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望
從王若望一生與底層人、名人的交往中可窺王若望人生軌跡、性格、品行之一斑。編寫匆促,挂一漏萬。
底層人:紹興鐵匠。國民黨師長。胡宗南部門衛。陸行良。許鐵生。紀康·顧准。三個表弟。陳錦華。郭玉和·吳女士。許憲民·林凡·徐建。周慧珺·林翠芬。小孫。湯麗娟。兩個保姆。
名人:凱豐、方紀夫婦。羅榮桓·王力。柏楊·茹志鵑。馬天水。姚文元。張琴秋。魏金枝。李銳。柯慶施·李錦。匡亞明。徐特立·成仿吾·杜穎甫。林伯渠。張春橋·石西民·周而復。夏衍·吳強·劉知俠·孫峻青。程子華。胡喬木。
·紹興鐵匠
1934年,紹興鐵匠給十五歲的王若望砸上腳鐐。
【我坐在小板凳上,讓腳鐐的蟹鉗套進我的稚嫩的腿,鐵箍銜接處墊在鐵砧上,鐵匠師傅用鋤頭敲擊鉚釘,那敲擊的聲音一錘一錘好似敲擊我的心房。這時我才懂得,鉚釘是永久性的緊固件,不像戴眼鏡那樣可以隨時取下來。它將永遠縛住我的雙腿,直至放我出去的那一天。這個打擊是給活的生物最殘酷的刑罰。我不由得把一隻腳猛力縮回來,放聲大哭。
"哭的啥?我砸痛了你的腳嗎?"鐵匠被我突發的哭聲怔住了,停止了敲擊。
我收住了眼淚,簡直是跪下來請求他:"求求你吧,不要給我釘這個鐐,難道怕我逃跑嗎?"鐵匠說:"怎麼能不釘鐐呢?這兒的規矩,判十年以上的都得釘鐐,倒不是怕你逃跑,而是便於管理,讓看守一看你就是個重犯。不瞞你說。我們也是犯人哪,我可沒有這個權
我連忙補充說:"我才十六歲,實足年齡只有十五歲,你替我請求上級吧,能不能免了這個。"這時我的一隻腳已經牢牢地釘上鐵箍了,我痛得直想掙脫它。
鐵匠一聽說我還是孩子般的年齡,他的手軟了,開始在鐵砧上用鑿子鑿斷那只鉚釘。我又流下眼淚,說:"太謝謝你了!"他說:"我給你換一副輕一點的,比這個輕八兩。你還是個孩子呀!"他沒有從掛在牆上的展覽品中挑選,而是從一堆廢料中挖出來。我聽得此人是紹興口音。這個紹興鐵匠又悄悄地關照:"這個腳上的鐐,不會戴足十年的,你們可以給二科打報告,請求開鐐,要是腳脖子腫了,或是生了腳氣病,只要二科在你們的報告上批了‘照准'二字,我就會給你們開的。我管釘鐐。也管開鐐,我見得多了。"】
·國民黨師長
1937年,王若望從國民黨監獄釋放出來,與難友結伴而行投奔組織。路上風餐露宿、打工謀生。他們在國民黨軍隊的一個飛機場做建築工。與生俱來的共產黨宣傳習慣使他們在民工中進行"赤化"工作:煽動怠工,教唱革命歌曲。結果與機場駐軍爆發了矛盾。一位從肩章辨認的師級軍官"氣勢洶洶地質問道:‘你們說,你們是誰派來的?......共產黨跟我們鬥了足有十年了,你們的花樣我領教得多了。'呂恆照實說了我們是剛剛從牢裡出來的政治犯,並沒有人派遣。‘那麼,你們為什麼不去找朱毛,要到這裡來修飛機場呢?'老陳說:‘我們一時找不著紅軍,回家又沒盤纏,所以跟了小王到這裡掙幾個錢。'‘你們哪裡是來修飛機場的?你們是破壞,你們自己不好生干,還叫別人也不好好幹,教唱的是宣傳什麼蘇維埃,打土豪的匪區裡的歌。那裡是為了掙幾個錢呢?'老陳說:‘難道你沒聽說國共合作,打日本了?難道我們還是土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們到這兒來修飛機場,聽說是為了打東洋鬼子,才到這兒報名參加的。'這個說明,使在場的士兵和軍官部深為感動。緊張的敵對氣氛明顯地緩和了。我(王若望)插話道:"我們不是還教唱抗日歌曲嗎?長官如若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唱給你們聽。"你們部隊要學唱的話,我也可以去教會他們,這對於鼓舞士氣大有好處咧。"沒想到這位師長竟掏出紙煙來,給我們一人一支,很關切地問:‘你們是從哪個牢監放出來的?'諸人掏出了監獄發放的通行證,上頭都有寫明‘希沿途軍警和車船給予返家之方便',以下是一枚‘軍政部'的大印。也許是這顆大印,將南京軍政部所轄的工程部隊和我們五個政治犯拴到了一起,也許是我們的一片救國之心深深地打動了他,這個師長便對校官說:‘給他們五個人,一人發五塊銀洋,讓他們投奔朱毛去吧。'
·胡宗南部門衛
王若望奉命在在西安做產業工人工作,完全是空手套白狼、單槍匹馬胡亂闖。王先裝癟三從後門混進了西京電廠,繼而利用送報紙結識了三位高級職員,就從前門堂皇進出了。未料某日,西京電廠駐防軍從原來楊虎城的十七路軍換成了胡宗南的部隊,王若望仍然大搖大擺地進來,門口衛兵喝止,王若望沒聽見,仍往裡走;門位端起刺刀一個箭步剌來,王若望膝蓋上部挨了一刺刀,血流如注,當時昏了過去,倒在血泊中。電廠警衛連和廠長慌亂了一陣,立刻把送傷者進西安的紅十字醫院。當天,新結識的電廠孫工程師和配電員來慰問;電廠駐軍的兩位官長和也來醫院表示慰問,還送了一束鮮花和許多水果;一位營長在病榻旁向我道歉,責罵門衛動刺刀太鹵莽,只因他是新兵,......云云,執禮甚恭,自責真誠。王若望心中的憤怨消解了一半。自己人西安工委第二天派人來慰問。黨組織把王若望被刺看作是國民黨軍人暗害共產黨的政治事件,本打算由"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辦"出面,向西安行營提出抗議。經王若望說明是一場誤會,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把繃緊的階級鬥爭弦鬆了下來。
·陸行良
陸行良,上海作協作家,曾任上海作協牛鬼蛇神挖防空洞的工頭。王若望一天不小心踩在跳板的釘子上,鮮血直流,送往醫院急救。醫生開了一星期的假條。王若望讓兒子把假條送到作協。陸行良革命覺悟很高,令王若望兒子代替父親挖了七天的防空洞。三十餘年後,王若望還記得這人性的扭曲。
·許鐵生
許鐵生,與王若望一起在上海作協遭整肅,關在京劇院院子裡。許是《海瑞上疏》劇本作者,大牛鬼蛇神。海派首席老生周信芳因演他編的《海瑞上疏》被批鬥至死,許的女兒受株連判刑五年,刑滿留場,花季少女被折磨成嘴癟、臉長、骨瘦如柴的老太婆。許開始對王有戒心,以為是上級派來監督他的。後來許王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1976年9月,廣播裡傳出毛澤東死了的消息,頓時一片哭聲,只有許和王哭不出來。當管理他們的"牛頭"鑽進牛棚鄭重報告毛去世時,許馬上吸著鼻子抽咽起來。許原是演員出身,善於演戲。王若望卻裝不出來,還是沒有哭,雖然他知道裝哭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結果"牛頭"命令王若望手執紅語錄本,跪在毛澤東像下請罪,以為懲處。次日,"牛頭"派王若望、許鐵生制花圈,特別關照花圈的花要新鮮的,不要紅的。許鐵生不知哪裡弄來一些含苞未放的菊花,與王若望在院子裡扎花圈。這時,從樓上窗子裡伸出一個女人的頭,她居高臨下嚷嚷:"沒開的菊花不如紙花......"。王若望下跪、扎花圈,正窩著一肚子的氣,便衝著那個女人講了一句:"不要咿哩哇啦軋鬧猛嘛"。
就這麼一句話,竟闖了大禍,樓上那個女的告到公安局派出所,說是王某誣蔑毛主席,想用紙花代替菊花,並且說她是"咿哩哇啦",沖淡大家對毛逝世的悲痛,公安人員再問此人是不是反動分子?壞女人說:"當然是牛棚裡的現行反革命"。公安來到京劇院,先找黨委書記,拿出一張拘捕證,寫著"現行反革命分子乘著國殤進行反革命活動 " 云云。書記看了拘捕證,提出需要有個證人,於是,馬上找到許鐵生來作證。許鐵生來到院部,看到穿著制服的人,他不知道說一句話會這麼嚴重。他從黨委書記口中,聽得出還有弦外之音,他定一定神,說:"王若望講了‘咿哩哇啦',下面還有半句‘不要鬧猛'。他的意思,悼念偉大領袖,應該安靜肅穆,那個唱京劇的女同志,不懂上海話的‘鬧猛',咿哩哇啦太鬧猛,這就破壞了莊嚴肅穆的氣氛。要是換了上海人,就不會發生這種誤會了"。 公安人員收起拘捕證。
·紀康·顧准
紀康,上海總工會文教部部長。王若望作為副部長,與紀康合作愉快,數十年後,猶稱紀康"知己難得"。1949年後,上海灘上有三大演講家:陳毅、顧准、王若望。若以聽眾多寡而言,則狀元、榜眼、探花分屬王若望、顧准、陳毅;蓋因王若望的聽眾是上海工人、工會會員。時上海有工會會員七十餘萬人,聽過王若望作報告的有五十餘萬人次。部長紀康拙於言詞,不善演講,但對副部長王若望的演講全力支持,經常為其主持,配合默契,相得益彰;還根據王的建議,辦了演講員培訓班,以適應基層工廠越來越多要求派人來演講的要求。王若望的演講和出名引起了總工會領導的不滿,責其"個人突出"、"小熱昏"、""王若望的報告可是代表上海總工會和我們的黨哩",是出風頭、街頭賣梨膏糖的吆喝。三十出頭的王若望修為未到家,吃力既不討好,也就有了情緒: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奈何預約演講的單位就已二十餘家,萬萬不能不去。紀康在這個當口不僅一如既往當面支持王若望,"其實,這是一種平均主義在作怪,要是誰個人突出一點,平庸之輩就感到是對他的威脅,罵你是出頭的椽子,你說‘‘木秀於林'倒是很恰當的";且在背後,黨組織的會議上據理力爭,為王若望打保票:"我曾作為一個聽眾聽了王若望的演說,台下的工人氣氛很熱烈,確實有引人入勝之處。台下聽眾提出許多疑難問題要他回答,這正好給總工會做思想工作提供了很好的機會,這種親自下去直接解答職工對我們黨的政策存在的種種疑慮。王若望本人好幾次向我表示,希望有更多的領導幹部親自到工人中去接觸群眾,他提出陳毅市長就是這樣的榜樣,他並不願意單槍匹馬挑起如此沈重的擔子,我是說話結巴,不能作報告,王若望作報告倒是事先準備了提綱,經過我審查的"。
紀康後來調至華沙"世界工聯"任中方常駐代表。在華沙紀康患了一種怪病:
肥胖的碩大無朋,返國醫療,1963年不治而亡,終年五十三歲。
顧准,思想家,時任上海稅務局局長,其報告聽眾多為機關幹部、留用人員。顧准與王若望同鄉,長王三歲。王若望藉鄉誼登門拜訪討教,未料顧准也早有心與王結識,說:"我曾經聽過你的一次演講,給我的印象很好,你能做到深入淺出,雅俗共賞,舉的例子來自社會底層,正適合工人群眾的口味"。 王要求他指出缺點,顧笑笑說:"有的。在您的講話裡,還透露著常州口音"。我要他談談做報告的經驗,他說:"我的聽眾跟你不同,聽我講話的大多數是科室留用人員,他們似乎有一種自卑心理,以為自己是被征服者,所以不可有居高臨下好為人師的口吻,眼下我們的某些領導人,講話的內容是解釋黨的政策,聽演講的看作是政治任務,聽起來乾巴巴,很教條,那就失敗了。如果說我的聽眾是偏右的,那就要注意設身處地,冷靜的說理;而你的聽眾是工人階級,大概屬於偏左的思潮,講得激昂慷慨肯定受歡迎"。
顧准1957年打成右派,文化革命中慘遭摧折,1979年病逝,一代英哲隕落。九年後,閃耀著思想家光芒的遺著始得出版。
·三個表弟
王若望從朝鮮慰問回國,妻子李明告訴他舅媽某晚來,下跪叩頭哭泣哀告你去救兩個表弟。王若望表弟恩嘉、耀嘉曾在國民黨軍隊做過事,按照解放軍朱總司令佈告昭示:放下武器,到指定地點登記,即既往不咎,還保證給出路云云,登記了後,就回家等候安置,並不躲藏。未料鎮反運動,恩嘉被槍斃,耀嘉逃跑被抓,一週後在兄長行刑處也挨了一槍。1937年恩嘉曾跟從王若望赴延安,被通行的黨員幹部阻止。恩嘉依戀不舍,臨別時高喊"勿忘了我呀!"
第三個表弟復嘉,在工廠做工。同臺機器做工的一位工人被機器壓斷了一隻手。工廠保衛科幹部階級警惕性很高,從復嘉的檔案袋裡找到了階級報復的證據。因為檔案記錄了復嘉兩個哥哥被鎮壓,復嘉與我們黨與工人階級有血海深仇,順理成章會報復。復嘉被公安局上了銬子帶走了,對他採用刑訊逼供,廠黨委保衛科的一粉報告成了起訴書,法院據此判了他無期徒刑,據說還是寬大處理。沒判死刑,理由是那個致殘的青工只截斷了一隻手。工廠裡展開階級鬥爭教育。
復嘉坐牢三年以後,一位老工人由於良知的衝動,挺身而出,先說服只剩下一隻手的青工,二人一同向法院為復嘉鳴冤叫屈:他就是發生工傷事故站在機器旁的證人,他證明機器出事故的時候,復嘉並不在現場,受傷的青工也願意證明這一點。法院派人下廠開了調查會,證實那起事故與復嘉無關,乃宣布無罪釋放。黨委、保衛科沒事。法院有恩於復嘉。
·陳錦華
陳錦華,上海柴油機廠技術員,時王若望任該廠廠長。王若望收到公安局特急件,要捕陳錦華,罪狀是曾在國民黨政府供職、寫過反共文章云云。當時社會上的鎮反聲浪甚囂塵上,陳錦華這樣的情況,一批捕,鐵定挨槍子。王若望與書記商量,緩簽名蓋公章大印。書記直搖頭,把公安部文件拿出來:"我們不能對階級敵人手軟,基層黨委的責任只能幫助公安局發現敵人,而不是扯後腿或扯皮呀"!王若望說服保衛科長查詢一下陳錦華的歷史問題。結果瞭解到其中有曲折隱情。保衛科寫了報告,書記也良心發現,一起簽了字,蓋了公章,送交公安局。這件案子就這樣不了了之。陳錦華自己則始終蒙在鼓裡,不知道自己已在鬼門關打了一個來回。
未料陳錦華還是躲過了初一,沒躲過十五。1957年王若望成了右派,公安局翻出四年前的舊帳,將陳逮捕。幸好這時殺人高潮已過,沒當場殺掉,判了六年,死在勞改農場。
·郭玉和·吳女士
郭玉和,上海盧灣區一家麵館老闆。郭聽過王若望關於"憶苦思甜"的報告。信任王,就對王吐"苦水"。三反五反中,郭的小麵館被定為違法戶,要罰款,工作隊讓他"自報公議"。郭的"自報"與"公議"怎麼也統一不起來,儘管他把妻子的金銀首飾和飯館地皮都交上去,還是過不了關。過只好關門大吉,不開了。這下惹禍了。郭以對抗運動被關了起來。關到第四天上,隊長喊郭老闆去談話:"怎麼樣,想通嗎"?,"想通了"。"你究竟貪污多少呢?"兩個人討價還價就像拍賣行水漲船高,直至郭喊價喊到一千萬,隊長才肯罷休,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張印就的"基本守法戶"五個大字的憑據,算是得到寬大處理,最後,郭對王若望說:"有一點我不曾做到,我以為傾家蕩產落到以工代賑到此地敲石子,賺一個無產階級好名聲,也還值得。誰知連指導員還是要我填表寫上‘小業主 ',我問他小業主是啥意思,他說還是資產階級,看來我這個小業主即使已經兩手空空,娘胎裡定下的資產階級恐怕永遠不得翻身了。王老師,你給我一點指示吧" !
吳女士,1992年8月,王若望在紐約的首場記者招待會散場時,一名中年女子上前跟他打招呼,熱淚盈眶大聲嚷著呼喚我不要走,她嗚咽地說:"你就是我父親的恩人哪,我從小時候就知道你老的大名呀,我爸爸叨念著一位王若望,想不到就是您------"。 記者會主持人李勇立即做了採訪,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1992年9月23日《世界日報》上,講述"王若望與他的動人故事"。原來吳女士的父親是從香港回歸大陸的愛國資本家,他對中共一向有好感,故在大陸解放後,結束了香港的生意,將資金拿到上海開了一家五金行。不料開張第二年就來了一場三反五反的大地震,起初把他隔離,並作為嚴重違法戶遭到清算,這家五金行宣告停業。該店的失業員工中有一位知識份子,他平時看《勞動報》。王若望是該報的創辦人之一,並常常在上面寫些小文章,其中有一些文章是批評極左的東西。這位員工眼見著老闆抱著一片熱忱回滬參與祖國建設,遭到如此待遇,自己的飯碗也一齊砸了,心有不平,便寫信給王若望反映情況。王若望接信後訪問了他,寫了一篇稿子登在《勞動報》上。當時王若望不僅是《勞動報》的撰稿人,還有一個官銜是總工會的文教部副部長。中共建政初,總工會的權威甚至超過人民政府。上海市工商局看到《勞動報》的這篇文章,馬上允許老闆回家,並繼續營業,過了一個月還發給他一張"基本守法戶"的鐵券。吳女士的父親與店裡的那位職工要在某飯店設宴招待王若望全家,以示感恩不盡之意。王若望謝絕了設宴招待,登門探望了這位愛國資本家。王若望記得這戶人家有兩位不足十歲的雙胞胎小姐妹。沒料想,吳女士是這雙胞胎姐妹之一。從吳女士的講述中,王若望才知道他曾救過的資本家逃過了初一,仍然沒能逃過十五,在四年以後的肅反運動中,被囚禁於安徽白茅嶺勞改農場,冤死在白茅嶺。
·許憲民·林凡·徐建
許憲民,林昭之母。彭令凡,林昭之妹。徐建,林凡未婚夫。
王若望為因受自己株連成了右派的徐建介紹對象認識了林昭的妹妹林凡,進而與其母許憲民多有交往。
徐建在國防工業飛機修理廠任工會文教部長,曾邀請王若望到該廠去演講過一次,他又在黑板報出過特刊。反右時,徐建被說成是大右派王若望打入要害部門進行反革命活動的爪牙,扣上右派帽子,攆出"要害部門"調至浦東一家玻璃廠,交群眾監督改造。共同的右派,倒反把他們真的拉近了。徐建拜訪王若望多次,有一次他提到玻璃廠沒有女工。王若望冰雪聰明,明白這是光棍漢嚶嚶求偶的暗示。對這一類婆婆媽媽的事,從來不熱心的王若望,由於內心浮起負疚的歉意,甚願將功補過。
王若望親家高先生的朋友許憲民的二女兒彭令凡醫師,尚待字閨中。徐建、彭令凡在王高撮合下戀愛了。王若望看到了徐建贈給彭令凡一件別出心裁的信物:細工打磨兩塊不鏽鋼成太極圖似的兩顆可分可合的心,拉丁字母將二人名字分別刻在兩顆心上。信物小巧玲瓏,正好掛在鑰匙鏈上。王若望知道他們愛得多麼深!。
沒料想到這麼一對天作之合的情侶,卻走上了梁山伯與祝英台式的悲劇,從中作梗的竟是林凡的母親許憲民,她堅決反對女兒的婚姻。 許憲民找到王若望住處,王請她裡邊坐,她不肯,不聲不響站在門外。這是王若望第一次認識許老太,指見她頭上裹著黑紗巾,滿臉的肅殺之氣,帶著蘇州口音喃喃嚷嚷:"我要找徐建說句話"。過往鄰居傳言王家門口來了個瘋婆子。王若望勸不進也勸不走她,只得請親家高先生出面。許老太並不瘋,她乖乖地跟高先生走了。許憲民氣咻咻地埋怨做媒的:我怎能接受一個右派女婿呢?她爸爸遭鎮壓害了我一家子,難道還不夠呀!
林凡和徐建被迫斷了來往。許憲民終於達到了目的。大約是對王若望這個純好心的媒人略有歉疚之意吧,許憲民請王若望到家中作客,找出一張舊照片給她看。那是她的大女兒林昭十五六歲的照片,比林凡更美麗,前額的頭髮剪成劉海形,一付稚氣天真的面孔,透著一雙賽過媽媽的眼睛。
林昭關在提籃橋監獄,許憲民去探監,獄警對她說:我們讓她在工場做生活,正經活不做,卻剪下一塊白布繡上一個大大的"冤"字。許老太介面說:"她心裏是有冤枉呀"!弄得獄警下不了臺,很生氣的回答她:"看來你的探監對在押犯思想改造不利"。下個月探監,改由林凡前往,帶回來的消息更令家人心疼,監獄當局不但不讓姐姐做裁縫生活,為了處罰她,還將她關入單身牢房,那年頭正是語錄歌流行的狂熱,連監獄裡大喇叭不斷播放喧囂乏味的語錄歌,林昭沒武器來抵抗令人作嘔的噪音,竟把她的頭髮浸在馬桶裡,用熏人的臭氣來沖淡鬼哭聲號的語錄歌廣播。
王若望從《井岡山造反報》上看到了一條消息,報導中央文革小組兩個紅人,接見一名姓錢的戴過右派帽子的地主分子,解釋錢某的地主分子是錯劃,右派份子是一場誤會,中央文革小組兩個領導才召見他云云。中央文革小組中有一位王力,正紅得發紫,王若望認識他,聯繫到林昭的冤案,王若望忽發奇想:給王力寫信,為林昭求情。王若望把這一期《井岡山造反報》送給許憲民,她大喜過望,竭力支持王若望的異想天開。於是聯繫了五個青年朋友:俞建民,金龍、銀龍兄弟等。許憲民提供路費,五青年帶了王若望寫給王力為林昭說情的信,前往北京,上訪中央文革。五人被被中央文革聯絡小組當場攆了出來。中央文革將王若望信件存檔,留下王某為右派份子翻案的證據筆跡。兩年後王若望被捕入獄,這件事成了罪狀之一。
林昭於1968年被判死刑槍斃。許憲民被索取子彈費一角五分錢。
林昭死後,許憲民被街道居委會宣布為歷史反革命分子。許穿孝服在靜安寺電車軌道臥軌自殺未死獲救,重傷殘廢拄拐行走。王若望去看望她,她神經緊張地招呼王快走,生怕街道小組長會來。
林凡現定居美國舊金山。王若望赴美國前從許憲民處獲知林凡地址。王若望遺孀羊子大姐與她有聯繫。
徐建不知所終。
·周慧珺·林翠芬
周慧珺,上海書法家,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王若望曾得周慧珺指導練寫毛筆字。
王若望第二次被開除黨藉後,得閑讀書寫字。同樓底層住著書法名家周慧珺女士。周字不遵法帖,獨創一格,正合王若望的個性。王若望自認為練的書法夠水平了,就下樓去找周慧珺作評判。周客氣地說:"書法的要點,就得在一撇和一捺上面下功夫,你開頭就該多練習筆畫少的字,好比一年級學生的第一課就是‘人、刀、尺、日、月、星'那樣,這是基本功嘛"。功夫不負有心人,王若望的字勉強讓周慧珺點頭稱許有點自己的風格了。1991年7月,"王若望書法展覽會",作為華東賑災義賣,在香港友人張羅下,就要舉行了。未料最終被香港當局阻止了。這些書法作品有"年少頭顱擲未成"、"劇戀自由反倒懸"、"殘年風中燭,幾回吹未滅,燃盡有限身,照徹長夜黑"諸自撰的詩詞等共三十七幅作品。王若望自己未作記錄,幸有港人林翠芬女士當年悉數拍照攝錄,1996年轉托記者曾慧燕在紐約轉交給了他,得以存世。
·小孫
小孫,1990年,王若望第三次坐牢時,上海監獄的看守,暗中幫助王若望。
小孫主動為王若望傳遞紙條給獄外的妻子羊子。當王若望接到孫先生交給他羊子的親筆紙條時,喜出望外。羊子寫道:"《天地有正氣》已在百姓出版社出書了。臺灣的柏楊夫婦介紹的出版社,印行了《第二次結婚》。你不是孤立的,全世界正義的人們都在關注著你,你一定要挺住,要樂觀地等待到明天。"這對王若望是極大的安慰和鼓舞,也證實了這位看守是可信可敬的人物。小孫還告訴他同獄關著四十餘位政治犯,有張偉國、陳綠波諸人。遺憾的是孫先生後來暴露了,被關了十天後開除公職。王若望幫他學習駕駛汽車,以為謀生手段。不當獄卒,未嘗壞事。王若望羊子伉儷去國後回憶懷念小孫時多以忘了他的大名深感遺憾、內疚。
·湯麗娟
湯麗娟,嘉興新塍鎮民企廠長,受鎮長徐某誣陷入獄。嘉興市法院據徐鎮長捏造的罪狀,於1983年10月,以"貪污罪"判處湯麗娟徒刑3年。王若望與羊子騎自行車旅遊時聽說了這樁冤情後深入調查瞭解,寫了"功臣乎,罪犯乎?"一篇控訴性文章刊於上海出版的1984年第3期《民主與法制》上。嘉興中級法院裡畢竟還有頭腦清醒的人,讀了《民主與法制》上王若望的報導,特地派人與湯麗娟及律師談話。一個月後,下達改判公文:查原判與事實不清,駁回重審。結果當堂放人。這是件很荒唐的誣陷案:湯麗娟的工廠是自己的,自己貪污自己!?由此改編的《無罪的女囚》電視劇,引發轟動效應。湯麗娟對王若望感謝不已。王若望一笑置之,感嘆中國法律對誣陷者鎮長徐某無可奈何。
·兩個保姆
兩個保姆,一個姓唐,一個姓俞。
1987年,王若望在香港《信報》化名發表了兩篇文章,公安竟因此來抄了家,抓捕了王若望又進了一趟公安局。原來全是唐保姆立的大功。羊子提醒王若望將投稿《信報》的文稿銷毀。王若望隨手扔進了廢紙簍。未料被唐保姆撿出來送上去立了大功一樁。唐保姆平時假裝自己不識字,表面對王非常恭敬,幾乎每天要王為她讀一段聖經,王若望和太太羊子都很相信她。此後,當然找個理由辭退了這位密探保姆,另請了一位俞阿姨。裡弄乾部要求俞阿姨提供情報,俞阿姨不肯,裡弄李書記嚇唬她,沒收她的身份證,她也無所謂。說:"反正我是保姆,又不識字,更不會隨便亂闖,沒有身份證有什麼關係"?李書記沒辦法,過幾天只好還給她,說"你沒有唐阿姨聽話,我們要她做啥就做啥;馮素英給了你什麼好處,你那麼死心眼跟著王家走?"俞說:"我是一個人,我憑勞動賺錢,從不做歪事,我只做個老實的人"。
本文根據王若望自傳編寫。
2008、8、3午夜於地中海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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