母親早已嚇得渾身發抖,慌忙對主持人乞求道: 「不是我們不給,真的是沒有錢,你們看啥東西值錢都拿去吧,我們都給」……話未說完,主持人向頊自來努努嘴,水蘸麻繩又一次向我臀部抽來,我強忍著劇痛, 不敢發出一點呻吟,怕母親心疼。誰也沒有想到,她忽然嚎啕大哭起來,隨即跪在地上,向主持人和周圍群眾不住磕頭:「父老鄉親們,叔叔大爺們,你們行行好 吧,我們家裡真是沒有錢」。她向這面磕過頭,又轉向另一面,聲淚俱下地央求:「求你們行行好吧,誰家不養娃娃,看在我們孤兒寡婦名下,饒了我們吧,等以後 有了錢一定先給大隊」。

與主持人一起來的幾個鄰村幹部,悄悄退了出去,整個會場沒有一點聲音,頊自來又舉起麻辮,母親爬到他面前,緊緊抱住他的腿,乞求 道:「你也行行好吧,打死他,我們娘兒們咋活呀」?頊自來只好停了下來,用無可奈何的目光看著主持人。

這時,會場裡所有的目光都向主持人投來,他思索片 刻,只得宣布:「出工的時候快到了,大家下地勞動,把這傢伙先關在大隊部,晚上再說」。接著又通知村幹部,散會後全部留下。我則由頊自來和另一個民兵押到 大隊部。

半小時以後,曹建忠走進大隊部,對頊自來說:「你倆也走吧,公社領導指示由我看管他」。整個下午,除了呂奎,誰也沒有來過。呂奎是我的一個本家弟弟,和我 一個小隊,他進來時,一句話也未說,只偷偷向我眨眼,要我逃跑。我想,肯定是聽到什麼對我更為不利的消息,他很快就走了。

大隊部只有曹建忠和他的二叔曹 海。曹海老漢,是村裡一名老黨員,因眼睛有毛病,隊裡照顧他,一直看管大隊部,並負責打掃院子和周圍走道。他為人厚道,少言寡語,被村裡人一致認為是個正 氣人。在他出去掃大門口的路段時,我問曹建忠:「晚上準備咋樣處置我」?他猶豫片刻,壓低聲音說:「決定繼續鬥你,可能還要吊起打,要有個心理準備啊」! 其後再沒有問他。中午捆我時,他快速搶過繩子,就是怕別人捆得太緊昏死過去,很有分寸地既交代了眾人,也不至於使我承受不了,雖未對我提起此事,我心裏非 常清楚。

傍晚時分,曹建忠囑咐他二叔:「我先回去吃飯,你替我看著,別讓他跑了」。「跑了」兩字語氣分外重,然後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匆匆走了。大約半小時以 後,二弟給我送來晚飯,我說有點冷, 囑咐他回去取一件棉襖,他似乎明白我的用意,馬上走了。我慢吞吞地盛了一碗飯,剛剛喝完頭一碗,二弟已經拿來棉襖,是父親在世時穿過的一件薄棉襖。喝完第 二碗飯後,又盛上第三碗,向外一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正是暮色蒼茫之際,既能看見一點,又很難清楚明白地看清什麼,我想該行動了,於是對曹海老漢說: 「二大爺,後晌受了點涼,肚子突然疼起來,想解手,」……還沒說完,他就說:「去吧,房後不是有個糞坑麼」!我站起來又對他說:「您是不是跟上我」?他揮 了揮手說:「不用,一個人去吧」!

從房間走出,經過西邊一看,大門已經上鎖,怪不得他讓我一個人出來。繞到房後,順牆一直向東走去,腳步很輕,生怕發出響 聲,一會兒到了東邊的場面上。這時,早熟的莜麥、糜黍,已經收割回部分,都垛在那裡,強忍著疼痛一陣小跑,直奔東牆邊。這兒有一間小房,平日裡放些場面上 用的連枷、耙子、掃帚等工具,緊挨小房北邊的版牆上,曾被孩子們挖下幾個上牆的小坑,我蹬著它們費力地爬了上去,又順牆出溜到外面的一條不太深的土壕裡, 然後向家裡快速走去,這兒離我家很近,三五分鐘即可到達。進門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母親說:「媽,今兒晚上要吊我,打算先躲一下,你千萬不要擔心,我決不 會尋死上吊」!然後拔腿就走,母親叫住我,把家裡僅有的五元錢遞過來,裝在兜裡,迅速向村北面走去。

剛走出不遠,聽到村裡在吹號、吹哨子,接著聽到人們的 喊叫聲,肯定是曹海老漢報告了大隊,大隊部離支部書記黃深海家很近,此刻一定在集合民兵。照這樣跑下去,在臀部、背部受傷的情況下,哪能跑得過人家?如果 一旦被抓回,觸怒了他們,縱然不被打死,也會打成殘廢,於是潛伏在村子北面一片尚未收割的糜黍地裡,索性睡在那裡,休息一下再說。不久,聽到通往縣城的大 路上人聲吵雜。這是一個相當漆黑的夜晚,天空竟然沒有一顆星星在閃光。

六十一

在糜黍地裡躺了一個小時左右,空中發出第一道閃光,接著響起雷聲。很快,電光頻繁閃現,雷聲也越來越響,先是大顆大顆的雨點落下,緊接著傾盆大雨當頭澆了 下來,很快把全身濕透,冷得渾身打顫。農曆七月下旬,雁北地區的早晚氣溫通常在十度以下。我想,尋找的人肯定都已回去,與自家利益無關,民兵也只是應付罷 了,誰肯冒著大雨在路邊受罪!開始起身向東北方向慢慢走去,雨還在不停地下著,藉著閃電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著。沿著一道圪塄的下邊走,鞋裡早已灌滿 了泥水,真不知道這是老天的照顧還是懲罰?說是照顧吧,這樣的雨夜裡,伸手不見我五指,到處是爛泥和雨水,一個受傷的人,委實難以行進;說是懲罰吧,要是 沒有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雷雨,又咋敢輕易前行?大約走了二三里路程,終于歸入通往縣城的大路。

大路上到處流著水,有的地方剛漫過腳面,有的地方竟有尺把深, 當然也有高一點的地方,沒有水流,但無法看清,只能憑經驗摸索著向前慢慢走去,盡量避免跌倒。

離村五里遠有一條由西向東的深溝,穿過這條深溝,兩邊都有長長的坡路。走在坡路上,儘管格外小心,仍然免不了頻繁地摔跤,每次跌倒,臀部著地,一陣生疼, 掙扎過後,早已滿頭大汗。好不容易下到溝底,光聽響聲,知道水很大,還沒走到溝的中間,洪水已上到大腿根部,不敢繼續前行,只好暫時退了回來。心想,這樣 漆黑的夜晚,如果被洪水沖走,母親連我的屍體也找不到,還不知道會怎樣傷心呢。為了她,不能輕易丟掉這條命,一定要頑強地活下去。於是,順坡向上走回。

這時,儘管大雨已經基本停下,只剩零星的雨滴,坡路還是滑得厲害。為了避免連續摔跤,只好手腳並用,「四條腿」爬行,終於回到坡上。慢慢找到一棵小樹,用石 頭接連砸下兩根鍬把粗的樹枝,去掉細枝末梢,當做枴杖,雙手各拄一根,重又返身向坡下走去。其實早該這樣去做,先前實在是人忙無智,沒有預先想到,以至多 次摔跤,使腫大的臀部一次又一次地經受劇痛。有了這兩根枴杖,順利下到溝底。雙手緊緊握著樹枝,向前探測著水的深度,腳步隨著往前挪動著。

這時的洪水比先 前更大了,只覺得腳邊不住地有石頭滾過,暗自警告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不可有絲毫緊張。每前進一步,確信站穩後,再把樹枝慢慢向前伸出,等兩樹枝紮穩,與 身體呈大三角狀態時,身子猛一用力,再向前去,縮小成小三角狀態。就這樣緩慢而吃力地一步步前行,盡力避免三點成一線的危險狀態。渡到溝中間時,洪水已漫 到腹部,不斷告戒自己,要冷靜,要保持高度思想集中,穩紮穩打,最後終於渡過這條深溝。渾身感到極度疲乏,坐在坡上休息了一陣,方才繼續向前走去。

大約半夜時分,到了南磨村,走到姥娘房後,不敢喊叫,摸到一塊石頭,在房的後牆上重重擊了三下,然後蹲在大門口。

不久,舅舅出來開了門,我走了進去。這 時,姥爺姥娘都已起來。姥娘首先說:「我一聽有人搗牆,就知道是你又跑了出來,這兩天,各村對‘四類分子’鬥得厲害,我老是提心吊膽的,夜裡睡不好,唉, 唉」……她說不下去了,眼裡湧出淚水。舅舅遞過煙袋,要我先抽鍋煙,暖和暖和身子,接著問道:「這回又是因為啥」?我說:「公社來了一撥人,叫做‘破產還 債小組’,要口糧款,交不出錢就打,還把我媽也叫去」。「哼,」姥爺先是發出這麼一個鼻音,接著沒好氣地說:「一個工不足一分錢,全家人受一年才掙幾塊 錢,拿啥交呀,這不是故意找碴兒」?就在我們說話的工夫,姥娘找來姥爺的幾件舊衣服,讓我先換上,隨即把換下的濕衣服拿了出去。很快又回來,問道:「餓了 嗎,給你熱點飯吃」?「好,熱點吧,準備吃過飯馬上就走」。姥娘忙問:「去哪呀」?我說:「打算到集寧躲個半月十天,暫時不敢回去,怕被打死,聽人們說, 有的地方還真打死過人。這年頭,打死就打死了,去哪裡說理啊」!老爺和舅舅都表示贊成,先避避鋒頭,以後慢慢回來。

吃過飯,匆匆告別了姥娘一家,離開南磨村,向縣城走去,要趕黎明前的那趟火車。臨走時,姥娘又塞給我十塊錢。

六十二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左右,到了集寧。自從父親去世時來過這裡,不覺已經過去了六年,街道上幾乎沒有什麼大的變化。聽說二叔在上一年搬了家,由橋西搬到了橋 東,遠在老虎山腳下。下車後便朝東南方向奔去。二叔新的住處在虎山路,當時還沒有門牌號數,只好慢慢問吧。就在快到虎山路時,突然發現前面有一個熟悉的身 影,背上背著半口袋東西,快步趕上,果然是爺爺。「爺爺,你還揀煤塊」?爺爺愣住了,仔細打量過後才問道:「你咋來啦」?我說:「回去再說吧」。一看這架 勢,知道其中必有緣故,再沒問什麼,兩人一起回到二叔家裡。

午飯時,二叔下班回來,他因成分不好,已被免去會計的職務,在一家副食商店當售貨員。二媽最近才在絨毛廠找了一份工作,每月工資僅有二十元,她不會騎車, 上下班還得二叔接送。他們的大女兒正被居委會動員著,準備到農村插隊,二女兒在上學,三女兒和兒子年齡尚小,在家裡由奶奶照看著。來到後,雖已向爺爺奶奶 說過家裡的情況,此時又向二叔二媽重述一遍,並說準備在這裡暫避幾天。二叔二媽當然同意。飯後一再叮囑我,千萬學得機警一點,此地常常查戶,發現外地人, 馬上遣送回原籍,並告訴我,前些日子爺爺奶奶被查住,已經押到火車站,幸虧他及時找了幾個熟人幫忙說情,總算放了回來。

其後一段時間,為避免再被查住,每 晚住在附近一塊菜地的看菜棚裡,那裡有一個看菜地的人,二叔認識,央求他晚上回家,爺爺奶奶住在棚裡,替人家義務看菜,方才度過最緊張的日子。最近鬆動了 一點,晚上才回到家裡。儘管如此,一家人總是提心吊膽,生怕哪天再被查住。本來準備到三叔家看看,二叔執意不讓我去。在我的一再盤問下,他才告訴我,三叔 遷回來後,沒有住的地方,臨時住在岳父家裡,居委會不給下戶,過去幾個要好的同學,便慫恿他參加了這些人所在的那一派,支持他,給他下了戶。後來誰知咋 的,竟被牽扯進「內人黨」,現在還被關著,每日每夜輪番批鬥,家裡也被暗中監視。聽了二叔的介紹,自然不敢輕易前去,免得給他帶來麻煩。

其後幾天,白天的大部分時間,消磨在老虎山上。上高小那兩年,每逢星期天,常到這座山上玩耍。山坡上留有不少內戰時期的碉堡,那時我們常常鑽進裡面,甚至 在這裡「打仗」。山坡上同時還有幾道壕溝,大約都是戰爭時期的防禦工事。十幾年過去了,老虎山仍舊是老樣子,只覺得它變低了,簡直不像一座山,就像一個大 土崗子。一方面因為我長大的緣故,另一方面也因為在外面見到更高的山,相比之下,老虎山顯得愈發不起眼。

獨自坐在山坡上,思索著人的一生,思索著我們這一 家人,如今早已由一家變成了三家,卻沒有一個家庭過得安寧幸福,二叔二媽受衝擊較小,但兩人每月工資五十多塊,養活著八口人,而且爺爺奶奶還沒有吃糧,需 要買一部分高價糧。三叔如今陷入險境,留在老家的我們,又是那麼窮困,正如人們常說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除了老虎山,的確沒有別的去處,這裡人跡罕至,非常適合一個逃難者臨時憩息,灌木叢與荒草陪伴著,愈發顯出我是這個世上多餘的人。有時索性躺在一處向陽的 地方,享受著秋陽帶來的溫暖。九年前,也是這樣天高雲淡的秋天,和爺爺割草、賣草,用苦力換幾個錢,如今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了,那時有父親在,還可以出 來。如今的限制比起九年前更加嚴厲,只能乖乖地被固定在一個點上,任人欺凌。於是,又想到近來一段時間我等被管制人員的惡劣處境。這次「破產還債」為什麼 拿我開刀,除了想狠狠整治一下,還有更直接的原因。公社雖然派來了「 破產還債」小組,追根究底,還是村裡極少數幹部的主意。

早在今年年初,大隊便停止給「四類分子」賈裕財一家分糧,責令他交清所有欠款。全村一百七十多戶人家,為啥單單要他交款?被管制人員,也涉及二十多戶,又 為什麼給別人分糧,唯獨不給他分?是因為賈裕財的女兒在年前出嫁了,據傳,對方給了他六百元彩禮。大隊這年資金極度緊張,盯上賈裕財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幾 次勒令他交欠款,並警告他,再不交就要停止分糧。賈裕財心裏自然很不服氣,其他人誰也不用交,為什麼光逼迫他,於是在停止分糧後,拿起討吃棍開始四處要 飯。

當然晚上還得按時回來參加訓話會或學習會,任幹部怎樣訓斥,就是一聲不吭,抱定了老主意,不給分糧就要討飯,沒吃的東西,討飯總不能說是犯法。至於是 不是給社會主義抹黑,他才顧不得那些呢。然而,靠討飯養活老婆孩子,總是難以為繼。這些年大家都一樣的窮困,打發乞丐的人並不多,兩個月後,終於抗不住, 只好用嫁女兒的彩禮,交清所有欠款,大隊又給分糧了。

今年夏天,我的大妹也出嫁了,大隊一些幹部的目光盯上我,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大妹所找的對象,是我兒時的夥伴,算來也是我的表弟。他叫李清秀,原本是 城裡人,出生不久,其父被抓去當兵,在他未滿週歲時,便在大同一帶陣亡,其母帶著他改嫁了我的大舅楊增。大舅是我大姥爺的兒子。李清秀比我小四歲,從小與 我以表兄弟相稱。

八歲那年,被他爺爺接回城裡上學,經常往來於縣城和南磨村。初中畢業後,插隊到安莊大隊,不久,他的爺爺、奶奶相繼過世。大舅這方面,又 生了兩男兩女,也無暇照顧他,李清秀成了真正的光桿司令。長到二十幾歲時,正像他的名字一樣,眉清目秀,白白淨淨,算得上一表人才。一次去探望他的母親 時,大妹正好在姥娘家,兩個人竟然互相看上。大妹生來任性,她要做的事情,我們一向阻止不了。母親和姥娘一家商量,大家都持反對意見,回來與我合計時,我 竟然同意,並力勸母親不要彩禮,只要妹妹高興就行。李清秀固然窮得沒有幾個錢,但他爺爺死時,總算留下兩間房屋,日後有機會回城,首先有個落腳處,只要回 到城裡,總比在村裡強。

就在春末夏初,大妹出嫁了,跟著李清秀一起去了安莊,沒有舉行任何典禮和儀式。因為此事,幾次遭到姥爺、姥娘和舅舅的抱怨。他們的 意思是要找一戶能拿得起彩禮的人家,收個六七百塊,然後給我娶妻。他們一向以為我平日所說不準備結婚是因為拿不起彩禮,直到這時,大家才相信我往日的表 白,並非鬧著玩兒。同時,我也拿賈裕財的事例向他們說明,一旦拿了妹妹的彩禮,不僅給妹夫背上許多債務,也會給我帶來數不盡的麻煩,一個「四類分子」,哪 能比貧下中農過得好!漸漸地大家的抱怨由少到了,後來誰也不再提及此事。我和母親,平日勞動時,如實回答了部分社員的質疑。

當然,村幹部是不會完全相信 的。前一年,全大隊收了十八萬斤糧食,交公糧後,連社員的口糧都不夠,更談不上賣餘糧,資金的匱乏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便想方設法在這些被管制人員身上拔 毛。「破產還債」小組一來,我自然成了重點對象,在他們看來,我身上還是有毛可拔的。誰能想到,那時我們全家僅僅有五塊錢!

徜徉在老虎山上,想起村裡一些幹部,對我過去在外上學那麼忌恨,生怕將來成龍變虎,如今已是死狗一條,仍然放心不下。甚至有人以為,今後如果有一天真的變 了天,念過書的人比他們厲害,一定要向他們「反攻倒算」。這實在是杞人憂天,強大的無產階級國家機器,他們竟然會懷疑,比起我這個「反革命分子」來遜色多 了。我很清楚,有那麼幾個人,恨不得把我整死,方才放心。因為學到的知識實在無法沒收。

整個下午還是沒有去處,依舊在小山坡上轉悠。只有到了晚飯後,藉口想看看城市的夜景,漫步在少年時不知走了多少遍的街道上。呆在家裡,擔心被查戶的查住, 給二叔帶來麻煩。二叔也明白我的謹慎,有時他也陪我出去走走,藉以詢問我在村裡的種種情況。並多次叮囑,要我眼活一些,看到情況不妙就逃,三十六計走為上 嘛,事情往往躲過了風頭,以後即使再追究,也會減輕許多。他以「鎮反」為例給我講述,那時逃脫的人,以後逮住,大都保住了性命,當時沒有跑的人,不都作了 槍下鬼嗎?二叔還鼓勵我,要我堅強地活下去,他說:「你父親去世後,留下小男碎女一大灘,全靠你和你媽,只要能把他們拉扯成人,將來總不能老是這樣吧」! 我也一再對他表示,自己決不會輕生,不管以後遇到多大的難關!

在集寧逗留五天後,準備返回,爺爺、奶奶、二叔、二媽執意挽留,要我多住幾天,他們覺得來一次很不容易,又勉強多住了兩天,心裏很清楚,二老戶口都在老 家,這裡沒有他們的口糧,二叔家的日子也是捉襟見肘,不能再給他們添麻煩了。臨走時,二叔又拿出十元錢給我,我不要,在我上學時,他曾給過我很多資助,如 今他的處境也很艱難,又有爺爺奶奶在這裡,怎能要他的錢!怎奈他一定要我收起,甚至還生了氣,只好順著他。奶奶和二媽又包起一包舊衣服,要我一併帶上,奶 奶還特意囑咐道:「你媽手巧,看能給誰改,就改一改,對付著穿吧」。灑淚告別親人,踏上歸途。

回到姥娘家後得知,我走後的第二天,「破產還債」小組,又把母親叫去要錢,母親嚎啕大哭向他們要人,弟弟妹妹都跟去,全家人哭作一團,圍觀的人很多,眼看 著不好收場,當天傍晚便返回公社。我回來後的第二天,三弟又來告訴,隊長要我趕快回去參加秋收,保準沒事,我還是猶豫不決,不敢馬上回去。第三天,三弟帶 來母親的話,要我回去。原來,隊長托我四叔出面,對母親保證:「大嫂,你要知道在哪裡的話,趕快通知他回來,這幾天正忙著秋收,如果不保險,我是不會出面 的,那樣的話,我能對得起自家的祖先嗎」?就這樣終於結束了第二次逃亡生活。

六十三

我們村的全名,在我小時候稱為前留城村,簡稱前村,後來索性只叫簡稱。忘記是哪本書上說過,古時的善陽城就在現今的朔縣西南方向。前村正位於縣城西南,離 城十五里。村西南處保留著一座大石橋,叫善陽橋,清朝末年重新修建。橋南有一座碑亭,裡面存有三塊大石碑,小時候常到碑亭裡玩耍,記得上面有曾祖父的名字 和他捐助的銀兩數目,同時還有曾祖父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大家都為修橋出過錢。我曾多次懷疑,古時的善陽城是否在此?要不,為什麼叫留城村?我村北面二 裡處的後村,原來叫後留城村。留城是否就是殘留下的古城遺址,不得而知。或許,這只是我的胡亂猜想。

這個村子,離西山二十多里,由山坡延續下來的傾斜度, 到這裡漸漸趨於平緩,土地平整是最大的優點。向東距恢河不足十里。村子北面的土地較少,但肥沃,自我年幼時便能灌溉,由西向東有一條主幹渠和幾條支渠。村 子的南面,集中了大量土地。回村後的第二年,公社決定在村西五里處的黑堰溝,重修一座大壩,企圖利用山洪進行灌溉。從六六年秋天開始,真個冬天,一直到六 七年春天,大壩落成,只是由於資金缺乏,買不起水泥,壩的裡面未能砌上一層石頭,當年頭場洪水下來,便告摧毀。公社書記王成寶親自蹲點,本想把這個條件尚 可的村莊,建成全公社的示範村,結果在一九六七年,只收了十八萬斤糧食,對一個領導者來說,無疑面上無光。

於是在「深挖階級敵人」的一九六八年,書記改弦 更張,響應號召,全力以赴抓起「階級鬥爭」,力爭把這裡建成全公社的「階級鬥爭」示範村。書記常說,這是一個五毒俱全的村子,不僅有地主、富農,還有歷史 反革命、現行反革命、壞分子、反動會道門,而歷史反革命中,又有日偽警長、日偽武裝特務、投敵變節分子、投敵告密分子,真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階級鬥爭 的內容,可以說豐富極了。但鑒於幾次鬥爭會的經驗,書記深感這種做法有一定的危險性,萬一打死人,雖說是階級敵人,上面不會追究,但這些人的家屬,特別是 婦女們,哭哭啼啼,和你沒完沒了地糾纏,也著實令人頭疼,於是在秋天作出了「階級鬥爭」要打持久戰的決定,對這些人從肉體到精神,每日每夜進行折磨,要求 村幹部務必把這項工作抓緊,以便在全公社乃至全縣推廣。

秋收時節是農村裡最繁忙的日子,八月秋忙,繡女上場,舊話是這麼說的。地裡的莊稼須及時收割,熟過了頭,顆粒便會自流於地。場面上收回的莊稼也要及時打下 歸倉,免得遇雨生芽或發霉。在這忙碌的日子裡,新任團支部書記李順喜提出要「四類分子」五出勤、兩請罪的口號,並馬上付諸實施。

所有「四類分子」被擰得連 軸轉,從早到晚沒有一點空閑。每天早晨起來,拿著大掃帚打掃街道,七點前務必掃完指定的路段,然後集中到一起進行請罪。由組長賈裕財負責把領袖像掛在牆 上,其他人面對聖像站成前後兩排,各自掏出語錄本高高舉起,再由組長領頭,共同喊道:「敬祝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舵手、偉大統帥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 無疆!並祝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永遠健康,永遠健康」!喊完後背語錄三段,那時稱為「老三段」。背誦完畢,合唱一首語錄歌。這些人中,七十多 歲的,六十多歲的,五十多歲的都有,只有我二十多歲,卻生來不會唱歌。每當大家唱起語錄歌時,那聲音既像背書,又像干叫,簡直沒有一點音樂的味道。圍觀的 人不住發出笑聲,尤其是婦女,有捂嘴的,有按肚子的,小孩子們更是站到面前擠眉弄眼的,由此可以想像到,這幫人唱的是如何吸引觀眾了。唱完,各人依次自報 家門,然後對著聖像說:「我有罪,罪該萬死,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請罪」,接著低頭彎腰,呈九十度狀態,每次請罪約半小時左右。

結束後,匆匆回家吃過飯,和其 他社員一起下地勞動。中午,飯後來不及休息片刻,到場面上打一會兒場,或翻晒打過頭遍的莊稼,等社員們都出來時,歸隊幹活。晚上收工回來,又一次集體請罪 半小時,程序與早晨完全一樣。只是這時候收工的人大都歸來,孩子們也已放學,圍觀的人更多。我等丑角都抱著「官打民不羞」的態度,任憑幹部耍猴戲,任憑社 員看熱鬧。晚飯後的勞動則沒有固定性,總是臨時找些場面上白天未了的活兒收拾收拾,時間不長,然後就是馬拉松式的學習、開會。幹部在場,討論時,把自己臭 罵一頓,說自己如何如何的反動,沒有幹部,互相閒聊,直到深夜。以上,就是我們村為「四類分子」安排的課程表。過了秋天,根據各個季節的不同情況,中午和 晚上幹得活兒有所變化,但時間相差不多,總之,像擰螺絲一樣,越擰越緊。

我們村的做法,很快在全公社進行推廣。後來聽說,效果不太顯著,大多數村子應付幾天,公社幹部一走便拉倒。原因很簡單,那些村子,多是一兩個姓氏較為集 中,由於家族觀念的緣故,「階級鬥爭」的觀念總是難以佔據上風。而我們村卻是各大姓氏勢均力敵,沒有哪一家族佔絕對優勢,歷史上各個姓氏間又或多或少存在 著某些矛盾,正好成了搞「階級鬥爭」的試驗田。加之當時村裡幹部間存在著勾心鬥角,被管制人員恰好成為他們的出氣筒。更準確地說,成了他們互鬥的工具。李 順喜曾多次揚言,要把治保主任白仲魁拉下馬,指責白仲魁階級路線不明,因此主動插手管理「四類分子」。結果使我們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

六十四

還是在上年秋收時節,白仲魁帶領著四個護秋隊員。一次後半夜剛向村外走出不遠,發現前面有個黑影,正向村裡走來。走近一看,竟是團支部副書記李順喜的父親 李海珠,背著五捆糜黍往回走。據白仲魁後來說,當時要是只他一人,肯定會放過。但那時,領著四個隊員,如若放過,傳揚出去也不好交代,於是押回大隊。一則 因著李海珠是土改時的老黨員,在村裡雖未擔任什麼職務,卻歷來屬於照顧的對象;二則那年偷莊稼成風,不止他一個人,大隊並未對其進行任何處罰,不了了之。 當時正積極謀求團支部書記職位的李順喜,感到白仲魁故意和他家過不去,丟他父親的醜,從此對白仲魁懷恨在心,一心想把他從治保主任的位子上拉下馬,並揚言 要把白仲魁的黨籍也給摟掉。而此時,身為治保主任的白仲魁,家庭正面臨著十分尷尬的處境。

白仲魁的家住在村西頭,離我家較遠。過去對他家一點也不瞭解。十四五歲時,第一次知道村裡有這麼一個人,是他從部隊轉業回來時。其後合作化和公社化時,他 曾先後擔任過小隊長、副大隊長,因為在外上學,對此人基本不甚瞭解。我回村後,他是治保主任,直接接觸的機會多了,對他的情況才略知一二。此人與我父親的 年齡不相上下,一九四六年被抓去當了兵,到了陝北戰場。家裡還有兩個弟弟,老二白富魁和老四白聚魁。土改時,與我爺爺被定為地主的同時,還有一個名叫劉高 的人,也被定成地主分子。

前面說過,土地改革,在我們這裡,叫做「三查鬥爭」,剛開始從山那邊傳來,烙鐵烙,火炷燙,還有不少被拉出村外用石頭砸死的,於 是這類人家,紛紛外逃。劉高和我大爺爺就是第一批逃走的。

但劉高還有一個十七歲的三女兒尚未出嫁,當時正患著傷寒病,只好暫時寄養在鄰村一位親戚家中。土 改快要結束時,劉家三女兒病好後,被村裡接回,勒令她嫁給白富魁,白家是軍屬,她哪裡敢有半點不同意。幸好白富魁為人憨厚、老實,半空中掉下一個媳婦,自 然喜出望外。婚後,夫妻倆感情比較融洽,相繼生了兩男兩女,我回到村裡那年,他們的大兒子白璽上了縣城初中。

一九六六年冬天,村裡的男女主要勞力全部集中在黑堰溝重修大壩的工地上,我的任務是由上面往溝底運送土塊,每個壯勞力拉一輛小平車。一天下午,陽光高照, 沒有一點風,是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連拉幾車後,頭上開始冒汗,便坐下來休息,掏出煙袋獨自抽了起來。剛抽了兩鍋,白富魁笑嘻嘻地向我走來,不住擦著額角 上的汗。「拿你煙袋來,讓二表兄抽兩鍋」!隨即從我手中接過煙袋,又補充說:「出來時走得忙,忘記拿煙袋」。我說:「你儘管抽吧,我煙袋裡裝了不少煙」。

於是我倆坐在一起閑扯。白家和我們呂家哪輩子通過婚,到我這一代多數人已不太清楚,反正我村凡姓呂的,只要和我同輩,與他們弟兄都以表兄弟相稱。俗話說得 好,一表三千里,我們表了多遠,誰也不去管它,一個村裡的人,見了面互相有個稱呼,總比直呼其名要好些。白富魁其人,雖比我大十幾歲,又是地地道道的貧下 中農,卻從未對我另眼看待過,每逢一起勞動,總能談得攏,他人緣甚好,從不和別人爭吵。抽罷煙站起時,我還特意關照他:「二表兄,你負責掏土,可要加倍注 意呀,小心上面的凍土塊塌了下來」!他笑了笑說:「沒事,你看我把濕土掏出後,上面的凍塊層,幾個後生用大錘砸,好一陣才能下來,寒冬臘月,凍得可結實 哩」。

說罷,拿起三股鐵抓又去刨土,我也起身推著車向溝底走去。剛把一車土塊倒完,上面傳來「轟隆」一聲巨響,隨著有人大聲喊道:「壓住人啦,快來人 啊」!撂下小平車,順坡飛快地跑了上去,眼前的場面把人們都驚呆了,不知是誰喊了聲「快找槓子來」,人們忙著四處尋找工具。待浮塵散去,這才看清塌下的凍 土塊比一鋪炕還大,從一頭看,被壓得人,只露出少量頭髮,轉過對面去看,也只能看見鞋底,一時難以分辨清楚是誰。壓在身上的凍土塊足有五六噸重,生還的希 望非常渺茫。

一會兒,人們從溝底拿來幾根木槓,輪番撬動,每撬起一點,便用其它小凍塊支墊住,費了很大的勁,總算把人拉了出來,嘴裡隨即漾上兩股黑血後, 再也不動了。我一看竟是白富魁,心「咯噔」一跳,眼淚頓時流了出來,周圍的同伴們全都落淚,剛才還是好端端一個人,眨眼功夫就離開人們。尤其是我,幾分鐘 前兩人併肩坐在那裡抽煙、閒聊,鮮活活的一個生命,瞬間成為永訣,死的又是這麼慘,真讓人無法接受。他為人那麼和善、寬厚,的確是村上公認的好人,這一 年,才三十九歲。面對意外事故,工地負責人宣布提起收工,大家用木槓臨時綁了個擔架,我和另外三個人一直將他抬回村裡。其後幾天,村「文革小組」指定木匠 做了一副棺木,簡單開了個追悼會,安葬了事。對其家屬也未作任何撫恤,那時只崇尚口頭讚揚,不注重物質或經濟方面的補償。

白富魁死後,撫養孩子們的事,無疑落在他哥哥白仲魁身上。

白仲魁從一九四六年當兵後,被派往陝北戰場作戰。內戰結束後,隨部隊駐紮在青海省祁連山一帶,專門對付西北「五馬」的殘部。直到一九五四年轉業回村,人已 經三十出頭,加上家境貧寒,一直未能成婚。其小弟白聚魁又是拐子,也未成家。這樣,弟兄三人從未分家。白仲魁與其小弟,因著是光棍人,懶得另起爐灶,便在 老二家裡吃飯。白富魁去世後還是如此。

到了一九六八年,「深挖階級敵人」之時,把當年外逃的地主富農重新押回鬥爭。已經在呼和浩特落戶多年的劉高老漢被押 回,已經七十多歲,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其三女兒一見老父親這般模樣,分外心疼,同時也想盡一份多年來無法盡到的孝道,便將老父親收留回家,省得一個人還 得做飯。

按理說,這都是人之常情,落在誰的名下也會這樣做。身為治保主任的白仲魁,對於弟媳的決定能說什麼呢?雖然,三個月後,村裡因為四十年代的一起舊 案,將劉高的兒子劉振生押回,父子倆另起爐灶,劉高老漢離開了女兒家。治保主任卻從此落下了「階級路線不明」的話柄,用新任團支書李順喜的話說:「共產黨 員、治保主任和地主分子一個鍋裡攪稠稀,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除劉高父子外,當時村裡姓劉的地主分子還有三人,他們分別是治保主任弟媳的堂叔劉旺、堂兄劉 振清、劉振江。這一切都使這位老黨員進退維谷,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他要維繫這個家庭,另一方面,弟媳的親人中竟有如此多的「階級敵人」,他又不能做得太 過分,總得給她一個面子吧。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李順喜步步緊逼,主動插手對「四類分子」的管制,白仲魁只好慢慢後退,準備撒手不管。李順喜為了顯示其立場堅定,旗幟鮮明,自然會想方設法折磨我們,最後真正受害的,毫無疑問是這些被壓在奴隸底層的賎奴們!

六十五

深秋的一天,割完黑豆收工後,太陽已經落山,為趕回請罪,囑咐二弟遲回一陣,給兔子拔點草。這時節,地裡的草已經很少,大都枯黃,比較難拔。

請罪結束後,走回家裡,看見母親在哭,她也是剛從外面回來。急忙問她,原來是二弟闖了禍。他在地裡拔草時,三隊的一輛拉玉米車正從旁邊路上駛過,車走遠 後,發現路上有兩個玉米棒子掉在那裡,金黃金黃的分外顯眼,他走過去撿了起來,又繼續拔草。以至於前面行駛的車停了下來也沒注意。

不一會,三隊的隊長黃繼 德氣沖沖走上前來,抓著二弟胸前的衣衫,順手一記耳光打將過來,並斥罵道:「誰讓你偷隊裡的玉米」!二弟急得哭出聲來,分辯道:「不是偷的,我看見路邊有 兩個玉米棒子就撿了來」。又是一記耳光打來,斥罵的聲音更凶:「還嘴硬,明明是偷的」!隨即將二弟帶回大隊部。當時,黃繼德的父親黃深海和大隊長李忠信都 在大隊部,黃繼德把二弟扭在辦公桌前,又著人把我母親從場面上叫來,李忠信皮笑肉不笑地說:「看看吧,你的兒子幹得好事,有本事再給我跑」!母親根本不敢 啃聲,這李忠信在村裡一向凶神惡煞,多次打過女社員。母親一次打場時,不小心閃斷了連枷桿子,被他打得尿在褲子裡。自那以後,每次看到這位大隊長便會不寒 而栗。

這一次,更是嚇得渾身打顫,不住發抖。只見李忠信破例笑嘻嘻地說:「別怕,沒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偷了兩個玉米棒子麼,大隊決定,罰你家二百個工,二 百斤糧食,回去吧」。母親也不知怎樣走回家的,腦子裡亂哄哄的。回到家裡,二弟不見了,她一邊燒火,一邊等我回來。當我得知這一切後,首先到外面找人,以 免發生意外。這時節,地裡的莊稼已經很少,只有自留地裡的玉米桿子尚未割掉,終於在一塊地裡找著了二弟,拽著他趕快回到家裡,免得母親惦記。

回到家裡,母親正要發作,我急忙制止,「媽,事情已經發生了,也不要盡怨他」。接著讓二弟把當時的情況講了一遍,聽過後,一切都已明白。當他撿那兩個玉米 時,車已快到村邊,相距在一里開外,要不是故意拋下的誘餌,坐在車上的黃繼德哪能看得清楚!可見車上的人,一直盯著後面路上的動靜。經我這麼一說,母親頓 悟,感到事情確實有些蹊蹺。接著我又安慰她:「你想想,前次‘破產還債’,錢沒要上,人家能心甘情願?咱們娘兒倆凡事小心謹慎,不給他們抓著辮子,他們便 在孩子們身上打主意。

這回咱們破些財,他們的氣也消些,或許還是好事哩」。母親漸漸轉過神來,又囑咐二弟、三弟、二妹,今後看到隊裡的東西,哪怕是一根柴 禾也不要動人家,全家人一定要行得正走得端,千萬不要再讓人踩了腳後跟。

這天晚上,李順喜到我們學習的地方,向所有「四類分子」宣布了大隊的處罰決定,並認定這是一起偷盜事件,責令我寫出書面檢查。他走後,大家吁了口氣,賈裕 才首先說道:「他媽的,純粹是尋無道,罰這麼重,簡直不讓人活」!其他人也跟著議論開來,有人要我介紹當時的實情,我把情況敘述一遍,大家一致認為是故意 設下的圈套。我的大爺爺說:「總根子還是因為上次要錢的事,你跑了,他們氣不出去,總想狠狠整治一下」。

第二天,我把檢查交給了李順喜,如實寫了當時的情況,檢查自己沒有管好弟弟,撿到集體的東西應該送回隊裡,不應據為己有等等。李順喜極為不滿,非要我寫上 「偷盜」二字,我說,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他並未到車上去拿,不能算做偷盜,反正已經罰了,隨你的便吧。接下來的幾個晚上,讓我站在房子的中間地上,任其 數落、挖苦、責罵,一言不發,不管他用怎樣難聽的話激我,就是不開口。

直到有天上午,大隊召開幹部會議時,李順喜不讓我出工,早早叫到大隊部,命令我站在 堂屋中央,每隔一陣,過來推幾把,硬要我交代有「反攻倒算」的思想,對村幹部有仇恨情緒,我仰頭望著天花板,根本不去看他。這小子蓄意挑撥,想讓所有幹部 都來恨我。不一會兒,大隊幹部、小隊隊長、會計、保管等所有人員到齊,方才意識到,他是專門選擇這個時侯,想讓眾人突擊我。這時,新任副大隊長李錄走了進 來,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李順喜,問道:「這是幹啥」?「讓這傢伙交代問題」!李順喜說過後,李錄沉思片刻,以商量的口氣對他說:「我看這樣吧,一會兒咱 們要開會,先讓他回去想想」。說過後走進裡屋。我看出李順喜很不情願,仍不放我回去,依舊站在那裡。

大約過了五六分鐘的樣子,李錄從裡屋走出,帶著生氣的 口吻喝斥我:「還瓷在哪裡幹啥,快走,我們要開會啦」!分明是在解圍,也不管李順喜同不同意,迅速離開大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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