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發表的報導:向死而生(記玉樹地震)

作家、記者柴春芽在玉樹地震災區採訪,原本為《中國新聞週刊》寫的這篇文章,卻未能發表……是的,他真實地講述了僧侶與藏人百姓的故事。

比如:「當天12時許,九百僧人抵達災區。在扎西科賽馬場附近,僧人們從廢墟中挖出七百多人。這些在睡夢中承受了災難的人們被僧人用毯子或布匹包裹著,一個個送往扎西科賽馬場。六百多人雖然大多負傷,但卻倖免於難。」「山谷對面的山坡上,來自一百多個寺院分屬藏傳佛教四大教派——寧瑪巴、薩迦巴、噶舉巴和格魯巴——的七千僧侶,身著絳紅色的袈裟,齊聲誦念四臂觀音心咒、菩薩心經和普賢行願品。而在火葬場上方的山坡上,結古寺的丹巴仁波切帶領七位僧侶舉行大日如來火供儀軌。此前曾因舉行大日如來曼陀羅而保存的壇城沙,不斷被僧人撒向烈火濃煙。」

感謝他把文章發給我,也請諸位轉載、傳揚。不然「對僧人太不公平了……媒體也一再忽視藏人的真實感受,政府他們一再美化自己……」


向死而生

文/柴春芽

有些在母胎中死去,
有些在出生時,
還有些剛能爬,
有的則只學會走,
有的在成年時……
所有生命,
一一離去,
如同掉落地面的果實。

——喬答摩•悉達多    

雖然大地如此驚顫,但卻比不上丈夫臨終前向她投去的最後一瞥。二十七歲的拉毛措深知這一點。她枯坐在廢墟上,感覺到心中有個愈來愈響亮的聲音一遍遍對她說:

「去死吧,拉毛措,去死吧,陪你最愛的男人一同去死吧。」

她聽從這個聲音的召喚,捱過了沼澤般的兩天兩夜。在幻念頻疊一如電影蒙太奇般一一閃過的古怪畫面裡,她覺得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黑暗無邊的深淵。這個因其劇烈的創痛從而終將留存在她生命中的早晨,她最能記取的,不是訇然坍塌的屋舍,也不是遍地流布的哭喊,而是丈夫最後的眼神。那哀怨的眼神分明在向她求救。她隱約記得自己曾經輕輕扒去他臉上厚厚的塵土,一邊啜泣,一邊掀動壓住他整個身軀的椽檁和土坯。

她的力量像水一樣從身體裡流失。

「要是當時我知道沒有人能幫助我的話,我肯定不會離開他,」在4月18日上午的火葬場上,拉毛措穿過誦唸經咒為一千七百多個亡靈舉行超度法事的僧群,撲倒在赤巴仁波切的腳下,哽嚥著如此說道。

仁波切,意為「人中之寶」,藏傳佛教中用於對高僧大德及轉世喇嘛的尊稱。

但在4月14日那個突如其來的早晨,她把希望寄託在了別人身上,殊不知,倖免於難的左鄰右舍正和她一樣,強忍著巨大的悲痛,奮不顧身地搶救自己的親人。

地震發生時,赤巴仁波切正在深圳。當他獲悉玉樹藏族自治州發生地震時,迅速電話命令格魯巴寺院——色須寺——二十歲以上的僧人九百多名乘坐五十輛卡車從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石渠縣趕往玉樹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結古鎮。當天12時許,九百僧人抵達災區。在扎西科賽馬場附近,僧人們從廢墟中挖出七百多人。這些在睡夢中承受了災難的人們被僧人用毯子或布匹包裹著,一個個送往扎西科賽馬場。六百多人雖然大多負傷,但卻倖免於難。

赤巴仁波切當天乘飛機抵達西寧,未做休息,即刻乘車趕往玉樹。一路上,他看到來自祖國各地的救援隊伍,常常感動得熱淚盈潸。

4月16日晚上,赤巴仁波切來到扎西科賽馬場。他看到四百多具屍體擺放在風吹就涼的地面上。赤巴仁波切當即加入到為亡靈唸經超度的僧眾當中。

不斷有屍體送來。

等到次日救援結束時,赤巴仁波切的面前擺放了一千多具屍體。

「我們的僧人要是再早一點的話,」赤巴仁波切說。「興許可以救活這個女人的丈夫。」

那天早晨,當拉毛措爬過廢墟,返回丈夫身邊時,她看見他死了。

「噢,仁波切,」拉毛措緊緊抱著赤巴仁波切的腿,泣不成聲地說。「是我殺了我丈夫呀……」

赤巴仁波切為她摩頂加持,接著溫言寬慰:

「人生在世,誰能不經歷死亡呢?作為一個藏民,你應該知道,死亡只是一道生命的門檻,跨過這道門檻,還有更加漫長的道路需要你去行走。別忘了我們藏族的一句諺語——每個人都會死,但沒有人真的死。如果你覺得這一千多名比丘和四十多位仁波切對你丈夫的亡靈所做的超度法事還不夠的話,那你最好還是回家去吧,孩子,回到家裡,不管你是住在廢墟上還是帳篷裡,為你的丈夫多多念一念六字真言,這比沉浸在悲痛中無所事事怨天尤人更有好處。」

就在當天,許多人聽從了仁波切的勸告,回到自己暫住的帳篷,為亡靈燃起了酥油燈。盡其可能,他們在為生存奔忙的同時——在這個交通擁堵人心惶然的縣城裡,尋找水和糧食將會花去人們太多的時間——總會和親人聚族而居,一遍遍念誦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從死亡發生的那一刻起,六字真言就不斷地從人們焦灼的唇齒間滑落。

念誦六字真言的,最先是結古寺的僧人。他們是第一批看見屍體的人。

薩迦巴寺院——結古寺——建築於瀕臨扎曲河的山坡之上。

4月14日凌晨7時許,依照長年慣例,僧人們彙集於經堂大殿,將要開始一天的課誦。

地震發生了。

結古寺的550名僧人分成四組,奔赴縣城的各個受災區。

五明佛學院管家將永多吉帶領一百多名僧人,趕到縣城中心。

結古寺賓館的五層大樓跨塌成一堆鋼筋水泥的垃圾。

僧人們急忙用手刨挖。

當第一具屍體從水泥的碎塊中暴露出血肉模糊的面容時,僧人們不約而同地念誦一聲:唵嘛呢叭咪吽。隨即,結古寺的天葬師仁青以極其熟練的手法,將屍體捆紮成跌跏之姿。這種姿勢,也就是人在母胎中十月生長時的嬰兒之姿。

按照藏族風俗,人以嬰兒之姿赤裸而來,也必將以嬰兒之姿赤裸而去。

另外兩名僧人抬著屍體,向著結古寺走去。

事後,據江永多吉介紹,結古寺的僧人在4月14日搶險十多個小時,救出六人,只有一位失明的老人活了下來。

當天午後,陸續有消息傳來,說某某僧人的家人遇難,亟需搶救,但是,沒有一個僧人離開結古寺賓館的搶險現場。在其他受災區,同樣也沒有一個僧人離開。

「作為一名僧人,我們不應該存有分別念,」將永多吉說。「一切有情眾生,都是我們的父母,我們為他們而活。對於一個僧人而言,只顧自己或者自己的親友,這是一種染著了自私的墮落。我們因為一切有情眾生的痛苦而痛苦,我們也因一切有情眾生的幸福而幸福。」

此生迅速消逝,
仿若枝條在水中書寫。

——喬答摩•悉達多

霧靄混合著發自龐大廢墟的塵埃,幾乎遮蔽了這座海拔4000米的高原之城。

在晨陽普照之前,很多藏民,從結古鎮以及周邊的鄉村早早起身,將親友的遺體運送到西山下的天葬臺。

天葬台上,風搖便動的經幡招引了七八隻凌空而來的禿鷲斂翅而眠。而在對面遙遙相望的東山下,結古寺的僧人正將一具具罹難者的遺體抬上卡車。

「他們活著時,曾經尊嚴地活著,」玉樹州職業技術學校的青年教師尼瑪將才如是說。「他們死了時,確實也以尊嚴的方式死去了。」

尼瑪將才的意思是,幾乎所有罹難者的遺體都獲得了必要的尊重。不管是在結古寺,還是在扎西科賽馬場,僧人晝夜不停地燃放酥油燈,伴以毫不間斷的經懺法事。

罹難者的親屬因而倍感欣慰。

隨著陽光的利劍刺穿尚未落地的塵埃,一卡車接著一卡車的屍體運送到天葬台下專門用於火葬的山谷。上千名僧人或抬或抱,將一具具屍體置放在山谷裡早已堆好的木柴和汽車廢棄輪胎上。

一桶桶酥油潑上屍體。

結古寺二十八歲的丹巴仁波切手持火把,點燃了葬禮之火。

殷紅的火焰和漆黑的濃煙蒸騰而起,接著便扶搖直上。

天葬台上的禿鷲舒展雙翼,衝入愈升愈高的濃煙,直至千米湛藍的高空翩然而舞。

山谷對面的山坡上,來自一百多個寺院分屬藏傳佛教四大教派——寧瑪巴、薩迦巴、噶舉巴和格魯巴——的七千僧侶,身著絳紅色的袈裟,齊聲誦念四臂觀音心咒、菩薩心經和普賢行願品。而在火葬場上方的山坡上,結古寺的丹巴仁波切帶領七位僧侶舉行大日如來火供儀軌。此前曾因舉行大日如來曼陀羅而保存的壇城沙,不斷被僧人撒向烈火濃煙。

壇城,亦即曼陀羅,也就是吉祥佛國。在舉行某些曼陀羅法事時,僧人會用彩沙繪製出一幅精美的曼陀羅,法事完畢,曼陀羅當即銷毀,而彩沙會被保存起來,因其無比珍貴,並且具有殊勝的加持力。

死者親屬默然而立,雙手合十。

來自西杭村的農民格嘎,懷抱羊皮包裹的女兒遺體,跪在僧侶前面。

他的女兒才定瓊措,只有五歲。

地震過後,格嘎懷抱女兒的遺體,輾轉於各個寺院,請求每一位能夠遇見的仁波切對他唯一的女兒予以超度。

「在她活著的時候,我愛她,但我總覺得愛她愛得不夠,」格嘎說。「在她死了以後,我仍然愛她,可我依舊覺得,愛她愛得不夠。」

本來,格嘎希望自己的女兒才定瓊措能夠得以天葬。

「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把自己的肉體施舍給禿鷲了,」格嘎說。「對於一個五歲大的孩子來說,死亡突然降臨,她能夠施舍給世間,也就只有她的肉體了,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這是她第一次行善,也是最後一次。」

當他請示秋鷹仁波切時,這位來自扎多縣幫愛寺——一座噶舉巴寺院——的仁波切對他開示說,十歲以下的孩子最好水葬。

「他們最好的歸宿是水,」秋鷹仁波切說。「因為他們脫離母親的羊水時間並不長久。」

藏民族對於生命以及死亡現象的研究,已有一千兩百多年的歷史。按照藏人的觀點,生命是個奇蹟,同時,它也包含著蛛網般繁複縝嚴的秘密。善待生命,並不僅僅是在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在他(她)死後,同樣需要善待,因為死亡的,只是肉體,除了肉體,一個生命還有別的組成部分。

當代西藏一位偉大的仁波切曾經這樣闡釋過生命的秘密:當臨終的實際開始時,我們人類會經歷八個階段;頭四個階段關係到四種元素的瓦解,最後四個階段則關係到意識消融至心識的最深層,也就是澄明心。

第一階段:地元素退化,消融至水元素。身體的堅硬麵,比如骨骼,再也無法做為意識的基礎或乘騎物,它堅實面向的能力消融至或轉入身體的流質,比如血液或粘液。

第二階段:水元素退化,消融至火元素,也就是讓我們身體保持溫暖,這時,火元素做為意識基礎的能力增強。我們不再感受到快樂或痛苦,甚至連中立感都沒有,一切與感覺及心理意識相關的都停止了。口、舌、及喉因為沒有唾液和齒渣而乾燥。其他的液體,如尿液、血、再生液及汗水全部都干了。我們再也聽不到聲音,而耳朵裡通常聽到的「唔」聲也終止了。心中所見就像陣陣輕煙。

第三階段:火元素退化,消融至風元素,也就是氣或能量的流動,這些氣或能量的流動引導各種身體的作用,如呼吸、打嗝、吐口水、說話、吞嚥、彎曲關節、伸直及收縮四肢、張嘴閉嘴、開合眼瞼、消化、排尿、排便、月經、射精等。身體的溫度減退,結果是無法消化食物。如果一生很少行善,身體的溫度會先從頭頂集中往下到心臟,上半身先變冷;但如果一生主要都在行善,那麼身體的溫暖會從腳掌開始向上到心臟,下半身會先變冷。嗅覺停止。不再注意周圍親友的的活動和願望,甚至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會感到呼吸困難,呼出的氣變得愈來愈長,吸入的氣愈來愈短;喉嚨發出嘎嘎聲及氣喘聲。心中所見就像螢火蟲,也許在煙當中,或者像鍋底煤垢的火花。

第四階段:比較粗糙的風元素退化,消融入意識。舌頭變得厚而短,舌根轉成帶有青色。不再感覺身體的觸感,也不再有身體的行動。鼻中的呼吸停止,但比較微細的呼吸仍然存在,因此,鼻內的呼吸停止並不表示死亡過程的完結。心中所見是油燈或蠟燭的火焰,或是像油燈或蠟燭上方閃爍的火光。開始時燈光閃爍,就像油燈或蠟燭將要燒盡。然後當精神作用所乘騎的氣開始瓦解,火焰的顯現會漸趨穩定。



一個沒有你的明天,
無疑將會很快到來。

——喬答摩•悉達多

地水火風,這四大元素,不僅構成了生命,而且還構成了整個大自然。這就要求人們,不僅要尊重由地水火風這四大元素構成的一切有情眾生,而且還要求人們必須尊重大自然。從本質而言,一切生命,與大自然是一體的。正是這種哲學觀,養成了藏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習性與風俗。遍佈雪域高原的所有名山大川,人們都將其視為神山聖湖。神山聖湖,總有經幡飄蕩,也有風馬飛揚。

但是,最近十幾年來,淘金者蜂擁而至。

許多雪域神山成了礦山。

臨近結古鎮的朵什神山就這樣變得滿目瘡痍。

就在此次地震的前一天,臨近結古鎮的另一座神山——尕多覺臥神山——開採礦山的第一聲炮聲震碎了高原純淨的陽光和空氣。

「當我們將化育萬物的大地糟蹋得遍體鱗傷的時候,大地必將復仇,」玉樹州職業技術學校酷愛民俗學的青年教師尼瑪將才用一種憂傷的語氣這樣說道。

來自色達喇榮五明佛學院的索達吉堪布也是這樣認為的。

人的貪婪不僅毀壞了大自然,而且毀壞了人類自身。

結束了一天的度亡法事。索達吉堪布靜靜地坐在草地上,凝視著緩緩流逝的扎曲河,談到了死亡的真實過程。

「在人的肉體停止了生命的跡象以後,還有一個心識流轉的過程,」索達吉堪布說。

藏人所謂的心識,也就是平素人們所說的靈魂。

這個心識流轉的過程,就叫中陰(Bardo)。

公元八世紀,將佛教密宗傳入雪域大地的印度班智達蓮花生,著有一部詳細闡述中陰過程的著作,名為《中陰聞教得度》。到了公元十九世紀,此書從西藏傳至歐洲。

歐洲的學者遂將此書名為《西藏度亡經》。

心理學家容格並不認為人死以後一切都會消失。他在《西藏度亡經》裡找到了生命真正的意義。因此,榮格把《西藏度亡經》稱作他一輩子的伴侶。

1960年代,美國科學家發現生命體都有光明。《西藏度亡經》就認為,人死之後的心識是一種不具物質形態的光體。這種光體,就是生命的本質。如果沒有覺醒,這種光體就會以生命的形式呈現生死輪迴的狀態。

「人死之後,心識還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時間,用來尋找自己的歸宿,」索達吉說。

所以,玉樹地震之後,從藏區各地紛紛趕來的一百多位仁波切和近萬名僧人,在結古鎮各個停放或者火化屍體的地方,念完七天的度亡經之後,將返回各自的寺院,繼續為此次地震中喪生的人們誦經直至四十九天結束。

「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在其死後的這四十九天裡,都有機會獲得解脫,」索達吉說。「所以,我們不會放棄最後的一線機會。」

對於每一位藏人而言,很重要的一點是,在臨終者或剛死者身邊的人要知道,臨終者或剛死者的心識在此刻非常密緻纖弱,因此要小心不致造成任何干擾,像是大聲說話,哭泣,以及粗魯地拿東西等,應該盡量營造祥和舒適的氣氛。在臨終過程中的最後一個階段,就是基礎澄明之心,也即心識的現起。此心識從無始以來就持續存在,同時也將永無盡期地永續下去。

正如當代西藏一位偉大的仁波切所說:

「生命的可貴,即在於生命的短暫,用短暫的生命,成就不朽的功德,生命雖短,卻很有價值。如能隨時都有面臨死亡的警惕,就會珍惜生命中的每一秒鐘。如何珍惜生命?就是多用智慧和慈悲,不為自己增添苦惱,不為他人製造麻煩;多為自己爭取向他人奉獻的機會,多為他人提供離苦得樂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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