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宰牲相君是大學問,連孔子都說行軍打仗的事他一點也不懂,廚房裡的學問倒多少通曉一點,可見宰和相都是"高級職稱",同時也是廚子。由這樣的人領導的政府,能不是"廚房內閣"嗎?他們開起御前會議來,能不滿嘴都是"滋味如何"嗎?
內閣設在廚房裡,派個廚師當宰相,實在太有"中國特色"了。
這也不奇怪。因君以國為家,則家務即國務;民以食為天,則治民即治肴。更何況,政治生活中的宴會又是何其多!祭祀天神地只祖宗人鬼要吃,接待外賓簽定盟約要吃,酬勞臣下討論國是要吃,召集元老們開政治協商會議也要吃。身為"國務總理"的宰相,怎麼能對廚房裡的事一無所知呢?
其實,既然是"民以食為天",那麼,治理國家,也就無妨廣義地看作是分配食物。所以陳平分割肉食"甚均",便證明了他確有能力成為"天下之宰"。
所謂分配食物,又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數量的多寡,二是品質的優劣,三是飲食的先後。總的原則,是地位愈高,就吃得愈多、愈好、愈早;地位愈低,就吃得愈少、愈差、愈晚。比如菜盤子(上古時叫"豆"),就不能一樣多。天子二十六豆,公十六,侯十二,上大夫八,下大夫六,這就叫"均"。
看來,分配食物,也絕非一件容易的事。為了防止忙中出亂、亂中出錯,就必須在宴會開始前安排好"席位",就是每個人在餐廳裡的位子。
古人席地而坐,所以叫"席位"。"席位"其實也就是"地位"││席地而坐之位。所以"席位"要根據"地位"來安排。首腦人物、中心人物、顯赫人物的席位設在正中,叫"主席"(主人或主賓之席);其餘參加者的席位,又依照一定的等級秩序,分列於兩邊,叫"列席"。
什麼人坐"主席",什麼人只能"列席",都有一定之規。這些規矩,就叫"禮"。孔子是禮學家,自然懂得這一套,所以自稱通曉"俎豆之事",因為這套規矩原本就是吃飯吃出來的。
除席位外,酒具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所謂酒具,主要是尊與爵。尊是酒罐,爵是酒杯。宴會上,尊放在地位最高者面前,於是由"尊"(酒罐)而"尊"(尊貴)。至於爵,當然是人手一隻。
但爵有質地好壞之分,便用以區分貴賤。比如卿用玉爵,大夫用瑤爵,士和其他低級官吏用散爵。這樣,爵與位就一致了,合稱"爵位",用以區分貴族的等級。
一隻酒杯就有這麼多的名堂,這麼多講究,那"俎豆之事"豈是小看得的?
一個盛大的宴會,當然不會只有酒而沒有肉。酒盛在尊裡,肉煮在鼎中。鼎是一種青銅炊具,圓形三足兩耳,也有方形四足的。體積大的,或者竟可烹煮整頭的牛羊;體積小的,也可煨鳼燉魚。目前出土的最大的鼎,是殷墟武官村司母戊大方鼎,通耳高一三三公分,長一一○公分,寬七十八公分,重八七五公斤。
但是鼎多,同樣排揚也不少。周制諸侯之食五鼎,分別烹煮著牛、羊、豬、魚、野味(獐子等),謂之"列鼎而食"。
在一片鐘鼓齊鳴聲中,宴會的主持人(宰相之類)依照"禮",或遵君主之命,用"匕"把不同部分的肉從鼎中取出,再按"爵位"的高低分配到每個人席前的"俎"上,由各人用刀切著吃,這就叫"鐘鳴鼎食"。
顯然,誰掌握了"鼎",誰就掌握了食物的分配權;如果掌握了國家的"鼎",也就意味著掌握了政權。因此,當禹擔任了中國各部落聯盟的領袖時,所做的一件大事,就是"鑄九鼎"。
鑄九鼎所用之青銅,據說來自"九州之牧"。這樣,"九鼎"便象徵者"九州",亦即象徵著普天之下食品的分配權了。
這當然是寶貝。所以夏商週三代之時,一直被奉為傳國之寶。商革夏命,成湯遷鼎於商邑;周革殷命,武王又遷鼎於洛邑。鼎之所在,即王者之所在,亦即政權之所在。
西元前六○六年,楚軍伐陸渾之戎而至於雒水,趁機在周王室的地盤上搞軍事演習,耀武揚威。周王室自然知道楚人不懷好意,無奈其時早已不大擺得起"天子"的架子,只好派了王孫滿去勞軍。於是楚莊王便故意問王孫滿說:不知道那"九鼎"究竟有多大多重呢?這就叫"問鼎",很明顯地是要搶飯碗了。
覬覦政權叫"問鼎",建立政權則叫"定鼎"。反正那口燒飯鍋擱在哪兒,權力中心就在哪兒,朝廷大臣們也都圍著它團團轉。於是宰相之位便叫"鼎鼐",國家重臣便叫"鼎臣",首輔三公便叫"鼎輔",而國運國祚便叫"鼎祚"。如果國運興隆國祚昌泰,就叫"鼎盛";如果三方並峙勢均力敵,就叫"鼎立"。
倘若不懂中國文化中政治與飲食的關係,就無論如何不會明白,一口的銅鍋竟會有如此之高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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