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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淚:第三章 百花與毒草,1956-58(4)

 2009-06-24 20:49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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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說不出話來了。我已經認罪,但他們還這樣殘酷無情。面對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我們有什麼辦法?怡楷遵命寫好大字報,貼了出去。一個還跟她講話的女同事看了大吃一驚。"你神經錯亂了,小李?你幹什麼要退職?你家裡的情況還不夠糟的嗎?你不工作靠什麼生活?你丶小丁丁丶還有肚子裡的孩子,一家三口?"她聲音裡流露出真誠的關心。怡楷苦笑著回答:"十分感謝。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克服吧。 "

教育工會召開了一次會員大會,宣布將我開除會籍。同時,我們被趕出新公寓,搬回筒字樓。過了幾天,我倆又被校長叫去。"我們一直在重新考慮你們的問題。我跟人事處長說:‘老王,李怡楷已經有一個孩子,不久又要生第二個。你們不能這樣對待她。讓她保留工作,掙點錢養活一家三口。'她簡直是寬仁厚德的化身。"現在你該明白什麼是革命人道主義了。你自覺自願提出放棄你的飯碗,而我現在把它還給你。革命人道主義,哪怕是一名極右份子的老婆也受惠。去吧,再貼一張大字報,感謝黨的革命人道主義關懷。"

我倆又說不出話來了。這樣令人咋舌的偽善完全超越我們樸素的道德觀念。這種表面的反覆無常其實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神經戰,其目的在於打垮我們的精神,並強迫我們用自己的手為他們的不人道塗脂抹粉,為他們欺騙群眾的陰謀效力。我感到十分沮喪,但當晚怡楷卻平靜地說:"他們掌握絕對權力,對咱們可以為所欲為。我們毫無辦法,但是必須堅守對生活的信念。"

我的妹妹寧慧也在二十八中被打成右派,罪證就是《北京日報》重點報導過的她在區委召開的鳴放座談會上的發言。她被免除副校長職務,降三級,到一個郊區農場監督勞動。他丈夫原是一名預備黨員,受她株連被取消候補資格。在北大西語系任教的丶我過去燕京的同事中,黃繼忠多年來"追求進步",是公認的大積極份子,鳴放期間十分活躍,後來被劃為極右份子,被送勞動教養。吳興華才華出眾,既無"歷史問題",政治上又"要求進步",已提升為副系主任,卻因質疑在英語教學中要學習蘇聯也被戴上右派帽子。胡稼胎教授,儘管謹慎寡言,又深諳佛法,也因鳴放中有右派言論照戴帽子不誤。趙蘿蕤教授因愛人陳夢家教授被劃為右派受刺激而患上精神分裂症。俞大絪教授也因愛人曾昭倫當上了大右派而心臟病發作。曾先生是當年的"進步教授",中共的同路人",貴為新中國的高等教育部副部長。這樣一來,當年燕京一共五位英語教授,其中三位男的本人,兩位女教授的男人,統統當上了右派。一家一個,無一倖免。在南開,我當年的緊鄰丶雷海宗教授也被打成右派。查良錚謝絕參加教師鳴放會,倖免於難,卻因為抗日期間愛國參軍被打成 "歷史反革命",被判 "管制三年"。

王佐良教授主編的《西方語文》季刊創刊號的撰稿人中有好幾名右派,其中包括吳興華和我。刊物的執行編輯丶葆青的愛人道生,被劃為極右。主編為"方向性錯誤"做了檢討,刊物改名為《外語教學與研究》。我為興華翻譯的《亨利四世》所寫的評論,本來預定在第二期刊登的,無疾而終。右派的作品不得出版,但我被打成右派的消息還沒傳到《譯文》,我譯的《珍珠》才得以僥倖問世。

根據多年後官方公布的統計數字,全國被打成右派的超過五十萬人。當年一個漢朝的暴君用宮刑殘害一位進諫的史官,從此成為千古罪人。相比之下,這場反右運動對知識份子群體施加殘暴的精神閹割,更是千古奇聞。與此同時,在運動中湧現出的大批積極份子,在反右派的階級鬥爭戰場上立了汗馬功勞,陞官的陞官,入黨的入黨。一代偽君子和告密者開始毒化民族的道德操守,為以後的政治迫害運動鋪平了道路。

在等候我的處分正式批准期間,我繼續在圖書館搞英文書刊編目。右派學生都裝上卡車送去勞改了,只剩下我單獨在一名北大英語專業畢業生嚴密監視下勞動。這個年輕人老滋老味,滿口官方文件和《人民日報》社論的官腔。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他交給我編目的書刊中,有一批從俄文翻成英文的小冊子,都是關押在斯大林的集中營裡的受害者寫的。他們在肉體和精神上遭受暴虐的悲慘經歷像惡夢一樣讓我驚悸,而他們對自由的渴望不斷在我心裏迴響。有一本小冊子的名字是《去告訴西方吧!》。在靜悄悄的丶無人問津的圖書館裡,我彷彿聽見作者痛苦的呼號。但我納悶,西方國家或者我的西方朋友們是否知道或者關心中國發生在我這樣的人身上的事情。於副校長說得對:"不管幹什麼都要付代價的。"而在社會主義中國,為自由鳴放不僅要付出代價,而且要付出極其高昂的代價。

有一天,我年輕的監工把我叫到他辦公桌面前,指著一堆美國出版的新書,都是我在運動開始前通過學校訂購的,剛剛從日內瓦的中國大使館寄到。"巫寧坤,這些書你還要嗎?"他板著面孔問我。"你要的話就說要。你如不要,我就馬上蓋上圖書館的公章。"我一直在等著這些書,其中多半是我在芝加哥大學受教的老師們的最新學術著作;我怎麼會不要呢?但是我怎麼買得起呢,現在只剩下一個月的工資了?我一本一本拿起又放下,他可不耐煩了。"我還有革命工作要做,你也得回去勞動。不要浪費時間。"我撿起薄薄的一本,那是我的老師奧爾遜教授詮釋英國詩人狄倫斯托瑪斯詩作的專著,忍痛放棄了其它幾本。當我手裡抓著書離開他的辦公桌往回走時,我聽到他劈劈啪啪往我買不起的幾本新書上蓋上公章的聲音,彷彿他們是該消滅的階級敵人。那天夜晚,我很晚未睡,對照奧爾遜精湛的詮釋重讀托瑪斯的一些感人的詩篇。在寂靜的深夜,我彷彿可重新聽到,在我回國的前一年,在芝加哥大學洛克菲勒教堂,詩人熱情澎湃的聲音朗誦他自己的詩《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 》:
當筋疲腱松時在拉肢刑架上掙扎,
雖然綁在刑車上,他們卻一定不會屈服;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

第二天下午,正準備結束在圖書館的勞動,我又被叫到我年輕的監工辦公桌前面。"巫寧坤,我奉校領導指示通知你:關於你的處分決定已由國務院批准。"他用他最神氣的官腔宣布。"17日下午二時整,上級派人到你宿舍來送你去接受勞動教養。你準時在門口守候,不得違誤。為了給你充分時間做好必要準備,上級決定從明天起,免除你勞動兩天。黨對你如此寬大,你應感恩圖報,努力通過強迫勞動改造思想,立功贖罪。回家以前,你到人事室去一下,在你的結論上簽字。"

在人事室,那位雨果筆下的警官在等我。"過來在你右派問題的結論上簽字。"他邊說邊遞給我一張紙,上面列印著我的六大罪狀,教我在那兒簽字。我飛快地看下去,他卻不耐煩了。"在這兒簽字,別浪費我的時間。已經下班了 。" 我一言不發籤了字。

我回到家裡,把意料之中的消息告訴怡楷。懸念結束了,我倆倒感到鬆了口氣。稍稍商量了一下,便決定不能讓兩歲大的兒子在場看著爸爸被抓走,明天由王阿姨把他送到我妹妹家去避難。於是,第二天上午,我和王阿姨一起先帶他乘332路公車到動物園去看他最喜歡的印度大象。在動物園門口的水果攤上,我給他買了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小丁丁緊緊地抱著蘋果,我緊緊地抱著小丁丁,直奔像苑。小丁丁一瞅見大象就樂得哈哈大笑。"大爸爸,你好多天沒帶我來看大象了。我好喜歡大象。你再帶我來,快快地,多多地!你答應我嗎,大爸爸,呃?"我一下答不上來。跟他實話實說嗎?還是說句瞎話哄他一下呢?給你自己兩歲大的兒子留句謊言告別?我哽得說不出話來。"一有空就帶你來,小丁丁。"我搪塞了過去,心裏不是滋味。這時他看到一頭大象用鼻子捲起一根香蕉來,興奮得直嚷嚷,同時張開兩隻小手要拍巴掌。他手裡的蘋果啪嗒一聲掉進像苑,滾到一頭像跟前,立即就給它用鼻子捲走了。小丁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伸著小胳臂嚷嚷:"我要我的蘋果,我要我的大紅蘋果!"我趕緊把他摟得緊緊的,哄他說:"快別哭了,好孩子,爸爸再給你買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突然間我感到支持不住了,王阿姨趕緊把孩子接過去。只聽她說:"爸爸累了,小丁丁,阿姨帶你找奶奶玩去。"我的心往下一沉,迷迷糊糊地看著孩子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坐在公車上才想起沒給他買蘋果。那個失去的大蘋果不停地在我眼前跳動,好像一個童話裡的金蘋果,好像是我們生活裡無可挽回地失去的什麼東西。回到家裡,一進門怡楷就問我:"小丁丁哭了嗎?"我支支吾吾地說: "本來倒是沒哭,後來...... "

我只剩下一天了。怡楷要上班,她勸我放鬆一下,一個人到香山去逛逛。香山是遊覽的勝地,我們一直以為隨時可以去的,因此一直沒去。我搭公車前往,發現山上游人稀少。我一一觀光了各個風景點,在中山紀念堂逗留的時間較長。中山先生曾主張聯蘇聯共。我不禁納悶兒:若是他活到今天,他會怎樣看待眼前的政治現實?最後,我在山頂一個無人光顧的茶館坐下來喝茶,山頂上的景色盡收入眼底。我要了一小盤五香花生米,兩個茶雞蛋。看到山坡上蔓草延生,不禁想起哈姆雷特的著名獨白:"這是個荒廢的花園,一天天零落,生性蕪穢的蔓草全把它佔據了。"自言自語地哼了兩遍之後,我猛然打住,暗自責備自己:"你感傷個什麼,老兄!你完全明白顧影自憐是毫無用處的。正如毛校長所說,現在該是你反省歷史和思想的時候了。說得對,但不是她那一套。漫山遍野都有百花齊放,總有一天,這片大地上將有百家爭鳴。我還有自己的園子要培植。"花生米和茶雞蛋我都沒碰,包了起來給怡楷帶回去。

回到家,看到怡楷炒了兩盤我愛吃的菜,作為餞行的酒席。我沒有什麼胃口,盡量勉強自己多吃一點。她找出一瓶幾乎全空的金獎白蘭地,把剩下的酒倒進兩個小酒杯,雖然她從不沾酒。
"祝-祝什麼呢?" 她含笑說。
"祝我們快出世的孩子生活在一個更好的世界 !"
"祝孩子的父親早日歸來!"
"他們對我說,我的勞教時間不會很長,但是誰也不知道究竟多長。你要受苦了......"我感到很自咎,她從小是在親人無微不至的愛護下生活的,後來把終身托付給我,而我卻把我們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現在又讓她一個人背十字架。
"你不用為我丶為我們,操心。我那天就說過,天無絕人之路。我會每日每夜為你祈禱。堅守信念,不管發生什麼情況,堅守對生活的信念。你今天覺得香山怎麼樣?"

"很美,美極了!我起初感到情緒低落,後來看到漫山遍野真的都是百花齊放,我就高興了。等我回來,咱們倆一定得去跑遍每一個山頭。世界是一座美麗的大花園,生活是值得我們為之受苦受難的。我們的孩子們一定會生活在一個更好的世界。但是目前你得為我丶為全家人背十字架 ......"

"哪兒的話,我有什麼權利不背十字架?"她平靜地說。"我把一些換洗衣服 丶盥洗用具,放在你那個舊洗衣袋裡了。你到那兒之前不會知道你真正需要什麼。我以後隨時把你需要的東西寄去。你想你會有時間看書嗎?"

"勞動改造嘛,大概不會有很多時間看書的。你就把那本舊的英文原版《哈姆雷特》扔進去,還有那天新買的馮至編的《杜甫詩選》。我感覺好像是要去作一次新的冒險。"
"上帝與你同在!"
(第三章 百花與毒草,1956-5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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